第239章 揽月237

上官媃刚沐浴完,正与鸢萝说着接下来的安排:“明儿得想个法子,让那贱人招供。总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夜长梦多啊!”

“东西不是林翩翩偷的,屈打成招难保她日后翻供,不如想个稳妥的办法。”

“翻供?本宫会给她那样的机会?”上官媃吃着补品,笑得又阴狠又得意。“知道本宫为何非杀她不可么?她是煜儿安插在太上皇身边的细作,她知道的事太多了。倘若是有一天她居功自傲,以此要挟煜儿,那可就太不美妙了!”

一点白光闪过,鸢萝晕倒在地。上官媃还没反应过来,面前已多了一个陌生男子。他气度不凡,神色阴冷,看装束是江湖人。“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皇太后最好不要大喊大叫。我胆子小得很,要是吓着我了,我会手抖。”莫待手指轻弹,鸢萝的身上就多了两个血窟窿。“我来给皇太后送信,这就走。”

上官媃端正好姿态,冷声喝道:“你说。”

莫待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他看了上官媃好半天,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了才慢条斯理地道:“萧逸反了。”

上官媃大惊,又强作镇定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莫待一脸好奇地问:“为什么不可能?你很了解他?”

“萧逸的家族观念非常重,比本宫还重。他若造反,与他相关的人会被诛杀殆尽,他承担不起这份沉重!”

“皇太后确实了解他,可惜了解得还不够深刻。你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萧逸是一个渴饮血,生啖肉,金戈铁马,在死人堆里挣命的军人。人命对军人来说,只有值不值得,没有承不承担得起一说。值得,赔上他自己的命也会干;不值,死一小卒他也会心疼很久。”

“那本宫倒要问一问了,什么事值得他赌上身家性命?”

“你是不是特别想听我说他是为了天下百姓免遭战祸,为了重振河山才起兵反叛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萧煜被赶下王座,你也不觉得冤枉。奈何,他偏偏还就不是。他啊,是为了一个你从来就没放在眼里的女人反的。是不是很讽刺?”

上官媃嗤之以鼻:“萧逸不好女色,不可能因为女人造反!”

“正因为不可能,对你的打击才更大,也才更荒谬可笑,不是么?你可能不信,萧逸决定反的时候,提都没提他萧家的那些亲眷。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相信我,相信我有能力保住每一个不该死的萧家亲眷。瞧,你认为的那些会困住他手脚的问题在我这里根本不值一提。”莫待玩着一根做工普通的竹笛,冷眼看着上官媃。“虽然你作恶多端,我也从没想着要赶尽杀绝。因为我知道身为皇家人,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更因为某一年的冬天,你在城外施粥,给过一个重伤的人一盒糕点一瓶伤药一件披风。那个人,是我九哥。我本想放你一条生路,留你看看新皇治理的天下,可你真的不该对翩翩下毒手。”

“你与林翩翩是什么关系?”上官媃狐疑万分,实在很难相信眼前的人是为林翩翩而来。

“是你想不到的那种关系。”莫待眼中凶光毕现,像是要吃人,“我捧在手掌心,重话都不舍得说一句的人,你竟然敢那般对她!你,该死!”

“你……你想干什么?”上官媃环顾左右,做好了随时叫人的准备。“你想对本宫不利?”

“别说得那么文绉绉的,直接说我想要你的命不就行了?是,我就是来跟你索命的。放心,我没打算动粗。毕竟你是皇太后,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莫待敛去杀气,扔了一张锦帕过去,面上浮起浓重的愧色,“你打着寻找龙凤佩的幌子搜宫,不就是在找它?这是我照着你的画描摹的,不太像,可萧逸看后还是哭得非常伤心。”

上官媃一看,顿时面如死灰:“偷东西的人是你?”

“不是我,也不是翩翩,是一个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人。好玩吧?”莫待捏灭一盏宫灯,慢悠悠地道,“你耗尽年华,筹谋半生,干尽坏事只为你儿子的皇位。谁又能想到,最后竟是你亲手把你的儿子推向了绝境。萧煜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气得吐血身亡?上官媃,机关算尽反自害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撒谎!”上官媃嘶声叫道,“萧逸绝不是因为这个才反的!是他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

“你冤枉他了。谢轻晗的特使一拨接一拨地去劝降,他始终不为所动,誓死要为国尽忠。直到后来见了这锦帕,他才下定决心帮谢轻晗。噢对了,萧尧把皇位传给你儿子,也不是你努力筹谋的结果,更不是所谓的子孝父慈,是萧尧不想背负亡国之君的骂名。可怜萧煜屁股还没坐热,就要成阶下囚了。说到底,你和你儿子都是萧尧拉出来垫背的。你说说,你算计了这么多年,害死了那么多人,到底得到了什么?”莫待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讥诮之色一览无遗,“替萧煜准备后事吧,谢轻晗的大军不日就到。”

上官媃歇斯底里地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你在撒谎!”

莫待掏了掏耳朵,皱眉道:“是不是坏人得知自己的阴谋没能得逞,作垂死挣扎时都是你这副德性?都要咆哮着说不可能?可不可能你不会判断?跟我嚎什么?”

“你是谁?”上官媃冲到莫待面前,指着他问,“你到底是谁?你为何知道得这么详细?”

“你没资格知道我是谁。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那得感谢我有个好兄长,好兄长有个好朋友,好朋友不但长着千里眼还有顺风耳,就像你那个好妹妹一样。”莫待盯着上官媃身后装饰得很华丽的墙看了片刻,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长年累月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真够难为她的。果然是孪生姐妹情深,不惜装死也要帮你。这要是传扬出去了,必定又是酒肆茶馆里的一段佳话。”

上官媃呼吸一滞,颤声道:“本宫……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哈?听不懂?”抑扬顿挫的语调分明温和又好听,却莫名地透着一股子让人心慌神乱的诡异。“正常,正常,我也有很多事不懂。比如,你明明一点都不在乎男女情事,为何那深宅大院里却养着那么多俊俏的年轻面首?该不是准备献给萧尧的?不对啊!萧尧是男女通吃,可他喜欢的男子自始至终就只有那么一个。既不是给萧尧的,也不是你留以自用的,那是给谁的?皇太后能替在下解疑么?”

上官媃惊惧地闭紧了嘴,生怕哪句话刺激了对方,他又抖出自己的秘密。

“不愧是皇太后,比常人知情识趣多了,知道有些话只能深藏于心而不能宣之于口。行吧,既然你这么听话,那我就再赏你一个好消息。”莫待用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上官媃听清楚的声音道,“萧宛瑜确实死了,可苏映雪的儿子还活着。此事连萧尧都不知情,意不意外?惊不惊喜?刺不刺激?有本事,你把他也找出来——杀了。不然,你这一世的算计不就付诸东流,成为笑话了?”

上官媃如五雷轰顶,呆坐半晌后喃喃道:“萧尧炼药出了错,本宫当时就已猜到失败的原因不是配方有问题,而是萧宛瑜不是他的亲儿子。想来是慕容瑶怕各方争斗伤及那小孽种的性命,便用偷龙转凤之法将他藏了起来。奈何本宫没有证据,只能派人暗中调查,却迟迟没有结果。这帮没用的蠢货!坏了本宫的大事!”

“非也,非也。不是他们蠢笨,是本公子不乐意让他们查。”莫待像一位经验老道的耍猴人,一下下戳着猴子的痛点,愉快地快要笑出声了,“突然冒出了一位皇子,这可怎么办才好?就算萧煜打败了谢轻晗,以后还不是寝食难安……”

上官媃连声尖叫,朝莫待扑去:“你胡说!闭嘴!闭嘴!”

莫待闪身后退,大笑道:“谨遵皇太后懿旨,在下告退。”

上官媃怒目而视:“你为什么不杀本宫?你快杀了本宫!”

“岂敢,岂敢。”莫待朝门外走去,再也没看上官媃。“皇太后的命多金贵啊,得千秋万载地活着。这样你才能看到短命皇帝萧煜开城门投降的奇景!上官媃,你一辈子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这一次,也尝尝被踩在脚下,痛失所爱,绝望无助的滋味吧!在阴曹地府见到翩翩时,千万别忘了向她磕头认罪。记住,要磕响头,一直磕到她原谅你为止!胆敢偷奸耍滑,等我死后我会继续折磨你的宝贝儿子,叫他连鬼也做不成!”

“那孽种在哪儿?你告诉本宫他在哪儿!本宫要杀了他,杀了他!皇位之上,只能是本宫的煜儿!谁也不能跟他抢!不能!”门口已空无一人,上官媃张牙舞爪地叫着,嚷着,最后只一个劲地念着“不能”,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嚼出万般滋味来才肯罢休。各色各样刺眼的光圈在她眼前晃动,重叠,撕裂,再重新组合……如此反复,渐渐变幻出一幅黑白画面:谢轻晗兵败,萧煜皇权稳固,百姓顺服。突然有一天,萧煜死在了他的寝殿中,一名和苏映雪眉眼极像的男子登基为帝。上官媃打了个激灵,画面便完成了转换:有侍卫来报,谢轻晗已兵临城下。萧煜不甘皇权旁落,率满城将士拼死一战,最后力竭被俘。他不肯归顺,被砍下头颅挂在城门示众百日。不,不!不能这样!她竭力赶走内心的想法,反倒让那画面越发清晰生动了……画面疯狂地来回切换,最后定格在了萧煜死不瞑目,裹满血污,被人踢来踢去的脑袋上。

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条老狗,叼起脑袋跑到没人的地方啃了起来,直到啃得一点肉丝也不剩,只留个骷颅。那老狗拖着猩红的舌头,耀武扬威地朝上官媃狂吠,似乎想将她也啃着吃了。骷颅跳着靠近她,黑洞洞的眼眶里流出了血泪。母亲,救我!我好痛!母亲,救救我……他哭着喊着,声音绵软悲戚得像饿得久了的婴儿。

煜儿……煜儿别怕!娘在这儿!娘会帮你!上官媃使劲伸手向前,想将骷颅搂进怀里保护起来。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她的指尖与骷颅之间永远隔着那么一点距离。“煜儿!”她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月亮爬上柳梢头,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世间万象。她在凤藻宫上空来回了千万回,眼见它换了一个又一个风华绝代的主人,眼见它在风风雨雨中傲视群芳,眼见它在热闹和繁华中沧桑老去,眼见它埋葬了别人也被人埋葬。她不明白红尘男女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欲望和恩仇,也不明白人世间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浮浮沉沉。坦白地说,她不喜欢这座皇城,也不喜欢凤藻宫,更不喜欢那些为了一件衣裳、一道菜肴、一盆鲜花、一句夸奖甚至一个不存在的假想就喊打喊杀的女人们。不知为何,今夜的凤藻宫有种人去楼空的静寂,倒叫它显得异乎寻常的美丽。她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一主一仆,将月光装进衣袖,徒留一地暗黑与冰凉。

鸢萝从疼痛中醒来时,天将明未明,百官已准备早朝。身后传来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和咯咯嘎嘎的怪笑声。“谁?”她顾不得身体的不适,心惊胆战地转头看去。“啊!”她这声短促尖锐的叫声吓得垂头等在门外,准备伺候上官媃洗漱的宫女花容失色,差点摔了东西。

不过一夜的时间,上官媃老了!皱纹爬满她的肌肤,再也没有半分昨日的容光。头发干枯灰白,像失去水分的树叶,随时有掉落枝头的危险。她嘟嘟囔囔,一双血淋淋已露出白骨的手使劲挠着地面,仿佛要将什么东西揽进怀里。她的眼珠异常灵活,骨碌碌一刻不停地转来转去,有狼的警惕,狐的狡猾,鹰的凌厉,蛇的阴狠,兔的温顺。偶尔,她会停下来听一听四周的动静,口齿清楚地念着萧煜的名字,说着“煜儿,该上朝了”和“别怕,娘在,娘保护你”之类的话语。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才会重新变得威仪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