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心头一震。他用只有在审细作时才会有的敏锐与尖刻审视着莫待,只觉得眼前这张清秀出尘的面孔实在与当年那个文弱平凡的青涩少年相去甚远,只是轮廓有些像。“何以为证?”
“那天临别时,王爷对我说,本王会好好活着,活着保护百姓,护卫江山。你也要好好活着,活着多杀坏人,整顿江湖。说这话时,王爷和我站在九阳山最高的悬崖上,方圆十里除了你我没有活人。”
沉睡的记忆猛地张开眼,如泄闸的洪水冲毁了时间的牢笼,将那些终身难忘的画面冲到了眼前。萧逸难得地失了态,站起的时候带翻了椅子,打翻了茶水:“十三公子?你是十三公子!你没死?你……当真是你?”
“谁愿意冒充声名狼藉的十三公子?那不是自找不痛快么?”莫待笑道,“王爷现在相信我能拧下谢轻晗的脑袋了么?”
“舍你其谁!”萧逸大笑,“谢天谢地谢你还活着!活着好啊,活着好!”
莫待眼眶微热:“如此,大事已定?”
“我萧逸以萧家列祖列宗的荣耀发誓!君子一诺,绝无二心!”像守财奴挖到了金山银海一样,萧逸眼里的光亮得能照路,“我就说嘛,能帮谢轻晗逐鹿天下的人,不会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卒!恕我多问一句,你对帝位没兴趣么?以你的才智和各方人脉,你要当皇帝也不是难事。如果你有此心,我愿意替你冲锋陷阵,把这条命给你!”
“多谢王爷器重,我志不在此。想江山稳固,为君者要有安邦定国的才能和一颗爱民如子的心,这两样谢轻晗都有。而且他还有拓土开疆,一统人间界的雄心壮志,他是天生的帝王。王爷和我帮他,等于是在帮天下受苦受难的老百姓。”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是入朝为官还是纵马江湖?”
“我打算和长风归隐山林,过无忧无虑的逍遥日子。”
“怎么感觉你有点心灰意冷?是为雪家那个不长眼的东西?”自知失言,萧逸有点难为情地道,“小公子见谅,我无意置喙你的私事,就是说顺嘴了。”
“人尽皆知的事不用避讳。”莫待笑了笑,“心灰意冷与他有关,我想归隐的想法也由来已久。王爷不必担心,我不会因为一段感情就放弃自己。还有很多人需要我保护,还有很多事需要我去做,我不会轻易倒下。我还要赶去另一个地方,就不逗留了。王爷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待到重逢日,我定要敬小公子三杯。”萧逸将莫待送出帐外,示意众将士让路。“传本王令,融御告急,大军即刻开拔,前往救援!”
莫待在众人的注目礼中翩然离去,比来时更为自如。离了营地一里地,他忽然反手朝背后抓去,笑着嚷道:“今晚有鸟肉吃了。”
豆蔻扑棱着翅膀叫道:“坏公子,快放手!”
莫待拎着她的两条腿,坏笑:“说你想我了,不然我不放手。”
豆蔻自知拧不过,一边佯装生气一边乖乖照做:“我想你了!想得我茶不思饭不想,一睁眼没看见你,就跑来找你了!”
“咦……真够肉麻的!是不是流星说给你的?”
“别跟我提那没良心的!”豆蔻气鼓鼓地道,“姓雪的没一个好鸟!”
莫待噗嗤笑了:“那你也不是好鸟了?”
“他是他,我是我,岂能一概而论?”
“是,就算你已和流星定了终身,也不能一概而论。”莫待放软了声音道,“豆蔻,别因为凌寒讨厌流星。他没做错事,不该受池鱼之灾。你俩要相亲相爱,和睦相处,不要为了旁人的事影响感情。好不好?”
“我就是气不过!再说你不是旁人,你是我的公子!”
“有什么好气的。花开花落,缘起缘灭,人聚人散,这就是人生。”莫待找了块人迹罕至,视线开阔的高地,躺在树下看日出。“也许,你们都以为我恨凌寒,其实不然。我一点都不恨他,相反还有点心疼他。我在想,以他的性格,知道真相后该多痛苦。”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真相就在他一念之间,是他选择了不信,我跟他说再多都没用。”
“我就想不明白了,他怎么就信了南宫敏敏的话呢?他也不傻啊!”
“就是因为他太聪明了,才过分相信自己的判断,认为没谁能在他面前耍花招。”想起自己曾夸奖雪凌寒敏慧过人,善察人心,莫待的心情有点复杂,“当时那种情况,他已先入为主地认为南宫敏敏是个好的,我越是说南宫敏敏的错处,他就越反感越不信。好吧,就算这次他信了我,那下次呢?下下次呢?一辈子说短也长,难不成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要挖空心思、费尽唇舌向他证明我的清白?他没那么好的耐心,我也没那么好的修养。迟早,我俩会因为别人的挑拨闹掰。既如此,何不就此结束,给彼此一个体面。”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还是怄不过!我很想暴揍他一顿!”
“那又何必呢?缘分尽时,不彼此憎恶,好聚好散就是最大的圆满。在这段感情中,我没亏欠他,我无怨无悔,心安理得,这就行了。人最难得的就是心安理得,是不是?”
“可是他辜负了你!你不为自己不值么?”
“值与不值,全看你怎么想。”莫待摸着豆蔻的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感情,有人得到就有人亏欠,有人无悔就有人有愧。我心甘情愿与他爱这一场,我不后悔,你也不要替我后悔。不然,我岂不成傻子了?”
豆蔻闷闷地道:“难道你都不心疼么?”
“心疼是肯定的,可我必须面对现实。你信我,凌寒对我而言,是锦上的那朵花,绝非雪中的那块炭。毕竟,我们能依靠的始终只有自己。”
“那长风呢?长风也不能依靠么?”
“长风当然可以依靠,但他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说到底,自己强大才是王道。就比如说,流星会飞就等于你会飞了么?显然不是。不管流星有多么爱你,你得自己学会飞,才能去看远方的风景。”
豆蔻释怀了:“甚是有理,甚是有理啊!接下来咱俩去哪?”
“暂时哪儿也不去。我要先睡觉,补一补这几天欠下的睡眠。”莫待抱着双膝,蜷成小小的一团,“江逾白还没有消息?”
“没有。他会不会也出事了?”
“不会。雪重楼都不是他的对手,要打赢他起码得是高过余欢的人。巫族与仙界河水不犯井水,与魔族更是素无往来。谁会找他的麻烦?况且巫族已隐世多年,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在哪里,估计他多半是被族中的事务绊住了。不说他们了,也别跟我说话,我要一觉睡到自然醒。”
豆蔻果然不说话了,只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儿辗转反侧。等到阳光晒干草叶上的露水时,莫待终于以一个怪异的姿势睡着了。秋风凉爽,阳光普照,难得好天气。豆蔻望着头顶的蓝天,想着雪凌寒的婚礼和许久不见的流星,也有了些许睡意。
莫待动了动身子,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像是跋涉完万水千山,卸下了千斤重担,狠狠喘了口气,那感觉轻松极了。
豆蔻吓了一跳,瞬间睡意全无。她眼见两行清浅的泪水缓缓流过莫待消瘦的脸庞,心里一阵阵发酸。公子始终还是放不下雪凌寒。她想。满心疼惜。
如果豆蔻能进入莫待的梦境,她会发现她的所思所想与莫待南辕北辙。莫待没有想雪凌寒,此刻他正跪在一座衣冠冢前,默默祝告:天下已定,未来可期。你希望我做的事,谢轻晗会做得更好……而后,他与顾长风翻身上马,准备向素馨山进发。他说:长风,赌一壶上好的笑红尘,看谁能采到明早第一朵盛开的紫萝烟。
顾长风笑道:赌就赌,我的马比你的好,我的骑术也不输你。这壶笑红尘我赢定了!说完,快马加鞭,飞驰在辽阔的草原上。
行了不到三里地,一道人影轻飘飘地落在顾长风的马背上,接着是莫待捉狭的笑声:骑术好的长风公子,能不能捎小可一程?我懒,不想骑马。他晃着已空了一半的酒壶,美滋滋地道:我替你尝过了,当真是好酒,好酒啊!
顾长风哑然失笑:公子……
叫什么公子!我没名字的么?
晚晚,咱们不骑马了好不好?
好啊!那你背我。我有点困。
嗯!安心睡,到了素馨山我叫你。顾长风背起莫待,用比那马还快的速度前行。当一天中的第一场雪扑簌簌落下时,两人已站在素馨山的山顶。莫待躺在雪地里,时而翻滚,时而静卧,时而将脸埋进雪里,时而假装自己是个雪人,乐此不疲。顾长风摘下最早开放的紫萝烟别在他的耳边,坐在一旁看他玩乐。
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莫待看见了一幅美丽的画面:春光明媚的早晨,空气格外清新。刚吃完早饭,哑仆便忙着侍弄门前的药田,玄霜将几枝沾着露气的野花插在他的发上,笑着跑开了。庭院中,温婉秀美的女人端着一篮子小鱼干,一条一条递给高处的顾长风,两人说说笑笑,十分和美。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面对绿水青山扎着马步,偷眼瞧着梅染,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标准又被惩罚。两个扎着小辫的女孩端坐窗前,摇头晃脑念着新学的诗篇。梅染握着一卷书坐在近旁,不时出言提点。小暖拿着两串滴着糖水的糖葫芦,在小男孩鼻端晃来晃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只甜不酸,无敌好吃的冰糖葫芦,谁要吃?吃了我带他下河捉鳖上山打鸟。饭团哼道:甜得牙长虫,谁敢吃?眼见一人一猫又要掐架,小男孩叫道:姑姑,您怎么也不管管小叔叔?他总是打扰我练功。莫待从树上探出小半张脸,懒声懒气地道:他皮又紧了,找你爹娘收拾他!女人笑而不语,眉眼温柔。顾长风笑道:可饶了我吧!我哪敢收拾他,别回头又说我这当兄长的以大欺小。小暖叫道:可不就是以大欺小!你为什么都不说饭团?玄霜道:谁叫每次都是你挑起争端?小暖很是不平,气哼哼地去揪饭团的尾巴。莫待道:小心被它踹得灵魂出窍。小暖缩回手,指着梅染道:你这个没人性的……话未说完,一枚又酸又涩苦如猪胆的果子堵住了他的嘴。莫待跳下树,捏着手指道:对先生不敬,可就不是灵魂出窍那么简单了。梅染笑看莫待,温声提醒:孩子小不懂事,下手别太狠了。掉层皮就行了……哄笑声中,小暖早跑得没影了。一位双腿残疾,脸上有疤的中年妇人推着轮椅来到院中,将烘焙好的青梅装进坛子。莫待颠颠地颠上前,满脸孩童般天真烂漫的笑:娘,是要酿青梅瘦么?那妇人宠爱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微笑颔首。她的笑容那么温柔,那么恬静,宛如春日晨光……
无边无际的梦境中,日子始终是幸福美好的。莫待翻来覆去睡了又睡,不愿醒来。
日落又日出,日出又日落。到第三天,豆蔻终于忍不住了。她又踹又挠才唤醒莫待,将新摘的山果往他面前推了推:“再不吃点东西,你就要成仙了!”
莫待揉着酸胀的眼睛,还是没睡够:“我已经成仙了,睡仙。”他装好果子,将豆蔻放到肩上,“咱俩去霓凰城附近等长风吧。待谢轻晗功成,接上他就走。咱们先回莉香居小住几日,让长风缓缓身子,然后就天大地大,任我遨游。如何?”
豆蔻高兴极了。她没跟莫待说这两天发生的事,那些由风捎来的消息她听完就扔在了风里,又随风消散。
风说:大婚前夕,雪凌寒去了他和莫待去过的所有地方,不知道是在跟过去告别,还是期待遇见莫待。他没有当新郎的喜悦,也没有所娶之人非所爱的难过,整个人透着一种近似于麻木的平静,倒是很契合他千年冰山的名头。他在娑罗山看了一回月亮,在凤舞山庄的剑冢旁坐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在三生石前站到天亮。整个晚上,他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一句话,就只是沉默地站着,站着……
梅染去了莉香居,等了莫待一整天,直到婚礼快开始了才赶回琅寰山。他没有替雪凌寒主持婚礼,也没有说祝福的话,放下贺礼就回草堂了。
婚礼刚结束,谢轻云便奉命领兵赶往北海。临行前,他去了三生石前,带走了两片蓝雾树的叶子。
风简单描述了婚礼当天的情况。寥寥数语,简明扼要又极其生动地还原了一场极尽奢华的盛事。风说,我没有半点夸张,也没有刻意修饰,更没有违心吹捧,我只是实事求是,有一说一。如果你认为我言过其实了,那只能说明方清歌对这场婚礼的重视,她在借机向全天下人宣告她的胜利。
豆蔻听完,淡淡地说了句:以后,我不想再听到关于雪家人的只语片言。
风在莫待身上打了个转,轻轻悄悄地走了,没有惊扰莫待的好梦。等他再次去找豆蔻玩耍时,昭阳国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