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内脏

歌剧广场上没有杨树,城市在歌剧广场上不是条状的,只有路人和行驶的有轨电车的影子留下的斑块。紫杉在顶端将针叶紧紧收起,冲着天空和教堂钟楼的大钟关闭自己的树心。要想坐到紫杉前的长凳上,必须穿过热乎乎的沥青。长凳后面的针叶要么是落下来的,要么是根本没有长出来的,长凳扶手后面的树心是敞开的。

长凳上坐着一些老人,他们在寻找能持续下去的阴影。紫杉给人一种错觉,它们在短时间内把有轨电车行驶的阴影当作自己的阴影奉献给人们。当老人们坐定后,它们会让阴影重新走开。老人们打开报纸,阳光透过他们的手指,花坛中的红色的微型月季透过报纸对着独裁者额头上的卷发闪闪发亮。老人们分开坐着,他们没在看报纸。

有的时候会有一个没找到座位的问,你在干什么?坐着的会用报纸对着脸扇风,把手放在膝盖上,耸耸肩。坐着思考?路过的问。坐着的会指着两个空奶瓶说,坐着,就是坐着。没关系,路过的说,没关系。然后摇摇头,继续往下走。坐着的会摇摇头,看着他的背影。

 

有的时候,一把刨子、一块木板会闪过老年人的脑海,停留在太阳穴,和紫杉靠得非常近,让人们无法区分工具上的木头和紫杉上的树心,无法将它们同牛奶不够喝、面包可以数的小店里正在进行的排队区分开来。

 

广场上有五个警察,他们戴着白手套,用哨子给路人吹着步伐的节奏。太阳无遮无拦,如果在中午时分朝歌剧院上方的白色阳台望去,整个脸庞面对的是一片空空荡荡。警察的哨子闪闪发亮,哨子的共鸣腔在手指间呈圆弧的形状。共鸣腔很深,好像每个警察口中都含着一把没有把子的勺子。警察的制服是深蓝色的,他们的脸庞年轻而又苍白。路人的脸庞因炎热而显得肿胀。路人赤裸在这种光亮中。女人们从集市走过广场,手里拎着装菜的透明塑料袋,男人们手里拿的是酒瓶。两手空空荡荡的人,手里既没有水果蔬菜也没有酒瓶的人,他们的眼神都有些恍惚。他们会看着其他人透明塑料袋里的水果和蔬菜,仿佛它们是夏天的内脏。女人的肋骨下面是西红柿、洋葱、苹果,男人的肋骨下面是酒瓶。中间是白色的阳台,眼睛是空空荡荡的。

 

广场被管制了,有轨电车停在紫杉的后面。广场后面狭窄的街道上传来缓缓的哀乐,回声荡响在广场上方,天空划过城市上方。男人们和女人们把他们的透明塑料袋放在鞋子前面。一辆卡车从一条狭窄的街道里缓缓驶出,车厢的侧板是放下来的,上面蒙着一面红色的旗布。警察的哨音哑了,司机的袖子上,白色的袖口在闪亮。

卡车上摆放着一口没有盖棺的棺材。

死者的头发是白色的,他的脸下陷,嘴比眼窝还深,他的下巴上有绿色的蕨类植物在颤动。

一个男人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酒,他在喝的时候,一只眼看酒流入自己的嘴巴,另一只眼在看死者的制服。他说,在军队的时候一个上尉对我说过,死去的军官都有纪念碑。他旁边的女人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苹果。她咬了一口,一只眼在看死者的脸,另一只眼在看棺材后面死者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脸比棺材里的脸年轻二十岁,她说。那个男人把酒瓶放在鞋子前,说,有很多人哭灵的死人会变成一棵树,没有人哭灵的死人会变成一块石头。但是如果一个人是在世界的这个地方死,而为他哭灵的人是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哭,这不管用,女人说,这样每个死人都会变成石头。

死者的后面跟着一个天鹅绒的枕头,上面挂满了死者的奖章。奖章的后面跟着一个凋零的女人,搀扶在一个年轻男人的手臂上。凋零女人的身后跟着一个军乐队。管乐器闪闪发亮,在亮光下显得大了不少。乐队后面跟着的是参加葬礼的人,他们踢踏着脚步,女人们手里拿着玻璃纸包装的唐苍蒲,孩子们手里拿着的是没有包装的九月花。

帕弗尔走在葬礼队伍的中间。

 

广场旁边,那个男人刚才喝酒的地方,放着一个酒瓶,旁边是一个吃了一半的苹果。哀乐从各个街角轻轻传出。英雄墓地在城市的后面。广场的地上有被踩烂的唐苍蒲。有轨电车在驶过。

老人们走过空空荡荡的广场,他们空空荡荡的牛奶瓶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他们停下脚步,不走了,没有任何原因。上面,歌剧院白色阳台的柱子挺立在风的阴影中。软沥青上的洞是参加葬礼的女人们用高跟鞋踩出来的。

西瓜的日子

南瓜的日子

厕所的水池子里有一块泡肿的棉花团,水是锈红色的,吸出了棉花团中的血。马桶座圈上沾有西瓜子。

当女人们大腿之间夹着棉花团时,她们的肚子里就会有西瓜的血。每个月都有西瓜的血,还有西瓜的重量,让人感到疼痛。

 

女人靠西瓜的血可以拴住每一个男人,克拉拉说。在铁丝厂,女人们相互传说,她们如何每月一次在靠近傍晚的时候把西瓜血搅进男人的西红柿汤里。在这一天,她们不把汤锅放在桌子上,而是把汤碗一个一个地拿到炉子边上,盛满汤。炉边上的一个汤勺里,西瓜血在等候男人的汤碗。她们用汤勺在汤里搅,直到血块全部溶化。

在西瓜的日子里,铁丝网的铁丝会爬过她们的脸,在爬上大卷之前,会先被一米一米地丈量。铁丝网编织机发出隆隆的声响,女人们双手锈迹斑斑,目光无神。

工厂的女人们会在傍晚或者晚上把男人拴在身边,克拉拉说,早晨她们没有时间。早晨,她们从男人的梦中匆匆离去,脸上带着充满睡意的床和空气浑浊的房间走向工厂。

 

女佣的女儿说,把男人拴在身边是在早晨,早晨的肚子是空的。因为在西瓜的日子里,军官的妻子是在早晨,在军官去军营前,给军官的咖啡里搅拌进去四块西瓜血。她总是用咖啡杯给丈夫送上咖啡,里面不放糖。她知道,他会放两勺糖,然后在杯子里不停地搅。血块溶化的速度比糖快。军官的妻子对女佣的女儿说,最好使用第二天的血。军官妻子的西瓜血存在于军官走在桥梁上的每一步和他每天喝的每一样东西中。一个月四块,每块可以持续一个星期。

女人要想拴住男人,血块必须和男人大拇指的指甲盖一样大,军官的妻子说。西瓜血先在咖啡里溶化,经过嗓子后会重新凝结,军官的妻子说。血不经过心脏,也不会流淌进胃。西瓜血遏制不住军官的兴致,没有任何东西能遏制兴致,因为兴致会飞,它能挣脱所有的羁绊,它会飞向其他的女人。但是西瓜血会在男人脖子的部位沉淀。它会凝固,会包围心脏。军官的心留不住其他女人的形象,女佣的女儿说,他会欺骗他的妻子,但是绝对不会离开她。

 

厕所的墙上有两行字:

山冈上,傍晚的钟声

在伤心地鸣响

这是一首诗中的两行,诗被收录在教科书里,孩子们在学校要学习这首诗。这是物理老师的字迹,女佣的女儿说,有两个字母我能认出是他写的。两行字在墙上是斜着往上写的。

阿迪娜的大腿之间在热乎乎地流淌,厕所门上的插销插上了。阿迪娜将胳膊肘压在大腿上,她想通过挤压让流淌声轻一些,均匀一些。但是她的肚子并不知道什么是轻声,什么是均匀。水箱上面有一个小窗户,没有玻璃,张满了蜘蛛网,但是里面从来没有蜘蛛,水箱的哗哗声把它们赶走了。只有一束光线每天待在墙上,看着每一个人,看他们如何用双手搓揉报纸,直到字迹模糊,手指发灰。报纸经过搓揉后在大腿上就不刮皮肤了。

清洁女工说,教师厕所没有卫生纸,因为有一次连续三天每天都有一整卷的卫生纸,但是在那三天的每一天,整卷的卫生纸都是在刚放十五分钟就被偷走了,而三卷卫生纸计划是应当维持三个星期的。

 

在半封建半市民的社会制度下,玉米棒和萝卜叶已经够好的了,校长在会议上说,那个时候只有大地主才有报纸,而在今天,每个人家里都有一份报纸。但是对讲究的先生和女士来讲,报纸的纸张太硬了。校长从一张报纸上撕下一个角,用双手搓揉了一番,说,简单得就和洗手一样,我想不会有人对我说,他不知道怎么洗手。一个三十岁的人如果还不会,那就应当学一下。他的眉毛在鼻根上面锁在一起,细细的,灰灰的,如同额头上有一根老鼠尾巴。

清洁女工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她在椅子上磨蹭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时,校长朝桌子下面看去。今天人人家里都有报纸,清洁女工说,但是校长同志,您忘记了,萝卜叶太软,手指头会捅通叶子,牛蒡叶子要好一些。够了,校长说,再往下就没完没了了。

女佣的女儿用脚踢了一下阿迪娜。清洁女工可以为所欲为,她说,因为她和校长上床。她丈夫是电工,昨天到学校来了,他在校长的桌子上吐了一口痰,还从他的西装上扯掉两颗扣子,扣子掉到橱柜底下了。电工走了以后,物理老师被安排把橱柜从墙边搬开,后来在上课的当中去裁缝店找针线。外套他不用带去。扣子让清洁女工缝上去,校长说。

 

清洁女工只许剪报纸的最后几张,通讯报道版、体育版和电视节目预告。前面几张必须交给校长,由党委书记保存。

 

阿迪娜拉了一下抽水马桶。在盥洗室的镜子前,灯光被阿迪娜的头发穿成了一串,头发悬挂在灯光上,而不是长在头上,她扭开水龙头。厕所门的插销缩了回去,从厕所门里走出来的是校长。他靠在阿迪娜身边,让自己出现在镜子中。他张开嘴。我牙疼,他对着镜子说。是的,校长先生,她说。他的臼齿是镶金的。应当说校长同志,他说。他的臼齿闪烁着黄光。西瓜的日子在男人的身上是南瓜的日子,阿迪娜心想。校长用一块熨烫得四四方方的手帕擦了擦嘴。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到我这儿来一下,他说,说完在阿迪娜的肩上摘下一根头发。好的,校长同志,她说。

 

额头上的卷发在黑板上方闪亮,眼睛里的黑色在闪亮,截获从窗户照射进的光线。孩子们写字时胳膊肘在移动,作文题是收获西红柿。阿迪娜站在窗边的光线旁。农田在作业本里又长了一遍西红柿,农田是由西红柿和疣组成的。

 

口袋揣雨蛙的女孩子念道:

两个星期来,我们学校的学生一直在帮助农村的农民。我们班的学生帮助收获西红柿。在我们祖国的田野上劳动很幸福,很健康,也很有益。

学校前面有一块四方形的黄草地,后面的住宅楼之间有一栋单独的房子。阿迪娜看着房顶上的长生草。房子的花园在宿舍楼的挤迫下,紧贴着房墙。葡萄藤把窗户爬得严严实实。

 

早晨我起床时,口袋揣雨蛙的女孩子在朗读,我没有穿我的校服,而是穿上我的工作服。我没有带作业本和课本,而是带了瓶水、黄油面包和一个苹果。

 

双胞胎中的一个在大喊黄油,用拳头砸长凳。

一辆马车停在房顶长长生草的房子前,一个男人走下车,拎着一网兜面包,穿过花园,走进房子。他紧挨着房墙,走到葡萄藤后面。

 

口袋揣雨蛙的女孩子朗读道,全体学生八点钟在学校门前集合,一辆卡车把我们送到农田。我们一路行驶一路欢笑。农学家每天都在田边等我们。他又高又瘦。他穿一件西装,手很干净,好看,他很友好。

 

但是他在昨天扇了你一个耳光,双胞胎中的一个说。马站在一辆空车前,马没有走动。这个你为什么不写?阿迪娜问。

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把头拱到凳子下,耳光的事情是不能写的,他说,他手里拿着一块奶油面包,将面包粘在作文上。

口袋揣雨蛙的女孩子从辫子上拽下一个蝴蝶结,把辫梢咬在嘴巴里,哭了。

 

那个男人带着空网兜穿过葡萄藤,登上马车。一个侏儒在学校前的草地上走过。他的红色汗衫在闪亮,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西瓜。

女同志,口袋揣雨蛙的女孩子对阿迪娜说。

 

校长办公室门上方挂着一个壁钟,指针在检测师生到校和离校的时间。校长的头上方垂挂着一绺额头上的卷发,还有眼睛中的黑色。地毯上有一块墨水的污渍,玻璃橱柜里摆放的是独裁者的讲话。校长身上有股香水和苦茎烟丝的味道。知道为什么喊你过来吗?校长说。他的胳膊肘旁有一朵被扭向一边的大丽花,花瓶里的水是浑浊的。不,阿迪娜说,我不知道。校长的眉毛锁得紧紧的,细细的,灰灰的。你对学生说过,他们可以吃西红柿,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因为西红柿是不允许带回家的。剥削未成年的孩子,这也是你说的。大丽花上方的光线中有一块灰。不是这样的,校长同志,阿迪娜说,她的声音很轻。校长跨过墨渍,站到阿迪娜的椅子后面。他的呼吸干燥、短促,他把手伸进阿迪娜的领口,顺着后背向下滑。不要说同志,他说,现在我们说的不是这个。

她的后背僵直,她没有因为厌恶而弯下腰。我的后背没有长疣,阿迪娜的嘴在说。校长笑了。那好吧,他说。阿迪娜把后背靠在椅背上,他把手从衣服里抽出来。我这次不会向上汇报,他说。大丽花碰到了他的耳朵。没人相信你,阿迪娜说。她在红色的大丽花花瓣上看见了西瓜的血。我不是这样的人,他说。他的汗味比混在香水味中的烟叶味还要重。他在梳头。

他的梳子的齿是蓝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