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比如说,我记得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因着一柱擎天的勃起而彻夜难眠。那种勃起,在你年轻的时候,你会漫不经心地——或是无忧无虑地——觉得它将会伴随你的一生。但这次不一样。你瞧,这是一种笼统的勃起现象,与他人、与梦境或幻想无关。它更多的是关涉年轻,令人兴高采烈的年轻。年轻的大脑、年轻的心脏、年轻的鸡巴、年轻的心灵——而恰恰是这鸡巴绝佳地展现了那一总体状态。

在我看来,年轻的时候,人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想着性,却没有太多思考。满脑子装的是“谁”“何时”“何地”“如何”——或者,更多情况下,至关重要的“是否”——以至于都不大考虑“为何”和“何去何从”。在发生第一次性行为之前,关于性的种种,你都有所耳闻。如今,关于性,你比我年轻那会儿知道得早得多,多得多,而且要有画面感得多。但这一切输入都大同小异:是多愁善感、淫秽下作、刻意歪曲的大杂烩。当我回溯我的青春,我将它视为鸡巴雄起的时光,它如此执着,我都没来得及检验那雄起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许我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我想和他们交谈,问问他们和他们的朋友对于性的看法——但是由于羞怯,我开不了口。不过也许我年轻的时候也不了解年轻人。这倒也可能是真的。

不过,要是你纳闷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羡慕年轻人。在我的青春岁月,张狂又傲慢的我会问自己:人老了不就是羡慕年轻人嘛,否则还能干吗呢?在我看来,那是老人在离开人世前主要的也是最终的目的。一天下午,我徒步去见苏珊,已经走到村子的斑马线那儿。这时,一辆小车驶了过来,但我怀着去见情人的迫切心情,开始穿越马路。司机紧急刹车,猛地把车停下,对着我骂骂咧咧。我立在原地,正好与车发动机罩成一条直线,狠狠地瞪着司机。我承认那会儿我面目狰狞。一头长发,身着紫色牛仔裤,一副青涩模样——那会儿我是真他妈的年轻。司机摇下车窗,冲我一顿咒骂。我慢慢拐到车子前,满脸笑容,真想跟他干一仗。他这个老家伙——真他妈老啊,长着一双红彤彤的笨耳朵,一看就是上了岁数人的耳朵。你见过肥厚的耳朵吗?里里外外都长着毛发,里面毛发浓密粗硬,外面毛茸茸的,薄薄一层。

“你肯定比我早死。”我告诉他,然后气咻咻、慢悠悠地扬长而去。

现在,我自己岁数也大了,才意识到这是我作为人的一大功能:允许年轻人觉得我在羡慕他们。呃,显然我比年轻人先死,这是件残忍的事,但其他方面就不一定了。当我看到出双入对的年轻小情侣在街角勾肩搭背,或在公园里铺块毯子你侬我侬时,它在我内心激起的是一种保护意识。不,不是怜悯,是保护。这倒并不是说他们需要我保护。然而——奇怪的是——他们的行为越大胆,我的保护欲就越强。我想保护他们免受世人的伤害,保护他们别相互折磨。可是,当然啰,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关心是多余的,年轻人的信心是癫狂的。

对我而言,我为自己感到自豪,因为我在年轻时陷入了热恋,尽管我父母彻彻底底反对这段关系。我压根儿不想在这后半生丑化父母。他们是时代、年龄、阶级和基因的产物——正如我自己。他们勤勤恳恳,诚实守信,想把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给自己唯一的孩子。换个角度看,我在他们身上发现的缺点反而是美德。但当时……

“爸爸妈妈,我有话跟你们说。我其实是同性恋,你们十有八九已经猜到了,下周我准备和佩德罗去度假。是的,妈,就是村子里给你理发的那个佩德罗。呃,他问我去哪儿度假,我就随口应了句‘你有啥想法?’,我们就这样搭上了。于是我们准备一道去希腊岛。”

我觉得父母会大惊失色,会担心听到邻居的闲言碎语,恨不得找个地儿躲上一段时间,关起门来私下交谈,历数我面临的困难,这种种困难只不过是他们自身惶惑心情的凸显而已。但之后他们会发现时代在改变,他们只能顺应这一不测局势,从中找到些许英雄气概,我母亲会想,如果继续让佩德罗给她理发,周围人会怎么看。在最糟糕的阶段,她会给自己颁发荣誉勋章,褒奖她新近获得的宽容,而与此同时,她向自己并不相信的上帝致谢,感谢上帝她父亲幸好去世了,未能看到这一天……

是的,有朝一日要那样倒就好了。就像报纸上刊登的另一个时髦场景。

“爸妈,这是辛迪,我女朋友,我们不只是男女朋友,几个月后,她就要做‘少女妈妈’了。不过别担心,我在一个个校门口发起突袭时,她早已是合法的伴侣了。只不过时间嘀嗒不等人,所以你们最好和她父母见个面,定下登记的日子。”

是的,这样的情形他们也可应对。当然,如前所述,他们的美好愿景是我在网球俱乐部结识一位温柔漂亮、金发碧眼的克里斯汀,或是性格活泼、梳黑鬈发的弗吉尼亚,她们温和乐观的性格会深得他们的喜欢。之后,按部就班,订婚,举办婚礼,共度蜜月,再给他们生几个宝贝孙子孙女。我的确去了网球俱乐部,却带回了苏珊,她是本堂区的已婚妇女,有两个比我都大的女儿。而且——在碰到苏珊前,我其实对这种愚蠢的早恋嗤之以鼻——我和她绝不会有什么订婚或婚礼,更不用说生小孩了。有的只是窘迫、羞辱、羞耻,还有邻居们投来的古怪目光以及他们的窃窃私语,说什么“老牛吃嫩草”之类的。就这样,我绞尽脑汁给父母讲了件大大超出格的事情——这等丑事连承认都不可能,更不用说理智地讨论了。我母亲原想邀请苏珊一家来我家喝雪利酒,现在她已完全断了这念头。

跟父母的这种事。我的大学好友——埃里克、巴尼、伊恩和塞姆——全都有类似的经历,只不过经历的程度各不相同。我们身穿阿富汗羊皮袄,但绝非一群嬉皮酒鬼。我们是标准的——平平常常的——中产阶级男孩,在经历成长过程中的种种阵痛。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大部分故事都可互相替代,不过巴尼的故事总是最为精彩。特别是他常常与父母顶嘴。

新学期开始,我们又聚在一块儿,交流自己在家里的凄惨生活。“我在家待了三个礼拜,”巴尼说,“上午十点钟我还赖在床上。在平纳这小地方,起那么早干啥,有啥可玩的?你们说是吧。过了一会儿,卧室门开了,我爸妈进来了,坐在床尾,我妈问我是否知道现在几点了。”

“为什么他们不敲门?”塞姆问道,“你可能正用手快活着吧。”

“就是嘛,我自然说现在估计是早晨吧。他们问我今天打算干什么,我说等吃完早饭再想呗。我爸干咳了几下——通常这就预示着他要发火了。这时我妈建议我暑假做份兼职,赚点零花钱。不过我当时并没想过做临时工。”

“巴尼,干得漂亮。”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然后我妈问我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游手好闲混日子,过完这一辈子。一听这话我心里火就上来了——我和我爸有点像,发火时火气慢慢往上蹿,但有一点不一样,我没有那警告意味的咳嗽。我爸突然暴跳如雷,蹭一下站起来,拉开窗帘,冲我吼道:

‘我告诉你,别他妈的把家当旅馆!’”

“噢,那老一套嘛。我们都有这种经历。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吼道,‘如果这真是他妈的旅馆,工作人员不会他妈的大清早十点钟突然闯进来,还他妈坐在我床边,进来一顿臭骂。’”

“巴尼,你牛啊!”

“其实,我觉得说得挺伤人的。”

“巴尼,你可真牛!”

麦克劳德一家子有苏珊、大象裤先生和两个女儿,她们都在外地上大学,一个G字头的小姐和NS缩写的小姐。她家有个老清洁工,戴尔太太,每周来两次,打扫卫生时眼神不大好使,但偷东西时眼睛雪亮。她偷过蔬菜,牛奶。除她之外,还有谁来她家呢?从没听她提过哪个朋友到过她家。每个周末,麦克劳德先生都会打一局高尔夫,苏珊则去网球俱乐部练球。我和他们一块儿用晚餐时,从未遇见过别人。

我问苏珊她的朋友们都有谁。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哦,我女儿有朋友——经常带朋友来家里玩。”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我之前从未注意到。

这怎么看也不是一个合宜的回答。过了一周左右,苏珊说咱们一块儿去拜访琼。

“你开车。”苏珊说,把麦克劳德家的奥斯丁车钥匙给了我。我感觉这是对我莫大的信任,得小心翼翼地驾驶才行。

琼住在大约三英里远的地方,她是杰拉尔德唯一还在世的妹妹,多年前,杰拉尔德一直对苏珊照顾有加,但后来患了白血病,去世得很突然。世事难料。琼一直照顾她父亲,直到她父亲离世,也从未结婚。她喜欢狗,下午会喝一两杯杜松子酒。

我们将车停在一个矮房子前,房子是砖木结构,前面有一丛山毛榉篱笆。琼给我们开门时嘴里还衔着烟,她和苏珊拥抱问好,然后好奇地上下打量我。

“这是保罗,他今天开车送我过来。我眼睛不太舒服,真的得找个时间去查验一下,开点新药。我是在网球俱乐部认识的他。”

琼朝我点了点头,说:“我已把狗关起来了,它太吵了。”

她是个大块头,身着浅蓝色长裤套装,留着一头紧致的鬈发,涂着棕色口红,脸上略施粉黛。她引我们进了客厅,自己瘫倒在扶手椅上,椅子前面放了条脚凳。琼大概比苏珊大五岁,但我觉得她们却像隔了一代人。她椅子的一侧把手上扣着一本填字游戏书,另一侧放了只黄铜烟灰缸,靠一根藏匿在皮带中的重物固定位置。在我看来,烟灰缸里满满当当的烟蒂摇摇欲坠。琼刚一坐下就又站了起来。

“咱俩喝上一小杯?”

“我觉得太早了点吧,亲爱的。”

“你又没在开车。”琼气哼哼地说。然后,她看了看我,“喝杯酒,年轻人?”

“不喝,谢谢。”

“好吧,那就随你们便。至少跟我抽支烟吧。”

令我惊讶的是,苏珊拿起一支烟,点燃。在我看来,琼和苏珊之间的这份高低有别的友情好像多年前就已达成,琼像是个大股东,而苏珊呢,即便不是那么俯首帖耳,至少是个洗耳恭听的聆听者。琼一上来就讲她上次见到苏珊以来的生活,在我听来,大部分都在讲如何成功地解决了生活中的小烦恼,聊狗狗呀,桥牌呀什么的,后来,她发现十英里外的一个好地方,在那儿花点钱,就可以喝到最爱的杜松子酒,远比村子里的便宜得多,这在当时可是头条新闻。

听得我有点无聊。苏珊喜欢抽烟这事,我不太赞成,便随口冒出一句:

“你把汽油因素考虑进去了吗?”

就像我妈借我之口在说话似的。

琼带着近乎赞许的眼神,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能帮什么忙吗?”

“呃,你知道每加仑汽油能行驶多少英里?”

“当然知道。”琼答道,好像如果说不知道就是无知愚昧,浑浑噩噩,“在这儿开的话大概是一加仑油跑二十八英里,开长途的话每加仑能跑三十多英里。”

“你加汽油花多少钱?”

“这显然取决于我在哪儿加油,是吧?”

“啊哈!”我大声说道,仿佛这样更好玩,“这又是一个变量。你有袖珍计算器吗?”

“我倒是有一把螺丝刀。”琼笑道。

“铅笔和纸总应该有吧。”

她拿了一些,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她身上散发出一股烟味。“我想看你具体怎么运算。”

“我们刚提到的附近有多少卖酒的商店,多少加油站?”我开口道,“我需要详情。”

“看你这架势,谁都会认为你是个他妈的国内税务员。”琼笑道,拍了拍我肩膀。

我记下价格、地点、距离,确定了一例虚假经济案,给她提供了两个最优选择。

“当然,”我爽朗地补充道,“如果你不开车,而是走路去村子,这个方案就更有优势喽。”

琼假惺惺地尖声说道:“可我走不动路!”她拿起我的计算表,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又点燃一支烟,对苏珊说:“我看这个年轻人很不错,有他在身边真是很有帮助。”

我们开车走时,苏珊说:“看不出啊,保罗,我之前没发现你如此有心机。琼到最后对你言听计从啊。”

“助人为乐,帮人省钱,何乐而不为呢?”我答道,小心翼翼地换挡,“我是你的侍从嘛。”

“你是我的侍从,尽管这听上去怪别扭的。”她应和道,我开着车,她展开一只手伸到我的左大腿下面。

“顺便一问,你眼睛怎么了?”

“我眼睛?没啥问题呀。”

“那你为什么告诉琼说要去检查眼睛?”

“哦,那个呀?呃,那就是借口而已,还不是为了不让你尴尬嘛。”

没错,我明白。于是我就成了“给我开车的年轻人”、“网球搭档”、“玛莎的一位朋友”,甚至——无比难以置信地——“戈登的某种门生”。

我记不得我们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亲吻的了。这难道不奇怪吗?我能记得网球比分是6:2、7:5、2:6。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老司机的耳朵。但我记不得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何时何地,是谁先主动的,还是说我们两人当时都主动。或许当时并不是刻意为之,只是顺其自然。是在车里还是在她家里?早上,中午还是晚上?天气怎么样?唉,你当然别指望我还记得这些细节。

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尽管现代社会发展如此之快——我们认识很久才第一次接吻,又过了很久才上床。在这亲吻与上床之间,我开车带她去了趟伦敦,就为了买避孕药。为她,而不是为我。我们去了威格莫尔街的约翰·贝尔&克罗伊登药店。我把车停在拐角处,她进了药店。她出来时拿着一个棕色包,没牌子,里面装了个子宫帽和一些避孕胶冻。

“也不知道有没有说明书,”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好久没碰这东西了。”

我的心里有股难以言喻的兴奋,虽然当时我不确定她说的是性爱还是放子宫帽。

“我会帮你的。”我说,心想这样回答可以兼及这两种解释。

“保罗,”她说,“有些事男人还是不知道、不去想比较好。”

“好吧。”这显然指的是第二个选项。

“你打算把它藏哪儿?”我问,想着如果有人发现这东西可不太好。

“噢,某个地方呗。”她回答。不过,藏哪儿不关我的事。

“凯西,不要对我期待太高。”她继续说道,语速飞快,“凯西,那是国王十字火车站。你不是那种脾气乖戾的人,是吗?你也不会冲我大吼大叫,是吗?”

我斜过身子,亲吻她,也不管温波街上的人是不是在凑热闹看我们。

我知道苏珊和她丈夫分床睡,更确切地说,是分房睡。他们已将近二十年没有同房,具体来说,就是没有性生活了。但我并没追问苏珊具体原因。一方面,我非常好奇每个人的性生活,不管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将来的性生活。但另一方面,我和苏珊在一块儿时,我不喜欢头脑中出现的其他画面,因为这会让我分心。

我很惊讶她还需要避孕,四十八岁了,仍然有月经。她称之为可怕的事一直没降临。不过,这可怕的事没降临,我感到挺自豪的。这与她可能会怀孕完全无关——这与我的想法或欲念相差十万八千里。我觉得,这倒是证实了她的女人味。我几乎要说她有一颗少女心,也许那才是我的意思。是的,她年纪比我大,是的,她比我更了解这世界。但是,就——怎么说呢?就她的心理年龄来说——我们之间并未相差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