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加二等于几?”

这个问题让我有点烦躁。我累了,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了几分钟,问题又在我耳边响起。

“二加二等于几?”

轻柔的女性声音,毫无感情,跟她上次提问的发音一模一样。是计算机,是一台计算机在折腾我。这让我更烦躁了。

“不扶吾。”我说。我想要说的是“别烦我”——就我个人看来,眼下这是完全合理的反应——可我说不清楚。

“错误,”计算机说,“二加二等于几?”

是时候做个实验了。我要试着打招呼。

“你嚎?”我说。

“错误,二加二等于几?”

怎么回事?我想要弄清楚,可又无从下手。我看不见,除了计算机也没听见别的声音,甚至没有触觉。不,不对,有点触觉。我正躺着,身下软绵绵的,是一张床。

我觉得自己闭着眼睛,还不算太糟,只要睁开眼就行。我努力尝试,可是没有用。

为什么睁不开?

睁。

睁……开!

睁。妈的!

噢!这回我感到一丝颤动,眼睑动了,我能感受到。

睁开!

我的眼皮慢慢抬起,炫目的光线刺激着我的视网膜。

“晃!”我说。纯粹依靠意志力我才强睁着眼睛,视野内白茫茫一片,让我感到些许刺痛。

“检测到眼动。”折磨我的家伙说,“二加二等于几?”

白色减退,眼睛慢慢地适应,我开始看见形状,但是还无法理解。我试试……手能不能动?不行。

脚呢?也不行。

可是我能动嘴,对吧?我一直在说话,虽然都是些废话,但也算是在说。

“嘶。”

“错误,二加二等于几?”

我开始明白眼前物体的形状,我躺在一张……近似椭圆形的床上。

LED灯照射着我,屋顶的摄像头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尽管那很吓人,可我更担心机械臂。

屋顶上悬挂着两条金属手臂,表面处理成拉丝效果,每条手臂的末端本来应该是一只手,实际却安装着一种颇具穿透力的工具,令人深感不安,真是没法让我喜欢。

“嘶……嘶……”我说。能听懂吗?

“错误,二加二等于几?”

该死的东西。我集中精神,汇聚全身的力量。另外,我开始有点恐慌了,不过没关系,恐慌也能化为动力。

“嘶……四。”我总算说了出来。

“正确。”

谢天谢地,勉勉强强能说清了。

我放心地长出一口气。等等——这不就是在控制呼吸?我有意识地又呼吸了一次,嘴巴干涩,喉咙生疼,可这都是我自己的感觉。我能掌控。

我戴着呼吸面罩,它紧紧扣在脸上,连接的软管伸向我脑后。

我能起来吗?

不能,但是可以稍微动一动头。我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发现我不仅一丝不挂,还连着数不清的管子。四肢上各有一根,“男性器官”上有一根,还有两根伸到大腿下方,我猜其中一根插进了太阳晒不着的地方。

这可不妙。

而且,我浑身上下覆盖着电极片。就跟检查心电图用的那种导联贴一样,只不过我这儿贴得到处都是。不过呢,还好只是覆盖在皮肤上,没有塞进身体里。

“喔——”只有气息没有声音,我又试了一次,“我……在哪儿?”

“八的立方根等于几?”计算机问。

“我在哪儿?”我又问一遍,这次挺轻松。

“错误。八的立方根等于几?”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2e(2pi)[1]。”

“错误。八的立方根是多少?”

不过我没错,我只是想看看计算机有多聪明。结果:不怎么聪明。

“二。”我说。

“正确。”

我等着听接下来的问题,可计算机似乎已经满意。

我累了,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醒过来。昏迷了多久?肯定有一会儿了,因为我感到精力充沛,不费吹灰之力就睁开眼睛。有进步。

我尝试动动手指,并如愿让它们晃起来。没问题,这回我真的好转了。

“检测到手部运动,”计算机说,“保持静止。”

“什么?为什么——”

机械臂向我伸过来,它们移动快速,还没等我弄明白,就除去了我身上大多数的管子。我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皮肤有点儿麻木。

最后我身上只剩下三根管子:手臂上的静脉注射、伸进屁股的管子和导尿管。后两者是我更想拔掉的玩意,不过,好吧。

我抬起右臂,然后任它坠落在床上,同样的动作,我用左臂也做了一遍。我的双臂像是灌了铅一样。我把这一过程重复了几遍。我的手臂强壮,没理由出现这种情况。我猜自己有严重的健康问题,而且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一段时间。否则他们为什么把我连接到那么多设备上呢?不应该有肌肉萎缩吗?

不应该有医生吗?或者医院里的声音呢?这张床是怎么回事?它不是长方形,而是椭圆形,我觉得它安装在墙上,而不是在地板上。

“拔……”我没了声音,还是有点累,“拔掉管子……”

计算机没有回应。

我又抬了几次手臂,动了动脚趾,绝对是在好转。

我前后活动脚踝,它们还能动,我抬起膝盖,双腿也强健有力,虽然不像健身爱好者那样壮实,但是对于一个濒死之人而言,也算十分健壮了。不过,我不确定我的双腿原本是什么样的。

我把手掌按在床上,用力撑起上身。我居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虽然用尽了力气,但我继续坚持。这张床随着我的移动轻轻摇晃,可以肯定,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床。我把头伸得更高,看见椭圆床的床头和床尾固定在墙上,看上去很结实。它有点像固定的吊床,真奇怪。

很快,我就坐在了那根伸进屁股里的管子上。这肯定不是最舒服的感觉,不过,什么时候屁股里插根管子会舒服呢?

此刻我看得更清楚了,这不是普通的病房。墙壁看似由塑料构成,整个房间是圆形,屋顶的LED灯发出惨淡的白光。

墙上还有另外两个类似吊床的床位,上面各躺着一个病人。我们排成一个三角形。骚扰我们的机械臂固定在房顶的正中间,我猜它们照顾我们所有人。我看不清两位病友——他们跟我之前一样陷进了床铺里。

房间没有门,只有墙上的一段梯子通向……一扇舱门?舱门呈圆形,中间有一个转轮把手。嗯,它肯定是某种舱门,像潜水艇上的一样。也许我们三个得了传染病?也许这是一间密闭的隔离病房?墙上各处布置着小型通风孔,我能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气流。这里的环境可能是受控的。

我把一条腿挪出床沿,结果床抖动起来,机械臂向我冲过来。我吓得浑身一哆嗦,可是机械臂突然停住并悬在旁边。我觉得它们时刻准备着在我摔倒时扶住我。

“检测到全身运动,”计算机说,“你的名字?”

“噗,认真的吗?”我问。

“错误,第二次尝试:你的名字?”

我张嘴想要回答。

“呃……”

“错误,第三次尝试:你的名字?”

这时我才觉察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呃。”我说。

“错误。”

一阵疲惫感袭来,不过感觉还挺舒服。一定是计算机通过静脉给我注射了镇静剂。

“……等……下……”我含混地说。

机械臂轻轻地把我放倒在床上。

我再次醒来,一条机械臂就在我面前。它在干什么?!

我吓得往后一躲,只剩下震惊。机械臂撤回到屋顶的原位。我在脸上摸索,检查是否受伤。一侧有胡茬,一侧光溜溜。

“你在给我刮胡子?”

“检测到意识,”计算机说,“你的名字?”

“我还不知道呢。”

“错误,第二次尝试:你的名字?”

我是白人男性,说英语。让我们赌一把,“约……约翰?”

“错误,第三次尝试:你的名字?”

我从胳膊上扯下输液管。“与你无关。”

“错误。”机械臂朝我伸过来。我滚下床,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另外两根管子还连在我身上。

屁股上的管子掉下来,一点都不疼。可充满尿液的导尿管直接从我的下体被扯出去,这可疼坏了,感觉就像尿出了一颗高尔夫球。

我疼得一边尖叫一边在地上打滚。

“身体疼痛。”计算机说。机械臂追过来,我在地上连滚带爬,逃到另一张床底下。机械臂立即停住,但它们没有放弃,而是在等待。它们受一台计算机操控,根本不会像人类一样失去耐心。

我头向后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过了一会儿,疼痛消退,我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我一点儿都不清楚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嘿!”我喊道,“你们谁醒一醒!”

“你的名字?”计算机问。

“请你们哪个人类醒一醒。”

“错误。”计算机说。

这简直太荒谬了,尽管下体疼得厉害,可我还是笑起来。此外肾上腺素也开始起作用,所以我感到头晕目眩。我回头看了下床边的导尿管,心存敬畏地摇摇头,那东西穿过了我的尿道,真不可思议。

而且拔出时它还造成了伤害,地面留下一丝血迹,一条细细的红线——

我抿了一口咖啡,把最后一块吐司扔进嘴里,然后招呼服务员结账。我本可以省点儿钱在家里吃早餐,不必每天早晨来餐厅。考虑到我微薄的薪水,那大概是个好主意,可我讨厌做饭,又喜欢吃鸡蛋和培根。

服务员点点头,走向收银台。可是就在这个空当,又有一位顾客坐进来,需要她招呼。

我看了眼手表,时间刚过七点,不着急。我习惯七点二十上班,这样可以有时间准备下当天的工作。不过实际上八点上班就行。

于是我掏出手机查看邮件。

收件人:天文奇观(astrocurious@scilists.org)

发件人:伊琳娜·佩特洛娃博士(ipetrova@gaoran.ru)

主题:细细的红线

我对着屏幕皱起眉头,我以为已经退订了这个邮件。我离开那个圈子也很久了。天文奇观往来的邮件不多,如果我没记错,收到的内容其实挺有趣,就是一群天文学家、天体物理学家和其他领域的专家一起聊聊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儿。

我瞄了一眼服务员,顾客还在对着菜单问东问西,大概是在了解萨莉的餐厅是否供应无麸质素食碎菜叶之类的餐食,有时洛杉矶来的精英们确实挺难搞的。

鉴于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可做,我读起了邮件。

专家们,你们好。我是伊琳娜·佩特洛娃博士,在俄罗斯圣彼得堡的普尔科沃天文台工作。

我写信给你们是为了寻求帮助。

过去两年,我一直在研究星云红外发射的相关理论,因此对特定红外波段的光谱进行了细致的观察。结果我发现了一件怪事——不是在哪座星云,而是在我们的太阳系。

太阳系里有一条非常微弱但可以检测到的线条,向外发射波长为25.984微米的红外光,这个数值似乎固定不变。

附件是我的数据表格,我还提供了根据数据建立的三维模型。

在模型上你们可以看到,那是一条倾斜的弧线,从太阳的北极向上沿直线延伸370万千米,然后从那里向下急剧转向,偏离太阳向金星延伸。在弧形的顶点,线条展开成漏斗状云团,在金星处,弧形的截面几乎跟那颗行星一样宽。

它的红外辐射非常微弱,我能检测到完全是因为使用了极为敏感的星云红外发射探测装置。

为了进一步确定,我求助了智利阿塔卡马天文台(我心目中最好的天文台)。他们证实了我的发现。

在行星际空间可以观测到红外光的原因有很多。有可能是宇宙尘埃或其他粒子反射太阳光,或者是某些分子化合物可以吸收能量并在红外波段释放,这甚至可以解释波长不变的原因。

弧线的形状特别有趣。我最初猜测那是沿磁力线移动的一束粒子,可是金星没有磁场可言,既没有磁层,又没有电离层,是什么力量迫使弧线指向金星?它又为什么会有红外辐射?

欢迎提出任何建议和理论。

这是什么鬼?

我突然一下回忆起这些,那段经历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关于自己的事情我没想起多少。我住在旧金山——这我记得。我喜欢吃早餐,以前还对天文学感兴趣,可是现在没有兴趣了?

显然,我的大脑认为,关键的是回忆起那封邮件,而不是我姓字名谁这种琐事。

我的潜意识想告诉我一件事,一定是看见血迹让我想起那封标题为“细细的红线”的电子邮件。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扭动身体离开床底,靠着墙壁坐起来。机械臂转向我,但还是够不到我。

应该去看看我的病友,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不过至少我不是一个人——然……后,我发现他们都死了。

没错,确实死透了。在我旁边的是一位女性,我觉着是,至少她留着长发,除此之外,她基本变成木乃伊了,干枯的皮肤裹在骨头上,没有气味,没有高度腐败。她一定死去好久了。

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他可能死了更久。他的皮肤不仅像干燥的皮革,而且已经开始剥落。

好吧,所以我跟两个死人共处一室,应该厌恶害怕才对,但是我没有。他们去世太久,甚至失去了人形,好像万圣节的装饰品。希望他们不是我的好朋友,或者如果是的话,我最好也想不起来。

死人让我担心,但更让我担心的是,他们在这里待了很久。可就算是隔离区域,有死人应该也会被运走啊,他们为什么还在这儿?不管出了什么问题,情况肯定很严重。

我缓缓站起,花费了不少力气,然后扶着木乃伊女士的床沿稳住自己。她的床摇晃不定,我也跟着摇晃,但还是站直了身体。

机械臂又尝试抓住我,而我再一次紧贴在墙上。

我深信自己此前陷入昏迷,对,越想就越深信不疑。

我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不过假如我跟室友们是同时来的这儿,那一定有段时间了。我摸摸刮去一半胡子的脸,那些机械臂应该是用来照顾长期失去意识的人的,这更说明我曾陷入昏迷。

或许我能够到舱门?

我迈出一步,又一步,然后瘫倒在地。我真的做不到,还是需要休息。

我这么虚弱,怎么会有如此健硕的肌肉?假如我曾陷入昏迷,现在怎么还会有肌肉呢?我应该肌肉萎缩、消瘦才对,而不应该像海滩上的健身猛男。

我不清楚自己的最终计划,我应该怎么办?生病了吗?当然,我的确感到不适,但不是“生病”,我不恶心、不头疼,也没感到发热。假如我没生病,为什么会陷入昏迷?是因为受伤吗?

我前后左右摸了摸脑袋,没有肿块、伤疤或绷带,身体的其他部位似乎也相当结实,不仅仅是结实,简直是肌肉发达。

我又想要打盹,但还是强压困意。

是时候再尝试一次了。我从地上撑起自己,感觉像是在举重,不过这次轻松了一点,我逐渐在恢复(希望如此)。

我拖着脚步靠在墙壁上行走,用后背支撑身体的重量。机械臂不断伸向我,但是一直够不着。

我气喘吁吁,感觉像是在跑马拉松。也许是感染了肺病?也许我是为了自我保护才在此隔离?

我终于来到梯子旁,摇晃着走上前,用手抓住一级横档。我太虚弱了,要怎么爬上十英尺[2]高的梯子呢?

十英尺的梯子。

我用英制单位思考,这算是个线索,我大概是美国人,或是英国人,还有可能是加拿大人。加拿大人也会用英尺和英寸描述短距离。

我问自己:从洛杉矶到纽约有多远?然后凭直觉回答:三千英里[3]。加拿大人会用千米来回答,所以我是英国人或美国人,再不然就是利比里亚人。

我知道利比里亚使用英制单位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这可太烦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梯子,一只脚踩在最低一档,向上拉动身体,虽然颤颤巍巍,但是成功了,双脚都站在了梯子的最低档上。我伸手抓住上边一档,好的,有进步。我感觉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每个动作都费尽了力气。我努力攀爬,可是手上就是劲儿不够。

我向后坠下了梯子,这回肯定有的疼了。

可并不疼,没等摔到地上,机械臂就接住了我,因为我落到了它们的控制范围内。它们一秒都没有耽误,直接把我放回床上,就像母亲送孩子睡觉那样。

你知道吗?这感觉不赖,此刻我已经非常疲惫,躺在床上对我产生了效果,轻轻摇晃的床舒适极了。从梯子上掉下来让我抓狂,我回想刚刚的经过,可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只觉得有点儿……“蹊跷”。

唉。

就这样我渐渐睡去。

“用餐。”

一支牙膏管放在我胸脯上。

“什么?”

“用餐。”计算机又说。

我拿起牙膏管,上面白底黑字写着:“第一天,第一餐。”

“什么玩意儿?”我说。

“用餐。”

我拧开盖子,闻到一股香味,嘴里不由得涌出了口水,这时我才发觉自己有多饿。我从中挤出一点恶心的棕色糊状物。

“用餐。”

我有什么资格质疑机器人霸主呢?只好小心地舔了一口挤出的物质。

天哪,味道真好!这也太美味了吧!感觉就像是浓稠的肉汁,但又不过于油腻。我直接往嘴里挤了一些,仔细品尝。我发誓,这比性爱还美妙。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们说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饥肠辘辘后终于吃到食物时,大脑会慷慨地赞扬你。“真棒!”大脑说,“我们暂时死不了啦!”

拼图逐渐完整。假如我曾长时间陷入昏迷,肯定有人喂我进食。我醒来时腹腔没有插管,极有可能是计算机用经过食道的鼻胃管来喂我的。对于无法进食但消化系统正常的病人来说,这种方式侵害性最小,同时可以保证消化系统健康活跃,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我醒来时没看见管子。因为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趁着病人还昏迷时取下鼻胃管。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我是医生吗?

我又往嘴里挤了一口肉糊,还是那么美味。狼吞虎咽之后,食物很快就被我吃光,我举起空管说:“再来点儿!”

“用餐结束。”

“我还没吃饱呢!再给我一管儿。”

“已达到本餐食物配额。”

有道理。我的消化系统还在适应半固体食物,最好循序渐进。假如我吃起来没有节制,很可能会生病。计算机的做法没错。

然而人在饿肚子的时候才不在乎对错。“我还要吃!”

“已达到本餐食物配额。”

“呸!”

不过我感觉比此前好太多了。食物即刻给我补充了能量,而且我也得到了更多休息。

我滚下床,准备冲向墙壁。可是机械臂没有追过来,我猜既然已经明确我能进食,那么下床也就得到了它的允许。

我低头看着一丝不挂的身体,觉得有点不妥。我知道旁边只有死人,可光着身子还是不合适。

“能给我件衣服吗?”

计算机没有反应。

“行,那就这样。”

我拽下床单,把它在身上裹了几圈,越过肩膀从背后拉起一角,跟前边的绑在一起,即时僧袍。

“检测到自主移动。”计算机说,“你的名字?”

“我是昏沉帝王,行礼吧!”

“错误。”

得看看梯子上面有什么。

我向房间对面走去,还是有点不稳。我不再需要扶着摇晃的床和墙壁,可以只靠双脚走路了,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我来到梯子旁,抓住横档。我不再需要用手扶着站立,这样配合的确更轻松一些。上方的舱门似乎格外结实,我猜它是密闭的,极有可能锁着,可是不管怎样我都得试一试。

我爬上一级,很费劲但还能做到。再爬一级,很好,又上来了。虽然慢,但很稳。

终于,我爬到舱门,一只手扶住梯子,另一只手扭动舱门上的环形把手。它居然转了!

“天助我也!”我惊呼。

“天助我也?”这是我常用的表示惊讶的词吗?虽然这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期待自己至少能说点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词汇。我究竟是个什么怪胎啊?

我将把手整整转了三圈之后才听到咔嗒一声。舱门向下倾斜,我躲到旁边,它完全打开,只靠结实的铰链悬在空中。我自由啦!

算是吧。

舱门外只是一片黑暗,有点吓人,可至少有进展。

我把手伸进另一个房间,爬到地板上。我一进去灯就亮了,大概是计算机控制的。

房间的大小和形状看起来跟我离开的那间一样,也是圆形的。一张大桌,目测是张实验台。桌子固定在地板上,三把实验椅固定在旁边,四周的墙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实验设备,都固定在桌子或长凳上,而且这些桌凳都通过螺栓固定在地板上。仿佛这是一间为大地震准备的房间。

墙壁上的梯子通向屋顶的另一道舱门。

我来到了一间设施充足的实验室。什么时候隔离机构允许病人进入实验室了?而且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一间医学实验室。究竟是特么什么情况?

特么?有没有搞错?也许我有小孩,或者笃信宗教,所以不能说脏话。

我站起来仔细打量这里的一切。

这间实验室里,小型设备都被固定在桌子上,我看见一台8000倍显微镜、一台高压釜、一排试管、几组备品抽屉、样品储藏柜、熔炉、移液管,等一下,我是怎么知道这些名词的?

我看了一下墙边的大型设备,扫描电子显微镜、亚毫米级3D打印机、十一轴铣床、激光干涉仪、一立方米真空室,我认识所有设备,还知道如何使用。

我是一名科学家!进步不小!我应该利用科学。好了,天才的大脑:给我点想法!

……我饿了。

大脑,你真让我失望。

算了,尽管我不清楚这里为何有间实验室,或者我为什么可以进入,不过……继续往上爬吧!

屋顶的舱门离地十英尺高,又是一次登梯大冒险,不过我现在更有劲儿了。

我深吸了几口气,开始爬梯子。像前一次一样,这个简单的动作需要我加倍努力。我也许在恢复,但是还没有恢复如初。

天知道我有多沉,我爬到了头儿,不过也是非常勉强了。

我别扭地站在梯子上,开始转动舱门扶手。它纹丝不动。

“要打开舱门,请说出你的名字。”计算机说。

“可我不知道我的名字啊!”

“错误。”

我用手掌砸了下把手,把手没有动,可我撞得生疼。所以,这次没什么成果。

等等再来,也许我很快就会想起姓名,或者发现什么地方写着我的名字。

我沿着梯子往下爬,至少打算如此。你以为往下比往上更安全容易。错,不是的。顺利爬下梯子只是我一厢情愿,我笨拙地踩踏下一级梯子,却没抓紧舱门把手,结果像个白痴一样摔了下去。

我像一只愤怒的猫,疯狂挥舞双臂,伸手去够任何能抓住的物体。原来这不是什么好主意,我摔在桌子上,小腿正砸到一组备品抽屉,疼得我差点飙脏话!我大喊一声,痛苦地抱住小腿,又不小心滚下桌子,摔到了地上。

这次没有机械臂接着,我后背着地,摔得灵魂出窍。然后雪上加霜的是,那组备品抽屉倾倒,抽屉里的实验用品如雨般落在我身上。棉签不成问题,试管的伤害也不大(它们居然没碎),不过卷尺正好砸在我的额头上。

更多物品被砸倒,可我正忙着捂住肿起的额头,没有注意到其他情况。一把卷尺能有多重?桌面三英尺的落差竟给我砸了个大包。

“那条路,行不通。”我自言自语道。刚刚这段经历太荒谬了,就好像卓别林电影的一个片段。

说实话……真的很像,有点儿太像了。

此前那种“蹊跷”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抓起旁边的一支试管抛向空中,不出意外,它升起又落下,可我觉得不对劲儿,坠落物体的某个特征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兴趣。我想弄清原因。

得用什么来解谜呢?没错,我正面对着一间完善的实验室,而且还知道如何使用。不过哪些容易上手呢?我环顾掉在地上的所有玩意,一堆试管、采样棉签、木签、一只数字秒表、移液管、某种透明胶带、一支笔……

好吧,这里也许有我需要的工具。

我重新站起来,掸了掸僧袍。其实没有尘土,我的整个世界好像全都清洁无菌,可我还是掸了掸。

我捡起卷尺看了看,它采用公制。或许我是欧洲人?管它呢。我捡起秒表,它特别结实,像是去野外徒步时会使用的那种。它有坚固的塑料外壳,还包了一个硬橡胶圈,显然具有防水功能,可又好像一块砖头,无法使用,它的液晶显示屏上一片空白。

我按了几下按键,但是它没有反应。我又把它翻过来,看了看电池仓,如果我知道它用哪款电池,也许能在抽屉里找到。我发现秒表背后伸出一个红色的小塑料签,我把它全拉了出来。秒表“嘀”的一声焕发了生机。

有点类似“已经安装电池”的玩具。小塑料签是为了防止电池在主人首次使用之前耗尽电量。好吧,这是一块全新的秒表。说实话,这间实验室里的一切都看似全新,干净,整洁,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摆弄了一会儿秒表才弄清如何操作,其实很简单。

我用卷尺测量桌子的高度:桌子底面距离地面91厘米。

我捡起一支试管,它不是玻璃的,也许是某种高密度塑料之类的材质,所以从三英尺高的地方摔到一个硬质表面时,才不会摔碎。总而言之,不管由什么材质制成,它的密度足以使空气阻力忽略不计。

我把它放在桌子上并准备好秒表,用一只手把试管推下桌子,用另一只手启动秒表,记下它掉落在地上的时间,结果是0.37秒。这可太快了,我希望自己的反应时间不会影响结果。

因为一张纸都没有找到,我便用笔在胳膊上记录下测量时间。

我把试管放回桌上再次测量,这次得到的结果是0.33秒。为了减小启停秒表的误差造成的影响,我总计做了20次实验,并且记录了全部结果。最后我得到0.348秒的平均值,胳膊也变成了数学老师的黑板。不过这没关系。

0.348秒,距离等于0.5倍加速度乘以时间的平方,所以加速度等于两倍距离除以时间的平方。这些公式我张口就来,习惯成自然,我肯定精通物理。不错,有新线索了。

我代入测量数据,得出了一个不满意的答案,这个房间的重力加速度过高,是15米每平方秒,而正常的数值应该是9.8米每平方秒。所以物体掉落的感觉让我感到蹊跷,它们落得太快。这也是我肌肉强健但感觉没劲的原因。一切都是原本重量的1.5倍。

问题是没有什么能影响重力加速度,你没法增加或减少它,地球的标准重力加速度就是9.8米每平方秒,不容置疑。可我正经受的重力加速度却高于这个数值,那只有一种解释:

我不在地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