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钏女
- 花钏女:泰戈尔戏剧选
- (印)泰戈尔
- 16353字
- 2021-10-26 16:20:19
倪培耕 译
人物
玛德那爱神
伐森特春神
花钏女马尼布尔国王的公主
阿周那俱卢王室的王子。现隐姓埋名,蛰居森林
马尼布尔近郊的村民们
第一场
[郁郁葱葱的净修林。马尼布尔国王的公主花钏女、爱神玛德那、春神伐森特。
花钏女(对玛德那)
您是身携五支
利箭的爱情主宰吗?
玛德那 我就是那位爱神。
我把整个世上的男女之心,
在痛苦的桎梏里囚禁。
花钏女 女奴我全然明白,
那是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桎梏。
女奴向您致以触脚礼。
(转向伐森特)
我主,您是主宰什么的尊神?
伐森特 我是季节之神。
衰落和死亡之魔鬼无时不在渴求,
把世界吸吮得形销骨立。
我尾随他们不间断发起攻击,
那场战斗旷日持久。
我就是这个宇宙的永驻青春。
花钏女 我向您匍匐致礼。
女奴把你们众神瞻仰,
女奴的心愿才得以圆满。
玛德那 女施主,
你为何立下如此严酷的誓愿?
你现在正用何等苦行的炙热,
使你自己青春花果凋萎。
你这种膜拜神的礼仪值得商榷。
你姓甚名谁?
你把什么来祈愿?
花钏女 你们若对我洒以同情的甘霖,
请把我身世来静听,
我将把自己的意愿再次说明。
玛德那 高贵的女士请叙述,
我们将洗耳恭听。
花钏女 请你们垂听,
我名叫花钏女,
马尼布尔王室的公主。
湿婆大神满意我祖辈的苦行
垂降恩泽,
使我祖辈世代绵延的男储
没有中断,
但我却把那个伟大的恩泽毁灭。
那个世代相传的神旨,
没有把湿婆威力来显示,
把我在娘胎里的孱弱身形,
充任男子汉来铸造,
但我日后却磨炼成一个缺乏
柔情如水的坚强女性。
玛德那 我早就耳闻。
你父亲因而把你当成儿子抚育,
他把拉弓射箭的技艺对你传授,
把王权法典的繁文缛节知识
也对你灌输。
花钏女 我因而把男装穿上,
俨然王子自居把朝务料理;
我随心所欲四处闲逛,
我不懂羞涩矫情;
我从不知畏惧滋味,
我从不在闺房深居简出;
我不会以目传情的媚态装扮,
我不愿把赢得人心的诡计施展;
我不图情欲乐趣的享受,
我枯燥无味把拉弓射箭学习;
我的主,我不仅在学习上滞留,
还练就一副力大无比的硬朗身躯;
我可不费吹灰之力,
把你们男人的弓箭折断。
伐森特 哦,美人儿,
女人用不着把学识来钻研,
她们的眼睛不用教授,
自己天然就会工作,
它深知击中人心的奥秘。
花钏女 一天我独自去布尔那河畔,
在一座绿荫遮云的森林里猎鹿。
我把马在一棵大树上拴住,
循着牝鹿的足印前行,
闯入难以通行的曲折幽深的小径。
蟋蟀唧唧颤鸣,
蔽日林子漆黑一片。
我在杂草丛生的古战场上
走出不远几步。
我蓦然发现,
一个衣衫褴褛的脏兮兮男子,
在前面地上横卧,
把狭隘小径通道挡住。
我颐指气使喝令他起身让道,
他躺在原地纹丝未动不予理睬,
他甚至不转脸瞧上我一眼。
我怒不可遏,
用弓尖在他身上捅戳。
他挺拔伟岸的身躯,
以箭矢速度霍地跃起,
在我面前怒目伫立,
宛同一堆灰烬中的残火,
遇到油星又蹿出火舌。
一瞬间,仅仅一瞬间,
他把我上下打量,
愤怒目光随即消失;
一种温和欢愉的微笑的淡淡线条,
不易觉察地在他嘴角边闪烁,
兴许他发现我一副顽童模样,
付之一笑。
我迄今一直忘记,
自己学着男人的学识,
穿着男人的衣装,
同男人一块厮混。
自看见那张光彩照人的面孔,
看到那副信心十足的形象,
就在那顷刻间,
我恍悟自己是个女人;
就在那瞬间,
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
一位真正的男子汉在我面前屹立。
玛德那 这就是我的教诲。
在生活的一个吉祥时辰,
普天下男女从我处获得教诲,
女人意识到自己是女人,
男人意识到自己是男人。
请告诉我后来的进程。
花钏女“你是谁?”
我惧怕且诧异地问道。
“我是俱卢家族的阿周那。”
他高傲且率直地答道。
我听后惊得木雕似的呆立,
我完全忘了向他鞠躬敬礼。
他难道就是赫赫有名的阿周那?
这难道就是我毕生希求的一个
惊奇?
他难道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伟大
偶像?
我早已听说过,
他为了执行真理,
许下要过十二年独身生活
的重誓,
他于是在林间游荡不定。
这顶天立地的英雄阿周那!
多少回我受年轻人好胜心的驱使,
心里暗想用自己的臂力,
使阿周那的荣誉暗淡无光;
我立誓准确把目标击中,
我将女扮男装与他挑战;
让他认识我的英雄气度。
天哪,我糊涂透顶!
我那股争胜好强的劲儿,
不知在何处逃逸!
他所站立的土地上,
荆棘荒草不生,
英勇气概化为乌有,
一切都成为他脚底下的死亡同伴!
我已记不清自己当时如何思想,
但当我回过神发现,
他在林中消失无踪影。
我惊讶万分,
我后悔不迭,
我醒悟过来一次次把自己责备;
嗤!嗤!愚笨女人,
你没有说一句话,
你没有向他问候,
你也没有央求他原谅。
当他藐视你离去,
你却像粗野无礼之人痴呆站着。
天哪,
那时刻我若即刻死去,
一切悔恨烦恼将烟消云散。
翌日清晨,
我卸下男装。
我把手钏佩戴,
我把脚镯穿上,
我把腰链系上,
我把紧身围裤套上,
我把紫红色丝绸长衣披上。
不习惯的装束把我身子裹着,
令我觉得羞涩不自在。
但我已全然置之不顾,
急忙动身前往寻觅。
在一座森林的一所湿婆庙里,
我终于把隐居的他寻到。
玛德那 请继续往下说,
不必因我存在而感到害羞。
我是心灵之神,
我对心灵之秘密了如指掌。
花钏女 我已经记不清,
我是如何向他询问,
他又如何回答。
够了,够了,主神,
请不要再追问!
羞愧宛如雷霆在我头上落下,
但没能把我劈成碎片。
我尽管是位女子,
但我有男子那般的坚强生命力!
我不晓得,
我如何回到家里,
我惊慌不定,
宛如做了一场噩梦,
他最后的一句话语,
如同烧红的长矛朝我耳朵刺进:
“美人儿,
我已立下独居生活的重誓,
我没有资格配做你的丈夫!”
哦,男人的独身信誓!
这难道不是对我的诅咒,
这难道不是对我的侮辱?
这难道不是驱使我非设法让他食言不可?
爱神,您懂得,
天下无数圣贤在女人石榴裙下,
把自己毕生的苦修成果毁于一旦。
他那个刹帝利的独身主义!
我一回到家,
把存放在屋里的所有弓箭折毁,
我曾为弓弦压出茧子伤痕的手臂自豪,
而今朝我怀着无奈的愤怒心情把它谴责。
经历这么多日子,
我才恍然大悟,
女人若无法把男人之心征服,
她们的学识都子虚乌有。
女人柔润的手臂比它强千百倍,
依附男人的女子羞涩惊怕,
她那弱不禁风的身姿风情,
值得普天下赞美!
平凡女人的柔情如水温柔,
赢得普天下的倾慕,
她们惊恐不安的目光,
使聪慧刚毅气度黯然失色。
哦,爱神,爱神,
你刹那间把我所拥有的男子虚荣自负夺去,
你把我所有学识化为乌有,
你把我所有力量踩在你脚下。
现在,乞求你把自己爱的本领对我传授,
把女人的柔弱力量对我赐予!
玛德那 你的迷雾终于消失,
我将成为你的挚友,
我助你一臂之力。
我要把征服世界的阿周那战胜,
作为一个囚徒把他带到你跟前。
你将登上女王宝座,
顺遂心意给他褒贬,
让你把这个桀骜不驯者加以统治。
花钏女 只要我有充裕时间,
毋须乞望神的帮助,
我会独自把他的心赢得。
我将作为他的伙伴形影不离,
我将成为他战场上的驭者把战马驾驭,
我将成为他狩猎中的帮手把猎物追捕,
我将成为他的卫士在他营帐守夜,
我将成为他忠诚信徒为他祈祷,
我将成为他的女仆精心把他伺候,
我将作为朋友在维护刹帝利的伟大誓言里对他辅助。
他终有一日带着惊奇目光把我凝视。
他内心会暗自思忖:
“那个孩子姓甚名谁?
难道是我前世的旧仆人:
随着我的丰功伟绩,
同我一块来到今世?”
他心灵的门扉渐渐洞开,
我在那儿获得可靠一席。
我深知,
我的爱不会用哭泣来换取,
我决不会用深夜的泪水,
默然的忍耐把永恒痛苦抚育;
我也决不会用惨淡的微笑,
把心底的痛苦掩饰。
我决不是楚楚动人的佳丽,
但我的愿望不会落空,
只要我能有一次把真我显示,
他一定会落到我手里。
天哪,那日他看到我尴尬模样!
他瞥见,
一个害羞而瑟缩的女子,
一个恐惧而战栗的女人!
一位孤立无援的女子,
一位语无伦次的女人!
难道这是我真实面貌吗?
天下女子在家庭内外,
在世俗环境周围,
成为哭泣的权力者!
我那时难道有更上乘表现?
但我有巨大耐心,
在未来漫长日子,
在认识祭台上把自己提供——
这是今世和来世的誓约,
我毕生孜孜以求的事业。
现在我在你的庇护里踯躅,
我向你们立下重誓。
哦,征服世界之爱神,
哦,伟大美丽季节之神,
乞望垂赐我一定的时间,
只要有一天把我女人的丑陋消除,
这个丑陋是造物主们给予的毫无疵瑕的诅咒产物。
让我空前绝伦的漂亮?
赐予我如此光辉的幸福一日,
这之后往昔依然把我伴随。
我乍看到他瞬间,
仿佛永恒春天在我心灵永驻。
我萌生一个远大愿望:
我实因青春的骚动,
整个身子迅即进入奇异亢奋状态,
我那个亢奋身子若像吉祥女神脚下莲花那般争艳开放!
哦,春神,
哦,春神伙伴爱神,
只要一天时间对我垂赐,
我就可把自己这个愿望实现。
玛德那 我们一定会成全你的乞求!
伐森特 我们一定会那样做的!
我们不仅给你一天时间,
我们要赐予你整整一年辰光,
让你肢体绽放出茂盛春花的丽彩!
第二场
[森林的湿婆庙。隐居森林的俱卢王室的王子阿周那、花钏女。
阿周那 我依稀看见了谁的倩影!
难道是真实,
抑或是幻觉?
清澈的池湖坐落在渺无人迹的密林里,
在渺无人迹的荒凉里,
我似乎感到,
一个万籁俱寂的晌午时分,
森林女神洗澡完毕,
飘然而去;
宁静的午夜时分,
在沉睡的池湖湿漉岸畔,
她们无忧无虑,
无拘无束撇开衣裙,
甜蜜惬意沉睡着。
就在那儿,
在黄昏的斜影里我凝神思忖,
童年生活的回忆涌上心头。
冷眼相看这世界的人生游戏,
喜怒哀乐尽情宣泄;
失败的懊丧,
成功的喜悦,
生活的不满,
愿望的失落,
贫穷永无止境。
就在这时,
从稠密树丛的浓荫里,
一个无与伦比的倩影款款走出,
在湖池台阶白石上亭亭玉立;
何等令人叹为观止的完美形象!
大地也似乎心醉神迷,
在她莲足下凝住。
宛如朝霞的金色云彩,
把自己绚丽的光彩放射,
旋即在东方雪峰上消失;
她身上披的如雾般轻纱,
实因欢乐激动,
渴望在她玉体温馨中消失。
她朝着湖池岸畔姗姗而至,
她俯着身子,
带着惊奇目光,
在明镜般湖水里,
把自己面影流连忘返观赏。
起初她大吃一惊,
随即她嫣然一笑。
她漫不经心伸展自己左臂,
松开自己的发髻,
让瀑布似的长发摇曳,
在纤足边垂落,
她轻缓地把袖子挽卷,
把自己完美无瑕的玉臂欣赏,
抚触把温和羞怯充盈,
纤臂把无比怜爱倾洒。
她低头凝视,
袒露玉体渴望青春的开放;
她举目端详,
白皙皮肤下的鲜艳红润光泽;
她凝神观赏,
浸入湖水中的双足嬉戏影儿;
她无比惊奇,
仿佛第一次把自己瞥见。
碧空洗净的那天清晨,
宛如洁白荷花闭着羞眼,
把自己蓓蕾年龄默然数清,
她同样沉默无言低垂头颈,
在碧绿湖水里把自己看清,
她整日不无惊喜顾影自怜。
但不知什么痛苦缘故,
唇边的微笑片刻消失,
忧伤的双眼黯然失色,
她把松散发辫绾起,
把轻纱往身子拉上;
她轻轻地长吁短叹,
她拖着步子缓缓离去,
宛如金色美丽的黄昏,
带着沮丧脸色,
向黑茫茫的深夜走去。
我暗自思忖,
大地慷慨解囊,
愿望的满足一闪现,
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暗暗思量,
大千世界的多少纷争,
人世间的多少杀戮,
天上人间的多少阴谋,
对男子英雄气概的苛求,
对引以自豪的名誉渴望,
在无瑕的完美面前,
它们统统归于平静,
没声没息往泥土里归宿。
假如再有一次……
咦,谁在敲门?
(打开了门扉)
哦,原来就是她!
冷静些,我的心啊!
美人儿,不用怕我,
我刹帝利家族的武士,
专门给胆惊的弱者把恐惧驱逐。
花钏女 高贵的刹帝利,
您是我尊敬的客人,
这座庙宇是我的庇护所。
我不知如何尽地主之谊,
好生把高贵客人来款待。
阿周那 美艳无比的小姐,
对客人最隆重的款待,
就是让客人把你的花容来瞻仰。
你若是不见怪,
我启齿询问一个谜题,
它在我心里把巨大惊奇唤起。
花钏女 请您不用多顾虑,
尽情放心问吧!
阿周那 你把什么重誓立下,
与普通人群隔绝,
把自己无与伦比的形象,
在这座孤寂的庙宇里禁锁,
任意地让它给摧残?
花钏女 我天天向湿婆大神祈求,
专注于藏在内心的一个秘愿的实现。
阿周那 天哪!
你还把什么来希求,
你就是全世界希望的财富!
从朝阳留下火焰般足印的极东山巅,
到夕阳洒下金子般甘霖的极西丛林,
我都一一走遍。
世上价值连城的东西,
世上绝伦无比的人儿,
世上伟岸称奇的事业,
我都一一目睹。
你对什么东西希求,
你对什么人渴望,
你只要对我诉说,
我可尽力为你天涯海角寻觅。
花钏女 我企望寻觅的人,
天堂人间地狱都认识。
阿周那 是吗?
这位神的宠儿究竟是谁?
在你被人们永恒向往的内心王国,
谁的名声把弥足珍贵的坐垫占据?
你快说,快说!
说出他的尊姓大名,
让我听后心悦诚服。
花钏女 他在最高贵的王室诞生,
他是世上出类拔萃的无双英雄。
阿周那 徒有虚名的荣誉在人们嘴里传布,
正如日出前瞬间的黑色云雾把朝霞掩住。
哦,高贵的小姐,
请不要用你稀罕的青春财富,
在施者的膜拜祭台上奉献。
你能否对我诉说,
谁是世上最优秀皇族的无与伦比的英雄?
花钏女 修道士!
你对别人的盛名似乎无法忍受。
你究竟是谁?
天下无人不晓,
俱卢王室是世上皇朝的珍宝!
阿周那 俱卢王室!
花钏女 你从未耳闻,
这个王室有位驰名四海的英雄?
阿周那 请说吧,
我要从你嘴里听到他的尊姓大名。
花钏女 阿周那!
宇宙的征服者。
我要从全世界人的口中,
把这个伟大不朽的名字掳来,
使自己少女心扉充盈,
我为此细心地把自己藏匿。
修道士!
你为何神色如此惶遽不安?
我说的难道是虚无缥缈?
阿周那的盛名难道是欺人的光彩?
请对我讲明,
这若是虚假的幻影,
我将决不迟疑把我心匣打碎,
把这块假宝丢弃;
他若徒有虚名,
在人们唇上飞传,
那么在女人心灵的位置上,
他不可能占有一席。
阿周那 哦,美人儿!
原来你指的是阿周那,
那个背负神弓神箭的阿周那,
现在正双膝跪在你足下,
乞望你的庇护。
他的英名,
他的荣誉,
他的英勇,
他的豪气,
不管是真是假,
在自己高贵的心灵里,
你却给予他一席之地。
今天看在慈悲分上,
不要从你心灵上把他驱逐。
花钏女 你就是那位声名显赫的阿周那!
阿周那 我就是那位阿周那。
我的女神,
我就是在你心灵前渴求爱的客人。
花钏女 我听闻,
阿周那正在把长达十二年独身生活的重誓履行。
那位顶天立地的英雄,
现在却要把誓约背弃,
把美人儿渴求!
修道士!
你竟然是那位显赫的阿周那!
阿周那 你把我的重誓打碎,
正如月亮高高挂在中天,
刹那间把瑜伽者室前的黑暗荡涤。
花钏女 你将会受到诅咒,
你将会受到鄙视。
阿周那!
我是谁?
你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
你对我了解多少!
你竟为之把自己遗忘!
阿周那顷刻间把真理毁灭,
你究竟为了谁?
决不是为了真我,
你只不过为了一双美丽的青莲眼睛!
你用双手把真理桎梏摧毁,
阿周那可悲地在雪白柔润的双臂前屈服,
投入其中成为囚徒!
爱的尊严在何方消失,
女人的尊严在何方抖落!
天哪,天哪!
超越真我的法规,
赐予我令人鄙夷的躯体——
这个美丽的伪装,
这个脆弱的躯壳,
竟使人对不朽的精神唾弃!
我现在恍然大悟,
你的荣誉名声,
你的英雄气概,
统统归于虚无。
阿周那 名声是虚假的,
英勇是虚妄的,
我今日才豁然开朗。
我今日恍如觉得,
人世宛如南柯一梦。
唯独你完美无瑕,
唯独你至高无上,
你就是世界财富!
你虽是位女子,
但尘世间一切苦难就在你处告终,
你就是解脱一切劳作的自由女神。
晨曦,大梵无可比拟的光芒,
从黑茫茫的大海透露放射,
创造的荷花刹那间朝四面八方竞放。
经历漫长岁月,
我只认识少许几人,
但我与你一相遇,
我很快就把你一切窥探。
一次我在狩猎中感到身心疲惫,
我渴望去盖拉斯[1]修行。
于是在一天晌午,
我来到了玛纳斯湖畔,
那儿盛开着绚丽多姿的鲜花。
我探头窥视,
深不可测的圣湖湖水清澈碧绿,
我清晰地看清了湖中自我。
灿烂的正午阳光的金色,
荷花金色茎枝的光泽,
在无底的深水处相合;
湖波欢乐而战栗,
犹如千百条蛇吐着火信。
太阳神仿佛把千百个手指伸出,
向一生劳作疲惫厌倦的人们暗示,
无限清新且美妙的死亡在何方。
那个纯洁的炼狱,
我在你身上发现!
神的手指从四面八方向我指示,
我为荣誉困惑的生活,
就在你超凡绝伦的光辉里完美结束!
花钏女 不,不!
我决不是如你所说的那般。
天哪,阿周那!
哪位天神把骗局诡计布下!
回去吧,
回转吧,
我的英雄!
不要对虚幻顶礼膜拜!
自己的英勇,
自己的豪气,
自己的尊严,
不要在虚幻的脚前奉献!
回转吧,
你回转吧!
第三场
[大树底下。花钏女、玛德那、伐森特。
花钏女 天哪,天哪,
我似乎做不到把他赶回,
英雄心灵的热烈渴望,
战栗不止的焦急不安,
如同跳跃火舌的祭祀火堆!
他狂热的凝视,
仿佛变幻成心灵的手臂,
正来把我抢夺去;
他那颗燃烧的心,
仿佛挣脱了身体躯壳,
极力往外跳跑;
他的哀求哭泣,
仿佛通遍全身响起!
我怎能把他像乞丐一样撵走!
我怎能把那种渴求拒绝?
(伐森特和玛德那上)
哦,爱神
你用美的形体火焰,
把我团团围住,
使我熊熊燃烧,
我也把别人点燃。
玛德那 说吧,说吧,
请把昨晚之情况详尽叙述,
我很想听到,
我的花箭把什么壮举完成。
花钏女 昨日黄昏,
湖池的柔美岸畔,
我把春日的花瓣收集,
把温馨的花床铺成。
我带着倦慵的身子,
忧郁地在那儿躺下,
一副慵怠的模样;
头枕在左手上,
把已逝去的欢乐情景一一回忆;
把阿周那对我倾吐的颂扬仔细品味,
把那天积聚的甘露滴滴吮饮。
往昔生活的历史,
如同过去的诞生一样,
我统统都抛之九霄云外。
我仿佛不是位雍容华贵的公主,
过去和未来仿佛都不属于我。
我像孤傲的一朵花,
蓦然在大地上盛开——
没有亲生父母,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存在。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时刻,
我将聆听林间蜂群的甜蜜嗡嗡赞美,
我将谛听林间树叶的欢乐簌簌声响,
然后在湛蓝的天幕下,
我将垂下仰望的眼睛,
我将垂下自己的头颅;
我将扇起风儿,
我将痛苦地变成随风飘舞的尘埃;
我将不掉一滴泪水,
结束自己短促的故事,
它没有往昔,
没有将来,
没有花香。
伐森特 在一个早晨,
无限的生命自生自灭!
玛德那 仿佛乐曲中一个短促的和声,
升起一缕没有终止的感情。
后来又怎么样呢?
花钏女 我正坠入遐想,
南风轻轻吹拂,
把我身上每一部位抚触,
把催眠的波浪掀起。
从七叶树上绽开芬香四溢的茉莉花,
无声无息把我懒洋洋的白皙肢体尽情地亲吻,
一些花瓣在我的头发上撒落,
有些花瓣在我脚底下,
在我乳头下把自己死亡花褥铺垫。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
我不知何时在睡态中,
突然觉得,
仿佛谁的迷恋目光,
如同十根手指,
以贪婪心情把我倦慵身体抚触。
我被惊醒。
我看到,
一尊木雕似的修道士,
在我脚边纹丝不动站着。
冬日已徐徐从东方天际,
朝向西方苍穹坠落,
把自己全部目光倾泻,
在我袒露的洁白优美胴体上飘落。
空气中弥漫着芬芳,
夜的宁静从蟋蟀的低鸣声中流出;
夜风已停止吹拂熟睡过去,
月光下寂静的树影在湖上悬挂;
如同图画里的高耸大树,
魁梧挺拔的修道士幻影般伫立。
我完全清醒,
朝四周巡视了一番。
我最初感觉,
真不知何时,
我已在被遗忘的重罪里把生命抛弃,
在迷醉的昏睡世界里回归;
在惨淡月光下的阴曹河畔,
我把迷梦做着。
我把惺忪睡眼轻揉了几下,
霍地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羞怯却像松散的衣裳,
在我脚畔垂落。
我分明听到他的呼唤:
“我爱,我最亲爱的!”
这个庄重的呼唤,
在我身上重又把我的生命唤醒,
唤醒那被忘却千百次的生命!
我答道:
“拿去吧,把我拿去吧!
我生命的主人,
把我一切都拿去吧!”
我把自己的双臂向他伸出。
月亮在林间坠落,
黑暗把大地笼罩。
天堂和人间,
时间和空间,
欢乐和痛苦,
死亡和生命,
难以忍受的狂欢,
使一切丧失了知觉。
天空放出拂晓最初的光线,
鸟儿响起清晨最初的鸣叫,
我依着左臂支撑,
缓缓地从床上坐起。
我看到,
英雄幸福安详地沉睡,
他唇边露出,
清晨新月般的宁和微笑——夜晚欢乐的余音。
拂晓,
玫瑰红的光辉在他高高额头上照拂,
仿佛人世间,
新的荣誉的日出,
把新生的山冈清涤。
我轻轻叹息了一下,
从床上起身。
我小心翼翼把茉莉花藤叶折弯,
把射在他脸上的流水般阳光挡遮。
我回眸审视,
景色依然。
我蓦然想起自己,
于是,像头害怕自己影子的牝鹿,
穿过清晨撒满木槿花的林径,
飞快地逃之夭夭。
我逃到人迹罕至的荒凉地方坐定,
我用手掩面,
想痛哭一场,
但眼里流不出泪水。
玛德那 哎呀,凡人的女儿!
我用双手把天堂幸福大门打碎,
从天库里把芳醇馥郁的甘露偷窃,
斟满人间的一夜,
让你痛饮,
然而我依然听到不满的哭泣。
花钏女 天神,
你给谁把窃来甘露痛饮?
你究竟给谁痛饮这杯甘醇,
把谁的饥渴来消除?
那个热吻,
那个爱的交媾,
犹同利箭的铿锵嗖嗖声,
现在还在体内不间断抖擞。
那个身体绝对不属于我的!
经历多少日子的亲证[2],
我获得瞬间爱的结合。
然而谁又从我身上把这个爱的结合掳去!
带着永恒珍贵结合的幸福回忆,
我这个女性的甜蜜温柔,
也如同残花上的花瓣凋落。
而那个心灵贫乏的女人,
带着虚空的躯体,
将夜以继日地坐着哭泣。
爱神,
如同幻影的外表,
把恶魔当作女伴与我绑结——
这是怎样的结合!
热吻来到饥渴贪婪嘴唇,
它就把热吻来吸吮!
爱的目光那么执拗,
一落到那个外表上,
仿佛在上面留下了色彩纷呈的线条——
那个目光犹同阳光光线,
朝长夜禁欲的公主心灵荷花猛扑。
然而现在她已把它全然遗忘。
玛德那 这样你昨日一夜枉费了,
希冀的船儿已经驰近岸边,
难道一遇风浪的冲击,
就退缩驰回原港?
花钏女 天神,
昨晚的事儿已一点也记不清楚!
幸福的伊甸园近在咫尺;
而我却在自我遗忘的欢乐里陶醉,
没有感觉伊甸园船儿,
抵达抑或没有抵达此岸。
今日拂晓,
我从睡梦中醒来,
沮丧和诅咒冲撞着我,
我心灵打从深处破碎。
昨晚的事儿一桩桩回忆,
触电似的痛苦使我觉醒。
我里外与小妾相连,
无法把这个不光彩的身份忘却。
我每日当小妾精心打扮,
然后我被派遣到自己欲望胜地——
与情人幽会的花褥。
我每时每刻以小妾身份伺候他,
他不间断与我拥抱抚摩。
我的神,
两个身体接触抚爱,
使心灵在仇恨的火焰中燃烧,
世上还有谁会得到如此诅咒?
啊,天神,
请您收回自己的恩赐吧!
玛德那 我若把它收回——
把这个虚假的伪装抛掉,
你如同冬日没有花叶的干枯藤枝,
明儿清晨,你带着什么样脸孔,
在阿周那的面前出现?
你让他刚刚把第一口快乐的酒饮啜,
你现在却要从他嘴边把酒杯夺去,
把它摔得粉身碎骨!
他面对突如其来的莫名打击,
他将以何等愤怒的目光把你逼视?
花钏女 那也远胜于眼下的尴尬模样,
我将比伪装的美女强百倍,
我将向他把真我显露。
他若对我的真我讨嫌,
愤怒地拂袖离去,
我因而黯然神伤,
抑或忧心如焚,
我也心甘情愿把这一切接受。
主神,
那也远胜于眼下的尴尬处境。
伐森特 听我一句劝告吧,
当开花季节即将结束,
花果季节随之而临,
柔和花壳成熟凋落;
那时你将把自我骄傲显露,
阿周那把你真我见到,
他将庆幸自己的新命运。
走吧,孩子,
现在回到自己青春的欢乐里去!
第四场
[森林。阿周那、花钏女。
花钏女 亲爱的,
您为何如此把我凝视?
阿周那 我欣赏着你用灵巧的纤手,
把一枝枝花茎折断,
心无旁骛地把花环编织。
灵巧和优雅这一对孪生兄妹,
怀着轻松愉快心绪,
在你手尖上翩翩起舞。
我边观赏边思索。
花钏女 您思索着什么?
阿周那 我正遐想着,亲爱的,
你用同样的优美抚触,
同样的甜蜜情调,
把我漂泊日子编织成花环,
我将带着永恒欢乐的花环回家。
花钏女 家筑在这爱里吗?
阿周那 难道这不是家室吗?
花钏女 亲爱的,
这不能配称为家。
您想把我带回家?
请永远也不要提及家的事。
家属于永恒岁月的,
你要把永恒东西带回这个家。
我可是一朵森林之野花,
当森林之野花枯萎,
你鄙夷地把它丢弃在冰冷的石头上,
还是让它滞留在温馨的家里?
每天在森林的内宫,
野花枯凋着,
败叶飘零着,
枝蔓折断着。
短暂的生命就在那儿——
每时每刻都在盛开,衰败——
当黄昏来临,
我的游戏将全部结束,
我也随同林中千百次瞬间消逝的欢乐,
凋谢之后回到泥土消失无影踪。
谁的心里都不会存有任何抱憾。
阿周那 我们的爱就是这样结果?
花钏女 就是这样的结局!
英雄,您为什么因此而感到痛苦?
在懒散日子里您感到的美好印象,
请您在闲暇日子里把它抹去。
欢乐超过期限,
将受到莫大的惩罚,
届时欢乐将酿成巨大痛苦。
你把既成的欢乐印象撷走,
将它保留到再不能保留的时刻。
在欲望的清晨里,
您怀着多少的希求,
可在满足的黄昏里,
您不要寄予比它更多的希冀。
太阳已下坠,
您过来,
我把花环给您套上。
我已经疲倦困乏,
请把我倦怠身躯送进你的臂弯。
把装腔作势的忿懑驱逐,
让我们甜蜜地拥抱亲吻。
请来到我臂弯的枷锁里,
在爱的欢乐的永恒失败里,
我俩将相互成为囚徒!
阿周那 我最至爱的,请听,
森林之外的遥远村落,
响起了晚祷的宁和海螺声响。
第五场
[玛德那、伐森特。
玛德那 朋友,
我拥有五支箭:
第一支箭充盈着甜蜜的欢乐,
第二支箭流淌着痛苦的泪水,
第三支箭满怀着迷醉的希冀,
第四支箭传递着胆寒的恐惧,
第五支箭滋润着——
幽会与离别,
希冀与恐惧,
五味俱全。
伐森特 我已疲惫不堪,
我现在请求原谅。
朋友,收拾起自己施展射箭本领的战场!
我白天黑夜戒备着,
我期待的火堆里扇风到何时!
我不时打盹儿,
头耷拉下来,
扇子从手中脱落,
燃烧的火焰从灰烬中暗淡下来。
我又惊醒,
我又吹进新的空气,
在残火里扇起新的光亮。
现在请告别我吧!
朋友!
玛德那 我十分了解你,朋友!
你是位永恒孩子,
你永远没有安定,
你总在天地间,
无拘无束地走动游玩。
你花费多少时日,
你用巨大努力把美塑造;
转眼间,你又把它扔弃,
不回头瞧上它一眼。
现在不会太拖延了,
我们的工作快要结束。
这些轻松欢畅的日子,
喝了你扇子所扇的风儿,
犹如折断枝叶,
不知将飘飞到何方。
因着欢乐而昏厥的一年,
快走到自己的尽头。
第六场
[森林。阿周那、花钏女。
阿周那 清晨从睡梦中醒来,
我仿佛从梦中获得稀世珍宝。
在这块大地上,
我没有获得可安置家的地方;
又没有哪顶皇冠,
我可以把它嵌上;
又没有金钱,
我可以把它串挂。
我又不是那种无赖,
把它任意弃之。
刹帝利的手臂,
无所事事,
把自己职责遗忘,
日夜与她厮混。
[花钏女上。
花钏女 亲爱的,
您在想什么?
阿周那 亲爱的,
我在想今日狩猎之事。
你看,
淫雨洗刷着山坡,
云霾笼罩着林子;
涨溢的泉水像鲁莽的少年,
带着轻佻嘲弄的嬉笑,
发出越过堤岸的咆哮。
我记得,
这样雨季的来临,
我们五兄弟汇合一起,
去齐德拉卡森林狩猎。
在毫无恐惧心情下,
我们在浓密的黑暗里,
狂喜地消磨着整个日子;
我们的心灵应和着乌云雷鸣声,
翩翩起舞。
雨水的淙淙声,
泉水的潺潺声,
使得牝鹿听不见,
我们小心翼翼朝前走的步声;
虎豹五个利爪的抓痕,
在林间小径上印刻——
告诉人们它们走向自己洞穴的道路;
林中回响着孔雀的欢叫;
我们五兄弟从狩猎中解脱,
满怀着雨季带来的激情,
把湍急的河流横渡。
我心里想的,
现在我又出户,
进行那种趣味盎然的狩猎。
花钏女 哦,猎手,
你把业已开始的狩猎完成吧。
你难道拥有完全把握,
把那只金色的幼鹿逮住?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还从没有发生过这类事。
这只林中雌鹿刚要被逮住,
它突然神不知鬼不觉,
梦幻般地一溜烟逃逸。
无法忍受永恒的枷锁,
随同瞬间的游戏。
请看,
乌云与疾风是如何游戏!
乌云刹那间如同万箭对风暴进行攻击,
风暴仍如顽皮牝鹿,
自由自在,
不可驯服地疯跑,
我们之间进行着那样的游戏。
今日雨季来临,
你可尽情地把那只灵巧雌鹿捕捉,
你拥有那么多武器,
你箭壶里满载着弓箭,
你可把它们集中一起,
执拗地向我万箭齐放。
忽而黑云摧城,
顿失光明,
笑容收敛,
忽而雷电轰鸣,
倾盆大雨,
淋漓欢畅;
在乌云滚滚的世界里,
那只幼鹿永远无阻碍地,
自由自在地欢快奔跑。
第七场
[森林。玛德那、花钏女。
花钏女 唉,主神!
真不知你在我身上施展什么魔术!
我的血液里仿佛获得烈酒,
它使我变成疯子,
我像头迷醉于自己神速骄傲的牝鹿,
披散着发,
穿着鲜艳衣裳,
欢快地跨越地界。
我使黑色猎人筋疲力尽,
我使他沮丧不堪,
我使他在林间小径迷途徘徊。
我为残忍的胜利而惊喜,
发出震天欢笑。
现在我又为收拾这个游戏而害怕,
游戏若一旦停止,
我的心不要因痛苦而破碎。
玛德那 不要破坏这场游戏,
把这场游戏继续下去;
这是我所制造的美妙无比游戏,
万箭施放,
击中情人心胸。
今天在新雨季,
我的狩猎将在林间进行,
你要使那个猎手疲劳不堪,
你要他灰心丧气;
你要他在你脚下匍匐,
你要用坚固的枷锁把他锁住。
不要对他显露同情,
取笑间把他制服;
要用甘露和毒药混杂的语言之箭,
把他心胸射中。
这就是狩猎,
这里不存在同情的法则。
第八场
[森林。阿周那、花钏女。
阿周那 亲爱的,
难道你没有那样温馨的家,
当你离别时,
你像坠入爱河的人忧伤地哭泣?
你每日的温柔服务,
那个幸福小窝充满着甘露般的迷人陶醉,
而现在你把那个家园的灯火熄灭,
来到了这座幽美的森林?
难道没有这样地方,
勾起你对童年生活的温馨回忆,
引发你对逝去旧事挽留的哭泣?
花钏女 你为什么要把这个问题提出?
难道无忧无虑的欢乐时光已消蚀?
你看到的我就是那个模样,
对我不需要特别的认识。
清晨,紫荆花叶尖上挂着露珠,
难道你能按它姓甚名谁唤出?
难道你能把它的归宿猜出?
请问,
对它还需要什么认识?
你所爱的就是那颗露珠,
没有姓名,
没有住所。
阿周那 在这大地上,
它难道没有任何束缚?
难道一滴露珠从天堂滴落到地上,
仅仅是遗忘?
花钏女 就是那种情况,
它仅仅一念间使森林之花,
大放异彩。
阿周那 生命永远忧虑自己随即消失,
因而永远感到不满足,
永远也无法获得安宁。
我捉摸不透的人,
请再紧靠我一些!
我亲爱的,
请你走进千百种形态的束缚罗网——
姓名、住所、家庭、言辞、身心……
我将从四面八方把你围住,
轻轻把你抚触。
我将依傍着你,
无忧无虑生活!
你没有姓名?
我在心灵的殿堂里,
用什么爱的咒语为你念咒祈祷?
你没有家庭?
我能在什么样的荷花茎上把荷花采撷筑成家园?
花钏女 没有,没有,没有!
你想要的束缚东西,
就是种不可知的枷锁;
请你把它理解——
云霞的金色光彩,
花朵的飘逸芬芳,
河流的起伏波浪。
阿周那 那种人是不幸的,
对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么钟爱。
亲爱的,
请不要用爱之手给予我空中之花,
请在痛苦与欢乐里,
在吉时与倒运里,
给予我心灵持久保存的东西。
花钏女 现在一年还没过去,
你已经如此厌倦?
天哪,现在我恍然大悟:
花儿短命就是神的祝福!
我迷人的身躯,
若与春之花儿一同凋谢,
我死得灿烂荣光。
阿周那,没有更多日子留给我们,
欢乐的日子所剩无几!
在短暂的时光,
消除自己宏愿,
尽情地享受欢乐;
在短暂的时光,
吸吮林中所剩的欢乐甘露,
把它吸吮得不剩一滴。
哦,亲爱的,
你以后不要借着回忆迷惘,
一次次围着这个地方转悠;
像那只干渴的黄蜂,
抱着撷取昨日黄昏坠落的夏花的希冀,
在这儿哭喊着,
徘徊不定。
第九场
[马尼布尔近郊的村民们、阿周那。
众村民 天哪,天哪!
如今谁来把我们拯救保护!
阿周那 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危险把你们威胁?
众村民 一股强盗想把我们村洗劫,
他们像山洪一般,
从北方山上奔腾而下。
阿周那 在这国度里,难道没有任何保护者?
众村民 花钏女公主永远是这批坏蛋的镇压者,
这个国度只有她的威慑力存在。
我们除了惧怕阎王,
在这国度里不存在任何恐惧。
但听说,
她去远方朝圣,
带着神秘的旅行的誓言,
谁都不晓得她行踪的任何音讯。
阿周那 难道这个王国的保护者是位女子?
众村民 是的,
就在一个身子里,
她既充当热爱庶民的母亲,
又充任保护百姓的父亲;
在慈爱方面,
她是皇后;
在英勇方面,
她是父王。
[众村民下。
[花钏女上。
花钏女 我的主,
你为何独自一人坐在这儿,
冥思苦想?
阿周那 我在思忖,
花钏女公主究竟怎个模样!
我每日从千百张嘴里,
听到她无数的事迹,
一个比一个新奇,
一个接一个闻所未闻。
花钏女 啊,她长相奇丑无比!
她没有像我那样弯弯的细眉,
她没有像我那样漆黑透亮的大眼;
她那结实粗壮的手臂,
能拉弓射中任何目标,
但她无法用柔软圈套,
把英雄的心捆结。
阿周那 但我听人说,
她具备女子的温柔,
她又有男子般的英勇。
花钏女 嗤,嗤!
这就是她的最大不幸!
倘若女人就是女人,
倘若女人就是大地华彩,
倘若女人就是光明化身,
倘若女人就是爱情雨露;
她有时用柔和假象的目光,
使男子生气发愁;
她有时撒娇在男人脚边躺下,
她有时抱住男人脖子亲吻,
也有时纠缠不休抽噎不定,
她有时用玉臂把男子拥抱;
她忽而笑忽而哭,
装扮成各种模样;
她用服务和爱抚的心,
把男人之心温贴,
她永远把男人一切凝视;
那么她的一生才具有成功意义。
女人的事业荣耀,
女人的力量英勇,
女人的渊博学识,
究竟有什么用处?
哦,我至爱的,
你若昨日在这林间小径,
在布尔那河岸畔,
在湿婆庙寺,
看到她,
你就会不屑一顾离去。
天哪,天哪,
如今女人美丽姿色又使你厌倦乏味,
你难道指望在女子身上,
把男子气概的味道寻求?
来吧,我主,
请瞧,
我已经用青枝绿叶,
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
为你铺好了消除白日倦意的花床,
飞溅的泉水在它四周散放着凉意;
请瞧,
雌鸽在浓密枝叶阴影里栖息,
用充满倦意的声音,
咕咕哭说着:
“晚了,晚了!”
树荫底下,
河水淙淙流淌;
湿漉漉的黝黑岩石上,
温柔滑润青苔散发的凉意,
把男人柔和的嘴唇,
把他的刚毅的眼睛,
亲吻进入梦乡。
我主,来吧,
去那个稀世珍贵的栖息地!
阿周那 亲爱的,
今日我不去了。
花钏女 我主,
为什么不去?
阿周那 我听人诉说,
一股强盗正来把平民百姓掳掠,
我必须把武器准备,
把受苦的寻常百姓拯救!
花钏女 我主,你不必为他们担忧。
花钏女公主去朝圣前夕,
已经在四处把警惕的卫兵布置,
凡有险不可测的道路,
花钏女已周密细致给封锁。
阿周那 亲爱的,
尽管有花钏女公主周到布置,
我仍请求你给我短暂时间,
让我把自己职责履行。
刹帝利的手臂,
多日来已闲散不用。
亲爱的,
让新的荣光重新把双臂充实,
然后我把它们再放在你枕边,
使它们更配你的享用。
花钏女 我主,
我若不让你去,
我若用双臂紧紧把你抱住,
你会用全力挣脱我绝尘而去?
一切努力都徒劳枉费,
那你就去吧!
但你要记住,
蔓藤一经被折断,
再也无法被连接。
你的欲望已获得满足,
那就走吧,
我不会横加阻拦。
但请你记住,
你的欲望若没有获得满足,
活泼快乐的女神不会把谁坐盼,
她不是伺候任何人的女奴。
普天下的男人女人,
全心全意为女神服务效力,
把女神高高举过他们头眉之上,
使女神始终高兴满意。
你扔下欢乐的蓓蕾扬长离去,
傍晚从英雄业绩的场所回来发现,
花苞已开放败落,
掉在泥土里;
你那时会痛切感到,
所有的事情都徒劳无益;
那种永恒觉醒着的不满足的饥饿,
在生活中一直焦急不安。
我主,
来稍坐一会?
今日干吗如此心神不宁!
你惦记着谁的事儿?
难道牵挂着花钏女?
今天她为何如此走运?
阿周那 我在思考,
花钏女为何把如此艰难誓言立下?
她还缺乏什么呢?
花钏女 她还缺乏什么!
那个不幸女人身边有什么呢?
她的无比英勇,
在她四周矗立了高耸入云、
难以攻破的城堡,
阻止着女人那颗百般无奈哭泣着心灵的袒露。
女人天性是内向的,
女人总掩饰着自己,
谁能看清她那颗心灵呢!
倘若女人身躯的光彩里,
没有心灵影儿的反射,
她会缺乏什么呢!
像稍纵即逝柔和红绛色彩朝霞,
永远被自己灰暗朦胧的雾气所笼罩,
女人孤寂地在英勇的山峰上坐着。
她缺乏什么!
不要把这类事提及。
女人的故事历史,
对男人不会是悦耳甜蜜的。
阿周那 请说,请继续说下去,
不要把你的叙说停顿住。
我越发渴望了解她的一切,
我正用自己心灵,
感受她的心灵。
我仿佛是个陌生旅客,
深更半夜抵达了不知晓的国度。
那儿的河流森林山麓,
仿佛都沉浸在梦幻之中,
它们宛如白色宫殿光顶宝塔,
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而远处不断传来大海的咆哮声响。
清晨雾开日出,
四周景色仿佛在一种惊奇里消融,
我仿佛渴望把她等待。
请说,请继续说下去,
我今日洗耳恭听她的故事。
花钏女 你还想听什么?
阿周那 我仿佛已看到她的威武英姿,
她骑在白马上,
左手轻松自如地挽缰,
右手执弓箭;
她像位捍卫城市的胜利女神,
给担惊受怕的臣民以无畏的勇气。
王国尊严步入受苦受难人的狭窄门扉,
母亲般的慈爱洒满在那门扉。
她像头警惕的母狮,
从四周把幼狮保护,
不让敌人毫无顾忌地逼近。
她像位战神,
英勇豪迈,
乐观自信,
乘骑在英勇的雄狮上,
在大地四周转悠着。
我倾慕,
气吞山河的力量,
在那双柔软的双臂里充盈;
我蔑视,
手镯声悦耳般声响,
在她滑润手腕上发怒。
美人儿,
我那无价值的生命,
像蛇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
对往日无所事事的消沉不安。
来吧,让我俩把这匹疯狂马儿乘骑,
并肩驰骋,
犹如两颗发光的流星,
划过天空;
从这窒息的空气中,
从受到诅咒的花儿浓烈沉醉芬香中,
从森林停滞的盲目胚胎中,
让我们一块走出去!
花钏女 唉,阿周那,
请你好生想想,
倘若我是这诱人的美,
倘若我是这温存的怯懦,
倘若我有像被人抚触而羞怯的嫩枝花叶的温柔外表,
倘若它又像借来的衣饰,
我愤怒地把火从身上卸下,
扔在脚边,
你能忍受得住这种伤害?
倘若把女人的诡计伎俩揭穿,
倘若把幻觉的诅咒去除,
倘若我以一颗英勇心灵的力量,
使自己挺直站立,
倘若我像一棵高山上的年轻充满活力的山杉,
而不像卧躺的蔓藤那般纠缠媚人,
请问,她难道能够取悦于男人眼睛?
把它抛在一旁吧,
不去管它吧,
我眼前胜它一筹。
自己两天的青春,
稀世的财富,
我用珍宝修饰的青春,
一直把你等待。
当你有闲暇时光,
请光临我处;
我将自己甘露,
斟满自己身躯器皿,
请你慢慢品味;
当你对欢乐的享受厌倦而离去,
你就可以去工作场所。
当我衰老时,
给我一个插足之地,
我将谦卑且感激地领受。
倘若夜晚的温柔伴侣,
变成白天的工作伴侣;
倘若左手永远成为右手的追随者,
难道她就能使英雄的生灵满足?
阿周那 我无法把你的心底秘密猜透,
这么长日子,
我与你如影随形,
我依然无法把你摸透。
你仿佛一直在躲藏,
设法把我蒙骗;
你仿佛隐身在金像里面的女神,
你给予我无价之吻宝,
你给予我拥抱之甘露;
而你自己不需要任何回报,
你不捎去我任何的礼物;
缺乏韵律的爱,
每时每刻在生灵里,
唤起忧郁的痛苦,
唤起莫名的追悔。
哦,我的美人儿,
我不时在各种话语,
获得对你的美妙认识。
在你的面前,这个外表不过是美的堆积,
这个外表不过是个毫无生气的泥雕。
我不时觉得,
你的外表现在决不能把你取代,
它摇摇欲坠颤抖不休。
它灿烂欢笑隐含着你的泪水,
你那满盈的泪水,
有时好像要撕破帘幕,
滚滚直下。
你起初想用迷人幻象外衣,
在亲证者面前产生迷惑;
然后你应把内心光亮,
没有修饰的赤裸真实显示。
那个真实在你处的何方存在,
请你给予我这个真实,
我就渴望那个赤裸的真实。
我身上的真实,
你高兴地来把它取走。
那种相会将是永无倦意。
亲爱的,
你的眼里为何泪水直流?
双手掩住的脸面为何激动不安?
我难道使你增添了无比痛苦?
亲爱的,
不要揣摩我的话语,
把它搁在一旁吧!
你的销魂的美貌就是我功德的圆满。
我不时可在和煦春风里,
谛听到穿过青春的朱木拿河畔的音乐,
这就是我的最大造化。
我的痛楚就在这里,
它是比我的幸福还幸福,
它是比我的希望还大的希望,
它是比我心灵还大的心灵,
因为它就好像是心灵的痛楚。
亲爱的!
第十场
[玛德那、伐森特、花钏女。
玛德那 今晚是最后一夜。
伐森特 今晚一消逝,
你躯体的美,
将回到春天的永恒库房。
你鲜红的嘴唇,
将把阿周那的亲吻遗忘,
变成无忧树里的温柔芬芳花蕾;
在百朵洁白无瑕茉莉花里,
你将获得新的身体形态;
而在新的觉醒,
你将把前生如梦幻般的往事抛弃。
花钏女 啊,天神,伐森特神,
请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
今晚的最后时刻,
像行将熄灭的残火发出最后光亮,
让我临近死亡的外貌放出最明艳的光彩。
玛德那 你的那个请求可以实现。
朋友伐森特将用生命激情,
唤醒南风,
让疲惫不堪的流速缓慢的源泉,
再次欢畅奔腾。
今天我将用自己的五支箭,
把夜色的沉睡穿破,
用享受之河的涛水,
把相亲相拥的两位情人浸透。
第十一场
[最后一夜。阿周那、花钏女。
花钏女(披着斗篷)
我主,
甘醇喝干了吗?
在我无可匹敌的绝伦艳美里,
包含着多少芬香,
盈满着多少甜蜜,
你却把它们品饮完了?
还剩有什么?
你还想要什么?
我所拥有的一切,
都已被吸吮光了。
一切该是结局了吗?
不,不,我主,
不管是好抑或坏,
剩下的所有一切,
今天我都把它们奉献,
作为你脚前的我最后礼物。
我最亲爱的,
只要你因此感到心满意足。
我经历了巨大亲证,
从天堂的森林里,
采撷了美丽的鲜花,
供奉在你脚下。
倘若膜拜已结束,
花儿若已凋谢,
那么我的主,
请你下令,
我把这个已毫无价值的花枝,
扔掷到庙外去。
(花钏女显出原来的男装)
现在请你用满意欢乐的眼光,
把你的服务者仔细察看!
我的主,
我不如膜拜的花儿
那般甜蜜,
那般柔和,
那般艳美。
我身上,
有缺点,
有优点,
有罪孽,
有德行。
天晓得,
我显得多么可怜,
又显得多么饥渴。
我是个旅客,
在大千世界的道上,
行行复行行,
衣服褛褴污垢,
双脚被荆棘刺伤淌血。
我到哪儿获取花儿的优美,
我到哪儿获取暂短生活的无瑕光辉?
但我给你的,
一颗坚贞不渝的充盈温柔的女人之心。
痛苦与欢乐,
希冀与恐惧,
羞惭与袒露,
充盈着一位女人胸怀。
她躺在泥土芳香的土地怀里,
多少迷惘,
多少痛楚,
多少情怀,
在她身上消融。
这颗心尽管有限,
但它是完美的,
它是高洁庄严的。
倘若花儿的芳香已耗尽,
请你仔细观察,
自己永恒的女侍者!
(太阳升起,花钏女揭开自己面纱)
我就是花钏女,
拉琼德拉国王的女儿。
你也许记得,
就是那天在萨勒西湖畔的湿婆庙,
你看见了一位佩戴金饰浑身珠光宝气的女子,
但她是位没有姣容的女子。
天晓得,她那张毫无羞耻的嘴里说些什么,
她以男人模样向男人礼拜求爱。
你不屑一顾拒绝了她。
你做得对,
在任何地方,
你都可遇到那样平凡相貌的女人,
当时懊伤把那个可怜女人心刺痛。
我的主,
我就是那个女人;
然而我也不是那种女人,
她是伪装的,
不是真我。
春神洒下恩泽,
给我一年的最华丽的外貌,
欺骗的伪装却把英雄慑服,
使英勇的人春心荡漾,
心满意足。
我现在决心不做那种女人。
我是花钏女,
我既不是女神,
又不是普通平庸女人;
我又不是让膜拜尊敬的女人,
我更不是随便让人豢养,
而后又被人唾弃的那种女人。
倘若在危难的坦途上,
你把我放置在你身边,
倘若在纠缠不清的思虑里,
让我成为你的参谋;
倘若在你的自己重誓里,
允许我成为你的助手,
成为同甘苦共患难的伙伴,
那时你将会把我真正认识。
倘若我腹里怀孕着你儿子,
我将精心把他培养成才,
让他成为第二个阿周那,
送还到你的脚前。
那天你将把我真正认识,
我最亲爱的!
我是花钏女,
我是拉琼德拉国王的女儿,
今天我在你脚前留下了这些请求!
阿周那 我最亲爱的,
今天我的生命得以圆满。
一八九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