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她和她的心事

十月中旬,榆林中学又一次举办了为期两天的运动会。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学生们纷纷开始在开幕的前一天就做些准备:没有项目的人会在操场周围观战两天,对手机的管理虽然不如平时严格,但也不好明目张胆地玩,为了打发时间,同学们各显神通。有织毛衣的、有下棋的、有玩游戏的…所需物品都要提前准备好才能安心。

运动会的时间定在了周四周五两天,办完就放假,也省得大家上课时心还没收回来。周三下午开始,热烈沸腾的气氛就没冷却下来过。尤其是下午放学后,理科班本就男生多,他们的欢欣雀跃更是掩不住,常常说着说着就发出“哦!”的欢呼声,戴上耳机都盖不住那吵闹。安漓不堪其扰,索性去操场上溜达去了。

刚到操场入口,一个期待了好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她眼前——陈函娇扎着高马尾,戴了副黑色的耳机,双手揣在外套的口袋里,低着头,也在操场上转悠,正面对着安漓而来。安漓欢喜地上前,边走边挥手,终于,陈函娇抬起头看见了她。

安漓无法形容出陈函娇当时的表情:似乎是闪过了一丝惊讶,但很快又转为了平静,没有惊喜,也没有不悦。总之,那表情不像是看见了许久不见的同学或朋友,更像是在上学途中遇到一个每天都见面的人——理所应当又平平常常。

“安漓,你也来转一会儿。”陈函娇摘下一侧的耳机,先打了招呼。

“诶,你怎么像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上学一样,你之前碰见过我吗?”

“嗯,有一次升旗仪式结束,在回教室的楼梯上看见过你一眼。”

两个人开始缓步同行。安漓心中疑惑不解,为什么看见自己了却不叫自己,事后也没有问问,有时候她甚至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陈函娇。但又转念一想,始终是自己做了不对的事情在先,安漓决定先坦白,以求得谅解。

“对了,我一直有件事想跟你说。先前一直没勇气。咱们上初中要来这里考试那次,跟你约定好在校门口见面,我没来。其实不是因为我睡过头了,有其他原因…我当时也知道你在等我,但我现在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一直不肯跟你说一声。最后还撒谎说自己手机坏了。不好意思。”

安漓越说越心虚,眼巴巴地看着陈函娇的侧脸,就像六年级,她给陈函娇写小纸条道歉一样。

陈函娇还是一脸平静的模样。

“没关系,其实我考完试就知道了。”

虽然设想过千万种对方面对自己迟来的歉意会有的反应,但这句话还是让安漓始料未及。

“啊?你怎么知道的?”

“以前你写的那篇作文…还有,我爸和你爸妈认识,考完试我回去说过这件事,然后他就把你家的事情跟我说了一点。”

“难怪当时跟你解释的时候你跟我没说几句,后来也不跟我们联系了。是因为我跟你说我睡过头了、手机坏了,你其实一直都没信,然后生气我骗你吗?”

按照安漓一贯的行事风格,她本来不会这么刨根问底的。可有些疑问在心里实在埋太久了,再不让它们见见光,她害怕这些心思可能会开始发霉、腐烂,直到将人完全腐蚀。

“是有一点生气,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你可能也知道,从前只要有台阶下,我就会没事。”

陈函娇没有夸张,在安漓的记忆里,她的确是个爱恨分明的人。相比自己,她觉得陈函娇更像个将军一般,敢作敢当,率性洒脱,不是个爱记恨的性子。

“那…为什么?你在榆林中学过得不好吗?”

恰好走到了操场外圈的花坛旁边,两个人吹了吹花坛边沿的土,并排坐了下去。

“不算好。”

“虽然我可能会显得有点八卦,但还是想听听你这几年怎么过的。因为在你还爱发动态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你好像时常不开心。那时候我也没和自己的生活和解,没有余力去第一时间关心你,后来时过境迁,我就更不好意思问太多了。今天既然聊到这里了,你愿意跟我说吗?”

陈函娇听完安漓的这一番自白,发自内心地有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安漓才能将眼前的陈函娇和她记忆里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没有那么沉重啦!你郑重其事地说这么多话真难得,以前你可是惜字如金的。”

安漓有时候觉得一物降一物是有道理的,不管她在姚凤面前多会用言语挑逗,面对陈函娇,好像自己永远都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安漓,你记得我小学什么样吗?”陈函娇看着操场上来来往往的人,没由来地问了这么个问题。

安漓想报一报上一秒的仇,便反问,“想听好听的还是想听实话?”

“你随意。”

“聒噪、吵闹、任性、没心没肺。”

“实话果然不太好听。”

“还没说完,这是初印象。后来嘛,我觉得你生动、可爱、心中所想的事情都能完成,很厉害,而且,还特别勇敢,总之就是哪儿都很好。”

陈函娇眼里霎时有光亮起,但几乎是下一秒,又熄灭了。坐在旁边的安漓将那个瞬间看得真切。

“我以前,真的勇敢吗?”

“当然,你可是靠一己之力在男声合唱中混入了女声。”气氛有点压抑,安漓使劲浑身解数想要调节一下。

“我现在说话都不敢看别人的眼睛,上课也不敢回答老师的提问。有时候,我会以为我记忆中自己从前的勇敢都是我的幻想。”

安漓又上下打量了陈函娇一会儿:陈函娇今天穿的,是一件白T恤搭了一件黑色卫衣外套,腿上穿了一条宽松的牛仔裤,鞋子也是白色的,坐下的时候才能看清鞋的全貌——低帮的运动板鞋,鞋带被系成了蝴蝶结。安漓这才留意到,这一身的休闲风格,不打眼的配色,一点也不像陈函娇从前喜欢的搭配,从前,她喜欢一切鲜艳的东西,要知道,她可是爱在雪天戴红色贝雷帽的人。

“为什么?你不应该是这样的。其实以前我特别羡慕你,羡慕你学习好,羡慕你朋友多,羡慕你落落大方,活得精彩,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闪着光的耀眼存在。”

安漓觉得心里很难受,好像全世界只有她还记得陈函娇有多好,而连陈函娇本人都忘了。

陈函娇转头看了安漓一眼,笑得苦涩。

“我也羡慕过你。小学的时候,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张扬了,所以就特别喜欢你安静、稳重的样子,想学却又学不会,还是一遇到事就急。连陈老师他们也比较喜欢你,常常在课上说我们没个女孩样,都不知道跟你学习。而且,我还记得大家都叫你‘书法天才’,我写字一直挺难看的。”

原来自己也被自己羡慕着的人羡慕过。安漓顿时有些感叹,应该每个人都拥有一些别人求之不得的宝藏吧。

“这里不好吗?为什么你好像总是特别难过。”

“嗯…不是这里不好,是这里太好了,所以我来到这里之后,就会觉得自己不够好。刚开学第一天,我就发现班里每个人都很厉害。我当时的同桌,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跟朗诵文章一样,生动有趣。音乐、美术、体育,每次上课都会发现一两个有特长的同学,可我什么都不会,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粒石子一不小心闯入了钻石的世界。”

“因为这些,所以开始不自信的吗?不应该的,你总有出色的地方。”

见安漓依然困惑,陈函娇像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只因为这两件事,而是与之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而且…安漓,你有喜欢的人吗?”

话锋转得太快,安漓觉得自己有点迷糊了。

“没有,但小凤有。不对,她现在应该也没有了。”

“又有点羡慕你了。早恋被家长和老师不允许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我们老师常说,花开得早也会谢得早。”

陈函娇看着操场上方的教学楼,若有所思。

“感情是不受控的吧。虽然我没体会过,但从前小凤给我的感受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说也是控制不了的。”

“嗯,不可控。可是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处理这种不可控的东西带来的冲击。尤其在对方不喜欢自己的时候,我总是会不停地去思考自己哪里不够好,要怎么办才能成为他喜欢的样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我都想尽力做到完美。到最后,知道他喜欢别人的时候,就更加失落,难过。”

“十多岁,就会这么喜欢一个人吗?”

“不知道,特别挣扎的时候,我也弄不清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不甘心。我可能好胜心太强了,太好胜的人,面对无能为力的事,可能就会变自卑吧,”

“你现在还在喜欢那个人吗?”

陈函娇将原本收着的腿伸出去,脚后跟重重地落在地上,垂下头,看着地上的砖缝。

“不喜欢了,后来发现他跟我想的不一样,就不喜欢了。”

“这应该算是好事吧。你刚好可以跳出自己的禁锢,成为你原本的样子了!”

如果这世界上所有的聚光灯都只能打在一个人身上,安漓会毫不犹豫地,希望那个人是陈函娇。

“喜欢他,怀疑自己,可能只是最表面的原因。事实是,只要这个世界上有我努力踮脚,却还是够不着的东西,我都会下意识地诘责自己,有时候想到自己有那么多不完美的地方,甚至崩溃到想把人生撕碎,重头开始…安漓,你记得你当初为什么也想来这里吗?”

“因为你说你想来见更大的世界,我听着你说话,就也开始憧憬在榆林中学上学会是什么样的,想着想着,就想自己来看看了。”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时候自己不被新鲜的事物吸引,不非得执着于更广阔的世界,或许一直在建安,我会比较开心。”

“可能吧。但你始终都要从那里出来的,你愿意像很多同学那样,读一点书,然后就结婚吗?”

陈函娇摇了摇头。

“你果然还是那么透彻,我有时候觉得你不像是我们同样年龄的,你思考问题很成熟。的确,更大的世界永远存在,需要改变的可能不是选择,而是心态。只是,我帮不了自己了。”

最后这句话,让安漓的心听得隐隐不安。

“你妈妈呢,我记得从前你什么都跟她聊。”

“她可能一直以来对我的期待太大了,我爸更是这样。好像我在建安考第一,来了榆林就必须也考第一。可实在太难了,我几乎没有成功过,越是孜孜以求,越是南辕北辙。每次失败,他们不打我,也不骂我,就一直跟我说相信我,相信我下次一定可以。还不停地说他们跟我一起来这里,有多大压力,让我一定要努力,一定不能像他们一样过苦日子。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些话比打我更让我痛苦,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你能跟我讲明白,就说明其实也能想明白这些问题。你的压力,你的焦虑,你的自卑,你都能明白它们从哪里来的,不要太在意这些,可能就会不一样吧。”

没等安漓说完,第一道铃声就响了。两个人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开始穿过大半个操场,往教室走。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好像觉得跟你说话的时候很踏实。”

陈函娇将耳机全都摘了下来,学校不让用手机,她带了个mp3。

“我在六班,如果你想找人说说话,可以随时过来。”

运动会进行时,别的同学都在赛场边卖力地摇旗呐喊,为参加项目的人助威。安漓一个人猫到了最后排,翻看起了一些优秀作文。

其中一篇作文中的一句话让她思考了许久——不被期待的快乐。

她突然有点明白陈函娇了:一直优秀,优秀就是理所当然,但凡有了一点办不到的事情,就会承受无数失望的眼光,这些眼光来自身边人,来自父母,更来自她自己。同时,安漓也有点暗自庆幸,庆幸自己从来都不是最出色的,庆幸父母没将全部希望放在自己身上,也庆幸自己从未觉得自己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对自己有什么期待。

安漓想去找陈函娇玩,运动会期间虽然也会无聊,但至少有了说话自由。

她想开导一下陈函娇,想让她明白——无论在条条框框的规则里的完美是什么,每个人心里对完美的定义依然会不同,而在自己心里,陈函娇一直都是那个完美的存在。但她找遍了操场的角落,更在十四班的方阵里,观察了好多次,都始终没见到她。

后来的课间,安漓偶尔也惦记去十四班找陈函娇。每次到了教室外面,都会发现或者被告知陈函娇正趴在桌上睡觉。在手机上给她发消息,也没见她怎么回复过,仿佛那天那个和自己畅谈心事的人,是自己假想出来的。

碰壁次数多了,她也就渐渐把要和陈函娇回到从前那种状态的念头抛到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