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号到十四号是中考的日子,十五号是安漓的生日。从五月底开始,安漓就无比期待这几天的到来:考完试就没有学习的压力了,还能在十四号下午坐大巴回建安,十五号再把姚凤邀请到自己家里,跟奶奶和二婶一起过生日。
越是期待什么,日子就过得越是缓慢。好不容易掰着手指头,来到了十号。下午的课上完,安漓回宿舍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就显示有七个漏接电话,分别来自二婶的手机和二婶家的座机。安漓的心立刻砰砰地跳个不停,手心也渗出了汗,她只觉得浑身都绷紧了,颤抖着手将电话拨了回去。
打二婶的手机,占线。她又赶紧拨打座机,铃声响的时候,安漓既盼着赶紧有人接起来,又盼着电话永远不要接通。最后,电话那头传出来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声。
“喂?”
安漓记起这是住在二婶家旁边的李阿姨的声音。
“喂,李阿姨,我是安漓。刚才...”
安漓的话没说完,对方就赶紧打断了她。
“安漓啊,你能请假回来吗,你奶奶好像快不行了。”
泪水再也无法被噙在眼眶里,好似蓄力已久,瞬间就在脸上形成了几道晶莹的水痕。安漓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手中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霎时,那力又消失,心又弹开,复原成了原本的形状,然后再次被揉到一起,再释放...循环往复,直至她的心碎成了无法再愈合的模样。
什么也来不及收拾,她拿起手机和装了钱的一个斜挎包,赶紧从宿舍冲了出去,连假都忘了请。到了学校门口的街边,安漓这才想起来最后一班回建安的车已经走了,正在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得时候,看见了一辆空的出租车。几乎没有犹豫,她坐上了那辆车。司机反复向她确认是否真的要从柏杨镇打车到建安,并不断重复预估的金额。
安漓翻看了一下身上的包,里面有每年攒下的压岁钱和生活费,连声对着驾驶室说:“确定确定,麻烦您赶快走吧,我有急事。”
下车后,从下车点到二婶家里近半小时的路程,安漓几乎都是跑的。
明明什么也没想,脑海里却不断涌现和奶奶在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对于小时候的事,安漓只有些许零散的回忆。
还没到年龄去学校上学的时候,父母白天在地里忙活,奶奶就负责看着安漓。奶奶做饭时,她就守在柴火灶旁坐着;奶奶在门口的菜地里摘葱姜蒜的时候,就给她端个小板凳让她在一旁的田埂上;奶奶喂小鸡的时候,她就跟在身后亦步亦趋装模作样地往地上撒些碎玉米;偶尔得了空出去串门,奶奶也会牵着她的小手四处走。
上了幼儿园乃至小学的前几年,奶奶终于不用一整天都守在家里,可以去割草、种地、砍柴火了。安漓每次回家还是会期待看见奶奶,因为她总会从外面给自己带回来些野果子吃。而安漓最喜欢的,还是每天晚上吃完饭跟奶奶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台的节目的时候,不光因为荧幕里的内容有多么精彩,还因为奶奶每次都会趁自己不注意变出一些糖果饼干出来。
安浩刚出生的那一两年,安漓心里是存了许多嫉妒的心思的。她不知道大人之间有什么难解的恩怨和矛盾,只知道二叔家的弟弟来到世上以后,奶奶就不再那么用心地照看自己,开始变得很少去厨房做饭,也不太跟自己和父母同桌吃饭了。最后,还干脆从自己家里搬了出去。
她并不能分清这世界上的是非曲直。奶奶没有向她解释,而日日夜夜陪护在自己身边的母亲也时不时地在耳边念叨些对奶奶的不满。一边是已经抛下自己离开了的人,一边是如今还在身边的人,安漓心中的天平自然而然就向母亲倾斜了。哪怕最后父母离婚,双双离开她出门打工,她都还相信着“奶奶是因为重男轻女才转而去照管安浩”的说法。
好不容易和奶奶冰释前嫌,没多久安漓却又到了柏杨镇念书。她从来没想过奶奶会离开她,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固执地一年只肯在寒暑假回两次家,回家了也因为心中介怀不愿去二叔家里,因此就错过了好多好多与奶奶相处的机会。
不知是跑得太累,还是哭得太伤心,安漓差点没喘上气。当一个人离开或即将离开的时候,身边的人才想起来这个人曾经受过什么苦难,才开始念及她的好。
安漓为自己没有好好珍惜奶奶而遗憾,也为奶奶没能拥有美满的人生而心疼。安漓的爷爷在安漓父亲还小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从那时候,奶奶就成为了村里人嘴里难听的寡妇。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是很辛苦的,可奶奶始终没有想过改嫁,愣是靠着种一亩三分地,喂点鸡鸭和猪,帮人洗衣服、做衣服将安海林兄弟俩拉扯长大。
奶奶以前说自己是吃过土的,安漓还不肯相信,直到后来听别人偶然提起曾经的苦日子,才知道这些苦和折磨是奶奶她们真切经受过的。
安漓越想越觉得难受,就像有毒的蚊子叮在了心上,伤处痛、痒、胀,却挠不着,治不了。她只期盼这条路能短一点,再短一点,奶奶能再等自己一会儿。
到二叔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那间贴着墙砖的屋子,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堂屋门正上方的那颗橙色的灯泡此刻正亮着,一大群飞蚁和蛾子在灯光下放肆地争夺最耀眼的一处明亮,屋内的白炽灯光在六月的天气里,竟生生被安漓瞧出了凛冽刺骨的寒意。蟋蟀,青蛙以及叫不出名号的虫子,似乎都在为这个夜晚哀啼,和着人群中的哭喊声一起。
安漓的脚步越来越沉,也越来越慢。站在外面的人看见她,纷纷让道,嘴里好像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但安漓只看见他们的嘴唇蠕动,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堂屋正中央,一卷凉席裹着着一个面容祥和的老人,看不清穿了什么衣服,只露了一个头在凉席外面。安漓用力地辨认,想要将那张脸和记忆中的错位,想要得出一个那不是自己奶奶的结论。
可无论她怎么骗自己,这冰冷的凉席上放着的,正是那个疼爱了自己十多年的人,正是那个吃了一辈子苦,临走却没有几个血亲在身边的人,正是那个自己曾以为永远都不会离开的人。
那可是奶奶啊,是在父母离婚后给了自己一个家的奶奶,是会做好多好多自己喜欢的饭菜,在家里等着自己回来的奶奶,可如今她走了,连一口棺材都没有,就那样睡在硬邦邦的地上。
“奶奶,奶奶…”安漓泣不成声,忽然间觉得手脚发麻,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被人来人往的说话声吵醒时,安漓正躺在二婶屋里的床上。悲伤随着意识一起醒来,眼泪再次决堤,在卧室靠墙的一条板凳上,安漓看见了正茫然坐着的安浩。
“浩浩,你妈妈呢?”安漓抽搐着问。
“妈妈在外面。”安浩看着安漓的时候,眼神里满是不解和无助。
“你去帮姐姐叫妈妈进来一下。”
安浩从板凳上腾地站起来,飞快地跑了出去,仿佛安漓下了一道圣旨。
二婶进来的时候,同样看上去疲惫不堪,眼眶也都是红的。安漓见着她,觉得心中的悲伤又成倍地增长了。
“二婶,奶奶怎么突然这样了,我前天回学校的时候她还好好的,还让我好好考试,还说今年要给我买个生日蛋糕,她还说…”安漓越说越觉得胸闷,喘不上气,泪水更是啪嗒啪嗒地不停往下掉。
二婶在床边坐了下来,一只手给安漓抹眼泪,一只手给自己抹。
“你奶奶昨天上午起床上厕所的时候摔了一跤,那时我在厨房忙活,也没听见她叫我,等我看见的时候,她已经意识不清了。”
“那为什么没送医院,卫生院不是有救护车了吗,为什么不叫他们过来?”安漓的情绪有些激动。
“你奶奶不让,她说她就在家里,哪儿都不想去。她也不让我给你们打电话,我一拿起手机她就生气。后来我悄悄打电话请了赤脚大夫来看,那人说只要撑过昨天晚上就好了。没想到…”
二婶说完也哭了起来。
“我爸和二叔他们知道了吗,他们回不回来?”话语里的愤怒二婶是能听出来的,安漓也顾不了她的感受了。安漓只知道,奶奶的这两个儿子,一个明知母亲生了病却借口工作忙,不肯回家看一眼;另一个在母亲重病的情况下不留在家里,反而出门去打工。
“你二叔说今晚跟领班请假,坐明天一早的飞机,再坐大巴回来,估计到家的时候也是晚上了。你爸爸只说要回来,没说具体哪天。”
安漓逐渐平复了一下心情,她也知道二婶最近有多不容易,一个人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看护老人,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她放慢了语速,尽量心平气和地问,“棺材呢,奶奶没有棺材吗,总不能一直放在地上吧。”
“你奶奶岁数不大,所以我们还没有提前给她打一口棺木。她这次走得突然,很多东西都没准备。傍晚那会儿已经托人去刘老二那儿订棺材,顺便把以前拍的照片拿去放大做遗照了。他那儿有现成的棺材,可能没有自己去定做的好,但现在也只能将就了。你坐了半天车跑回来,又没吃饭,再加上刚才有点激动,所以才晕了。想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做。”
“谢谢二婶,我现在不想吃东西。”安漓深吸一口气,又用手掌怼了怼眼睛。她现在心里惦记奶奶做的回锅肉,可是永远都吃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