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安漓来说,这个假期的另一件大事就是,安海林带着那位姓胡的阿姨和自己素未谋面的弟弟回家了。
跟在安海林身后的那个女人,据介绍,叫胡艳。个子大概158,偏瘦,留着一头利落的褐色短发,除了眉毛能看出来是纹过的,脸上也再没有其它妆容。上身穿着一件短款的黑色亮面羽绒服,下面是一条紧身牛仔裤,再搭配了一双短款的高跟皮靴,手里提着一些牛奶和红色的礼品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看上去是精明的,也难怪能将自己的父亲拿捏住。
安海林怀中的男孩,就是一般小孩都有的长相,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皮肤白嫩,算不得可爱。
这就是安漓对自己新家人的初印象。好像是自然而然地,就将所有注意力放在了那个阿姨身上,对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弟弟,反而不愿意多看一眼。
胡艳一看见自己,表现得仿佛早已熟识许多年,一开口就是“小漓”,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出自己待人多亲昵。可是,这个称呼却让安漓感到了不适,从没有人这么叫自己,大家一般都是叫全名,就连妈妈,曾经也只称呼自己为“妹妹”而已。
那个小孩,可能刚学会说话,在安海林不厌其烦的引导下,大着舌头叫了声“姐姐”。
安漓谁都没回答,就从自己的小卧室走到厨房去给奶奶打下手。因为安海林带着新的家庭回来,奶奶特意提前一天备了些蔬菜和鱼肉在冰箱里,今天的晚饭,打算邀请二叔一家一起过来吃。
再回到堂屋,父母以前的房间已经被新的东西填满了,那道曾经空得让安漓心碎的木制衣柜,此刻也已经挂上了其他女人的衣物,床上,正赫然坐着那些物品的女主人和她的孩子。一切似乎都在帮她宣示着她的主权。
安漓快步走回自己房间时觉得,自己是落荒而逃的,就像一个打了败仗、伤亡惨重的一军将领,不复往日风光,只剩无尽凄凉。
她很久没有想起过自己的将军身份了。小学的时候总会参照战场上的各种情节为自己加油打气,令自己重振旗鼓。可自从接到那通宣告她理想破灭的电话后,安漓再也不愿去遐想了,没有一个将军会受此奇耻大辱,被如此欺骗。
或许是潜意识里对新家庭成员的敌意太重,战场、敌军才会再度出现在脑海中。
饭桌上,好像成了那个女人的主场,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她,所有菜肴都先被夹给她,记忆里,母亲好像没有过这样的待遇。想到这里,安漓的心上一阵酸楚,突然很想念那个被她无数次在白纸上试图画下来的微胖女人。
“小漓,多吃点肉,阿姨知道女孩子爱美,但也别光顾着减肥,伤了身体。你看你多瘦啊。”
安漓盯着碗里那块回锅肉,突然觉得很敬佩,从来没有人能用短短一句话既让自己厌恶至此。爱美,减肥,伤身体?一句完全靠主观揣测的猜想,竟能被说得此般冠冕堂皇,最后还能落下个体贴的好名声。
十多年来都以性格沉稳、斯文为特点的安漓,发了人生中最大的火,还是当着这么多长辈。
她迅速用力地将盖在米饭上面的肉拨到了桌子上,连沾了点油珠的几颗米饭也挑了出去。
“我要吃可以自己夹,筷子上有口水,不干净。还有,我也没觉得你瘦得多健康。”
在她刚说完第一句话的时候,奶奶就用膝盖在桌子下面轻轻碰了碰她,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了。以安漓的领悟力,不难理解这番好意——奶奶担心这件事会让她和父亲之间本就生了嫌隙的关系更加岌岌可危。可安漓自己不想顾虑这些,今天,更不能。
不出意料地,安海林将筷子摔在了桌子上,对快两年未见的女儿怒斥:“把嘴闭上,不吃就滚!”
女人怀里的小孩被吓得嚎啕大哭,安漓看着他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觉得讨厌极了。
十分钟前,他们刚说起过这个小孩的名字——安梓文。名字是安海林询问了别人的意见,再数次翻看字典后给起的。希望他性格敦厚,茁壮成长,希望他文采斐然,不忘故乡。
他的名字,饱含了父亲浓烈的爱意,而安漓,却只是来自半个算命先生的随机翻到的偶然。
安漓扔下筷子,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将门关上,并落了锁。
二叔二婶的劝导,奶奶的叹息,小孩的哭闹,女人的轻哄,全都被她锁在了外面。屋内,什么都没变,那只木头盒子,也乖乖地守在原处,随时等候安漓的拥抱和抚摸。
第一次,安漓主动拿起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喂,安漓吗?喂,怎么不说话呢?”
电话这头,蜷缩在床上的女孩无声无息却又泪流满面,就好像一年半以前的那个夏天。
“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安漓声音有些颤抖,气息不匀地问道。
“怎么了?妈妈今年回不来,厂里没有几天假,就在这里加加班…”
没等那边的话音落下,安漓就按下了挂断键。她也知道母亲很难再回来,外公外婆早早就去世,舅舅和姨妈很早就开始在外打工,基本没再回来过,以至于自己对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只剩她还在建安,母亲不会因为自己大费周章地回来一次。
尽管如此,尽管所有的答案都了然于心,但她就是忍不住要去试探,哪怕只是听听母亲的声音。
后来,母亲的来电一次又一次响起,安漓一遍又一遍地挂断。
她能想象母亲的焦急和担忧,能在心里大概勾勒出母亲的愁容。这两年,她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去回忆记忆里那张温柔、慈爱的脸,以至于现在,连那张脸上的一道道皱纹和一颗颗黑色的痣是如何分布的,她都能如数家珍。
在父母第一次双双出门打工时,安漓埋怨最多的是给了自己更多疼爱的母亲;在母亲回来,却又不告而别后,她的就怨恨更深了。从前,小小的年纪不足以支撑她想明白那些情感是如何转变的,为什么付出更少的父亲,直到对自己食言后,才开始被她责怪;而母亲却一直都充当着她心里那个罪责更深的人。
在柏杨中学读书的这段日子,独处成为了常态,尤其是这学期何玲玲离开后,每天的形单影只给了安漓更多审视自己、默默思考的时间。她逐渐明白,更多的恨是因为曾被更多地爱着。
从出生开始,父亲虽然也在为了他们这个小小的家四处操劳着,可他的战场始终在外面,那才是他的天地,他不曾让自己依赖,也不曾给自己无微不至的呵护。父母之间感情逐渐破裂开始,就更难见到父亲了。
可母亲不一样,在安漓人生的前十年,她就一直是母亲的世界中心。奶奶搬走后,母亲也成她唯一的支柱和依赖。虽然母亲会教自己梳头、做饭、洗衣服,教导自己要独立,但从来不舍得真正放手让自己单独做完这些事,通常都是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等候被呼唤。因此,尽管同样是离开,带给安漓的影响却截然不同。自然,她就恨上了那个作用更大、影响更深的人。
这么想着、哭着、委屈着、遗憾着,安漓渐渐睡着了。再次听见手机响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奶奶打电话叫她去二叔家吃汤圆。
躺在床上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昨夜的情景在脑海里反复上演。安海林的怒吼,她试图去理解,却依然感到委屈。虽不愿承认,但自己好像确实有错,昨天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在今天看来,的确毫无道理可言,即便如此,她也依然对父亲的斥责心有不甘,至少,这不应该发生在两年以来见面的第一天。
纠结再三,安漓还是选择了起床,洗漱完毕去面对迟早都得面对的修罗场。
出乎意料的,没人再提起昨天的事,仿佛那些不愉快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二婶和奶奶一看见她,就招呼着让她去洗洗手,坐一会儿就能吃饭了。拉着孩子在院子里一步一步学走路的胡艳也笑着说:“小漓过来啦,快文文,叫姐姐。”安梓文奶声奶气地冲她喊了一声,安漓尴尬地应了句“嗯”,她不知道这是回应给了谁。
安海林只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早饭后,安海林就提了点东西,带着新的家人去村里拜年了。安漓帮着二婶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处清洗碗筷,两个人埋着头干活,各有心思,谁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从何说起。幸好安浩偶尔会过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氛围。只见他要么捣捣蛋伸出手玩水,要么缠着安漓抱着她的腿,让她陪自己玩。在哄劝小孩这件事上,两人有了说话的契机。
奶奶从厨房过来后,二婶就将安浩带回屋子里了。
“昨天我说过你爸爸了,再怎么也不能刚见面就凶你。但你昨天也做得不对,不管怎么说,胡阿姨都是长辈,哪怕你不喜欢她,也应该尊重她,这是礼貌问题。”奶奶从安漓接过刚洗好的一只白瓷碗,放进右侧的一个盆里。
“嗯,以后不会了。”安漓用水龙头淋着筷子上洗洁精留下来的小泡沫,轻声回答。
大概十一点,姚凤给打了个拜年的电话过来,安漓将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了朋友听,想问问她的看法。
“我觉得,确实你有点过了。虽然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昨天毕竟是除夕,我妈说,从除夕开始,就要把坏心情藏好,要不会带到新的一年的。”
“那我应该去跟她道歉吗?”安漓想了想,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我也不知道,我每次跟爸妈吵架后,好像也没有道过歉。”
“那你是怎么做的?”在这方面,安漓的确没有经验。
“就是主动去招呼客人,干干活,然后事情就过去了。”姚凤这话说得实在,她和父母之间最大的矛盾就在于她不想把学校以外的时间都用在看店这件事上,所以只要她主动去店里帮忙,其实也就相当于服软认错了。
这些经验,在安漓家里不太适用。最后,安漓还是决定不道歉了,一是有点尴尬,二是觉得,反正父亲也有不对的地方,就当作是扯平了吧。
下午,母亲再次打电话过来,安漓这才想起昨天自己的冲动。
“喂,妈妈。”
“安漓,昨天怎么啦?妈妈一直打给你你都不接,后来有点事我就去忙了,刚刚得了空就赶紧问问你。”
安漓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没事,就是昨天有点想你了,你都很久没回来和我一起过年了。”
这次,轮到了母亲不知如何作答。
“对不起...妈妈这两年太忙了,要不下次你来深圳吧,我给你买票。”
对话再进行下去,情绪可能会再次脱离控制。安漓敷衍着“嗯嗯”了两声,赶紧结束了通话。她不太相信下次、以后这样的话,或许是曾经失望过。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偶尔有客人来,或者去别人家做客。一家四口的常态就是,安漓一个人待在有电视机的卧室里,看电视,玩手机;胡艳要么在厨房忙活,要么就牵着安梓文蹒跚学步;安海林有时躺在床上休息,有时就出去找几个牌友玩一个下午。除了吃饭的时候,四个人基本不会待在一个房间里。胡艳对安漓始终保持着客套,安漓也不冷不淡地应付着。
正月初五下午,他们就离开了,说是要去胡艳娘家待几天,然后就要回厂里。
那天晚上,安漓和平时一样,无聊地按着遥控器,只见电视机上的画面一闪一闪地跳过,却始终没有一档令她感兴趣的节目。突然手机的短信铃声响起,安漓循声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在被窝里摸索,将已经开始掉漆的手机,举到眼前。
“小漓,我是胡阿姨。那天的事情不好意思啊,是阿姨没考虑周到,不应该刚见面就对你说这么多。阿姨没文化,小学没毕业在家忙着干了几年活,后来就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出门打工,很多到理都不明白,做事情就凭着自己的心,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希望你好好学习,以后做个有出息的人,阿姨给你的红包放在了我们平时睡觉的沈头下面,别忘了。”
这条短信,让安漓哭了又笑,觉得惭愧又温暖。
对“后妈”这个身份的偏见,是从幼时读到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故事时就开始了的。深植于心的成见,轻易就裹挟了她的情绪,让她从一开始就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充满敌意。尤其是在看见原本母亲待过的地方,染上了其他人的印记,一种被掠夺的愤怒自心底升起。那天晚上,无论胡艳说的话多么周到,她都会发出那无名之火,都会搅黄新家的第一顿团圆饭。
而在作为罪魁祸首的她企图装作若无其事时,无辜者却送上了一份道歉,捧上了一颗真心。
短信里的错别字,在安漓看来,非但不滑稽,反而觉得笨拙又真挚。她写错了用得较多的“道”和“枕”,却偏偏将自己名字里使用频率并不多的“漓”字写对了。安漓猜测,或许,她请了父亲帮忙,或许,她曾反复确认过。无论是哪种,安漓都承认,胡艳不算是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