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君江是一家咖啡馆的女招待,她每日只需在下午三点到达位于银座大街的咖啡馆。这天她从市谷本村町的出租屋出门,沿着护城河悠闲地走到见附外车站后,坐上一辆前往日比谷站的公共汽车。下车后,她在铁路高架桥前拐入一条小巷。这是一条颇具乡村风情的巷子,挂着店旗的小餐馆随处可见。君江走进了一家租来的店铺,店门口的玻璃窗上挂着“周易占卜金龟堂”七个烫金大字,很显然,这是一家占卜屋。
君江觉得自己从去年年底起就一直霉运不断。先是跟两三个女同事一去起歌舞伎座[1]看演出回来时,她披着的海豹皮大衣和里面成套的大岛羽织、小袖,甚至贴身的长襦袢都被人划了一道长长的裂痕,一直延续到了袖口。不久后,她又发现自己的珍珠玳瑁梳不知在何处竟被人拿走了。起初以为这些不过是小偷所为,直到壁橱里出现一只死猫,她才开始怀疑这些或许都是来自仇家的恶作剧。虽然自己这些年的生活不怎么检点,但左思右想也没能想出有过招人记恨的行径来。一开始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也未放在心上,直到那家总爱报道银座附近餐馆和咖啡馆的女招待绯闻的报纸——《街巷新闻》上刊登的一则理应无人知晓的新闻进入她的视线,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决定听从他人的建议,姑且找个算命先生算上一卦。
《街巷新闻》上的报道倒也不算是对君江的诽谤或者中伤,反倒是毫不吝啬地对她的美貌大加赞美,唯一令人疑惑的只有一段话:“君江小姐的大腿内侧自小就长有一颗黑痣,这颗黑痣预示着她成年后必将从事色情行业。果不其然,她成为女招待后,大腿内侧的黑痣不知何时起增加到了三个,对此她感到亦喜亦忧,因为她觉得这意味着自己会拥有三个常客。”君江看到这篇报道的时候心里很是不舒服,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她的大腿内侧确实如报道所说的那样,起初只是一颗黑痣,如今已经长成了三颗,这一点不可否认。去年春天起,君江找了一份女招待的工作,在上野池之端的咖啡馆待了没多久后就去了银座,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发现了自己大腿内侧黑痣数量的变化。然而知道这一秘密的应该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姓松崎的好色老头儿,自从自己做了女招待后就一直跟他保持着暧昧的关系;另一个则是一位名为清冈进的文学家,自从来到上野工作后,自己和他的绯闻就不曾断过。黑痣的位置就连自己的亲兄弟也未必清楚,哪怕是澡堂掌柜也未必会注意到这个部位,但为何竟被一个小报记者知道了?君江不由得又联想起去年发生的一系列诡异事件,总觉得还有更大的陷阱在前方等待着自己。长这么大却连一根签都没抽过的无神论者君江,此时突然觉得是该好好找个大师算一卦了。
这家占卜屋面积不大,位于一所公寓内。里面坐着的算命先生看上去约莫四十岁,脸上干干净净的,不见一丝胡楂,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粗框眼镜。他正倚着桌子等待客人的光临,乍一看倒像是个医生或者律师。透过那扇上方悬挂着“天佑平八郎书”匾额的玻璃窗,可以看见一辆辆省际电车疾驰而过。屋内的墙上贴着一张日本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桌旁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些外国书籍和装帙收藏的日本书籍。
君江脱下身上的薄披肩后拿在手中,并在算命先生示意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一身西服的算命先生坐在旋转座椅上,合上桌上的书,扭了扭腰身转向君江,旋即挤出一道职业性的笑容问道:
“阁下到此,是问姻缘,还是测吉凶呢?”
“我不问姻缘。”君江低头说道。
“那我先看看您的整体运势吧。”这位算命先生露出一副如妇科医生般的神情,努力用拉家常的语气和君江聊着,希望借此让她放松下来,“这些年算命,也遇上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接触到的客人也是形形色色。有些人甚至习惯于上班前顺路过来算上一卦,测测当天的运道。不过呢,算卦这种事不可能百分之百灵验,哪怕今天算出来的是凶卦,也不用太过在意。那么,请先告诉我您的年岁吧。”
“我今年正好本命年。”
“也就是鼠年了,那您的生日呢?”
“五月三日。”
“哦,鼠年五月三日生人。”算命先生马上拿起卦签,一边小声地重复着君江的生辰,一边把算木摆到了桌上,“照您的生年来看,应的是离中断之卦,跟您解释卦象想必您也未必能听懂,还是简单跟您说说我能想到的事情吧。一般说来,这一卦象对应之人,无论男女都将六亲不靠,孑然一身。再说您的生辰,当是游魂巽风之卦,此卦象对应之人可能会遭遇一些异常之事,但最终都会逐渐散去,不留痕迹。从卦象来看,您现在遇到的那些不可思议之事都是暂时的,最终都会慢慢平息的。这就好比暴风过后,虽然不会立刻恢复如常,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终将回归平静。现在的您,就处在这个恢复平静的过程中。”
君江摆弄着刚刚放在膝上的披肩,眼神凝滞地看着面前的算命先生,他刚刚的话并非全都是信口雌黄。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某些事还是如他所言,心情低落的君江又再次垂下了眼帘。所谓的异常之事,想必就是指当时自己不顾父母的阻拦,一意孤行要来东京,最终找了一份女招待的工作吧。
君江之所以要离家上京,主要就是被父母等亲戚孜孜不倦的说亲举动闹得不胜其烦。她出生在埼玉县的丸圆町,距离上野车站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家里经营着一家特产点心店。君江有一个特别要好的小学同学,名叫京子,在牛込做了大约一年时间的艺伎后便被赎身做了外宅。不愿嫁给农民为妻的君江逃出家乡后便躲到了闺密京子的家中。其间也被老家找来的亲戚强行带回去过两三次,但无一例外地都被她顺利逃脱。如此反复几次后,父母也就歇了逼她结婚的心思,索性遂了她的心愿,让她找一份银行或者公司里的文员工作。
在京子的金主川岛先生的帮助下,君江很快进了一家保险公司上班,但所谓的上班不过只是当初敷衍父母的一个借口而已,所以不到半年就辞职不干了,整日里住在京子的家中无所事事。后来京子的那位金主因为挪用公款而突然被捕,无以为继的京子只好重操旧业,把艺伎时代的一些常客又带回家中,实在缺钱的时候还会去一些相熟的艺伎茶屋或是婚介所,日子倒也过得十分滋润。潜移默化之下,君江也开始向往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便决定加入京子。但这种行当毕竟上不得台面,时刻都有被抓的风险,所以京子还是想重返艺伎的舞台。对艺伎生活十分好奇的君江原本也打算体验一番,后来听说从事艺伎工作还得拿到从业资格证,而申请资格证的时候,当地的警署会到申请人的老家询问情况,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便找了现在这份女招待的工作。
君江无须像京子那样定期向家里寄钱,而且她一个乡村长大的姑娘本就对流行服饰无甚兴趣;至于戏剧或电影,若无人邀请也是不会主动去看的。日常的兴趣爱好大概也就剩下偶尔在电车里看看小说了吧。所以只要赚够房租和头饰的开销,倒也无须向男人索取生活费。没有金钱要求又听男人话的君江虽然一直都过着淫恣的生活,但要说跟谁结怨,那也是不太可能的。想到这里,她开口问了一句:
“所以我现在倒也无须过多担心,对吗?”
“不知你健康状况如何。如果现在身体无恙,那么最近一段时间是没有病痛之忧的。您现在的状态还不是我刚刚所说的暴风雨后的平静,而是有些萎靡不振。或许连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内心的那种不安与焦虑吧。不过从卦象上看,您身上出现的异常情况正在逐渐消失,以后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事件了。若有具体的担忧或者迷茫不妨告诉我,有针对性的占卜更准确。”算命先生说罢,便再次拿起了卦签。
“其实我确实有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君江提起话头,可又觉得黑痣的事情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便换了一个说法道,“我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人误会了,只是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何事。”
“哦哦。”算命先生闭上眼,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接着数了数卦签后重新摆好算木,说道,“原来如此。此卦中也有杯弓蛇影之意呀,看来应该是您多虑了。您担心的那件事应该根本不存在。这个卦象若用通俗的语言来解释,就是一幻一实。每个实物都会有影子,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有时也会出现相反的情况,就是先有影,后有实。这种情况下只需除影,便可实归。所以您若能平定思绪,摒除杂念,忧虑自然会随之消失的。”
君江不由得点头称是,一想到此前发生的种种“意外”不过是自己的胡乱猜测,便不由得释怀了许多。原本还想多问几句,但又担心问得太细容易暴露自己现在的职业,特别是两三年前自己和京子经常出入艺伎茶屋及婚介所的事情,更是不能让他知道。本想问问死猫或者丢梳子的事情,但再不去咖啡馆上班就该迟到了,只好先作罢。
“不好意思,请问我该付您多少钱呢?”君江说着便把手伸到腰间准备掏钱。
“问卦定价一日元,具体给多少您自己定。”
门忽然开了,两个身着西装的男人走进占卜屋,毫不客气地挨着君江坐了下来,而且她还注意到其中一位的眼神凌厉,看起来像是警察。于是君江目不斜视地站起来,甚至连声再见都没说便迅速开门离去。
走出那栋楼后,五月初的晴天让君江更是心情大好,日比谷公园到护城河一带在初夏的阳光下更显绿意盎然,不远处是几个衣着时尚的人,在等待电车的人群中尤其显眼。君江此时已经从高架桥下穿过,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继续走向数寄屋桥边。这一带高楼林立,包括朝日报社在内的每一座大楼顶上都挂着宣传用的氢气球,正迎风翩翩起舞。就在君江驻足仰望空中的美景之时,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君江”,随之而来的是一串急行的木屐声。君江扭头一看,迎面而来的是一名二十一二岁的女子。她叫松子,是去年在池之端Luck俱乐部工作时的同事,只是穿着打扮都比去年时尚许多。君江凭着经验试探性问道:
“松子,你也是去银座吗?”
“嗯,不是。”松子含糊地答道,“去年年底,我在Alps待了一段时间,就没再工作了。不过我还是想找个工作的,你知道五丁目有一家叫Lenin的酒吧吗?和我们在Luck一起工作过的丰子就在那边,所以我寻思着过去看看。”
“是吗?你还在Alps待过啊。我还真没听人说过。我从Luck出来后就一直在Don Juan上班了。”
“好像是今年的春天吧,我在Alps听店里的客人说过你的事。一直想去看你,也没时间。对了,听说老师最近也还好吧?”
君江觉得她口中的老师,指的必是小说家清冈进无疑,但毕竟和自己有往来的客人不在少数,其中的律师和医生也都可以被称作老师,于是她便含糊地回答道:“嗯,据说最近一直在忙着报道还有电影的事儿呢。”
“哎,可不是。”不知松子是不是误会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被君江的话所触动,“一到关键的时候,男人就会变得很无情。我也没少遇见这种事呀,所以,我这次一定要好好为自己打算一番。”
君江听罢,内心不由得暗笑,就松子这样的女孩,顶多也就交往过五到十个男朋友,居然还在这里大肆谈起经验来了,真是如井底之蛙般可笑。于是她故意压低了声音,用半是玩笑的语气说道:“那位老师不仅有一位体面的夫人,更有女明星玲子红袖添香,像我这种女招待不过只是人家一时的玩物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一起过了桥来到热闹的尾张町附近了。可是松子却丝毫不顾忌来往的人群,突然一脸正义地提高音量说道:“可是,我听说正是因为听老师说他爱的是你,玲子小姐才会选择结婚的。难道不是吗?”
君江怎么也想不到松子居然会在大街上问她这个问题,惊讶之余连忙岔开了话题:“松子,这事回头我再跟你细说吧。如果你有需要可以随时到Don Juan找我,店里正好在招人,要不我介绍你来吧。”
“那家店现在有多少人呢?”
“六十个,分为两组,每组三十人。打扫和收拾之类的粗活儿都由男人来做,所以我们的工作会比其他地方轻松很多。”
“一天轮几次班?”
“嗯,最近也就一天三次左右吧。”
“这样啊,那要是买点好看的衣服,就基本剩不下钱了。而且尝到坐汽车的甜头后,就会忍不住每晚都想坐的……”
君江向来不爱听这种婆婆妈妈的琐事,哪怕与自己无关也会觉得难以忍受。而且钱这种东西,她根本无须开口,自会有男人塞到她的手里。想到这里,她甚至懒得去看人群那边的松子,而是径直仰望前方的三越大厦,阳光的照耀让它显得更为光彩夺目,闪得她有些眼花。她随后便快步地穿过十字路口走向马路对面,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对松子似乎有些过分了,便回头看了看松子,发现她还站在原处,于是远远地弯了弯腰以示道别,随即一身轻松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二
从松屋和服店向京桥方向走过两三家店铺后,就能看见一家占了四间门面的咖啡馆,店铺正中央是一道气势恢宏的拱门,门边画着个裸体女郎,女郎的手中捧着这家店的洋文招牌——“Don Juan”,画得十分精致。夜幕降临后招牌上的红色灯光便会亮起,这便是君江工作的咖啡馆。可类似的咖啡馆在这条街上比比皆是,放眼望去就连门面都毫无二致,若不仔细分辨,很容易就会走错。就连君江这个已经工作了一年多的“老员工”,都是以巷口的眼镜店和五金店为路标,才能顺利走入两店之间的那条小巷子。这条巷子很窄,勉强可容一人穿行其中,可里面却摆满了大大的垃圾箱。即使是冬日的寒风也阻挡不住漫天乱飞的苍蝇,黄鼠狼大小的老鼠更是肆无忌惮,不分昼夜地出没。一旦发现有人来了,老鼠们便会在巷子里乱窜,水坑里的积水被它们的长尾巴甩得到处都是。好在距离并不算远,君江捂着衣袖小心翼翼走上十步就能离开。走到隐约可见穿梭于巷内的其他人时,一扇冒着刺鼻的廉价食用油油烟的小门出现在眼前,钻进去便是灶虫遍地的后厨。脏乱差的后厨俨然一幢地震时的临时小屋,屋顶和墙体是用一整块生铁皮围成的,与面向银座的那个豪华正门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简陋的后厨旁边架着一条很陡的楼梯,不用脱鞋便可以直接爬上去。二楼是一间十叠[2]大的房间,十四五面梳妆镜围绕在四周的墙上。君江到达时是下午的两点五十四五分,恰好是上午十一点上班的女招待们交接班的时间,所以不大的房间内坐得满满当当,再多一个也塞不下了。每面镜子前都挤着两三个抻长了脖子的女人,或是继续给本就已涂得很白的脸敷粉,或是整理着头上的发髻,或是站着换衣服,或是盘腿坐着换短布袜。
君江脱下身上的竖纹短外套,并把它和披肩一起放在包袱皮中包好。然后在走廊出口的衣帽架上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空位,放入手中的包袱皮。接着一边用粉扑在鼻尖上补着妆,一边沿着走廊向前走去,穿过食品储存室后便看见从二楼迎面走来的春代。两人下班后都往四谷方向,所以她自然成了六十个同事中与自己关系最亲密之人。
“阿春,昨晚你可是爽约了哦,一会儿你得请我吃饭才行。”
“爽约的人是你吧。我昨晚等了你好久呢。今晚一起走吧,这样划算一些。”
君江一走到二楼的外面,就听到楼下看鞋男童的不停喊叫声:“君江姐姐,有你的电话。”
“来啦。”君江大声回应道,嘴里一边小声嘀咕着“谁呀,真够讨厌的”,一边快速穿过桌子和盆栽后走下楼。
楼下是一间十分宽敞的房间,与面向银座的正门之间隔着一扇彩色玻璃门。三四十坪[3]大小的房间内,左右两侧的桌椅间以屏风阻隔成一个个卡座,从天花板上的吊灯到下方的桌椅板凳全都用假花或盆栽进行装饰,有些地方甚至还夸张地摆放了舞台上用的成片人造草丛。整个房间看起来不仅拥挤,还显得不伦不类。最靠里面的角落中摆着一个酒架,整齐地陈列着一瓶瓶洋酒。墙上挂着巨大的摆钟,摆钟下方是一个收银台,旁边的玻璃门里放着一部电话。君江朝着电话房走去,一路上微笑着和每一个路过的人打招呼。“您好,请问您是哪位?”她接起电话后问道,结果对方找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位名叫清子的女招待。
君江用指尖推开电话房门后大声喊了一句:“清子,你的电话!”接着又转身看了看四周,此时正是中午,店里只有两拨客人,七八个女招待正围绕在客人身边。她透过绿叶的缝隙寻找清子的身影,却并未找到。这时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句:“清子上的是早班吧。”她如实转述给对方后便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君江小姐……”一个男声叫住了她,循声望去,那是一名身穿西装、身形清瘦的中年男子,此时正斜身倚靠在收银台上,“占卜的结果如何?”
“刚刚去算过了。”
“然后呢?果然还是与男人有关吧?”
“要真是那样,我又何必找人算命呢?我现在哪还有什么男人缘啊,小松先生,我现在可是心如死灰啊!”
“啊……就连君江小姐都……”君江的话让面前这名四十岁左右、姓小松的男子不禁笑了起来,他圆脸上的细长眼睛旁也爬上了细纹。小松目前在神田的一家舞厅当会计,每天傍晚六点上班之前,他一定会先到几家相熟的咖啡馆里转转,帮女招待们解决一下租房的问题,或是帮忙典当一些东西,或是帮着取戏票,等等,总之无论大事小忙都会尽心竭力,至于回报嘛,那些女孩们笑容灿烂地小松先生长小松先生短地叫着,就足够他受用了。他虽然在各家咖啡馆里的人缘都很好,但从不在店里消费。有传言说他过去在歌舞伎座为艺伎弹奏,也有说他曾做过艺伎的随从。君江便是从他的口中听说了日比谷的那位算命先生。
“君江小姐,到底怎么了?那个算命先生没给你什么提示吗?”
“嗯……他倒是说了很多,但听完他的话我更糊涂了。后来我也没多问了。”
“那怎么行呢。君江小姐怎么总是这样大大咧咧啊!”
“白白浪费了一日元。”小松这么一说,君江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听懂那位算命先生说了什么,而且自己也根本就没认真问过什么。真该好好问问自己最近的那些烦心事。
“不过小松先生,我最近也没遭遇什么特别的事,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那些了。虽然他跟我说了很多,但我就觉得‘完全听不懂’啊。真的是一点都没听懂。那好歹也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算命吧,没问出什么结果总是不甘心的。不过算命这种事,是不是得会问才行啊?”
“我只听说过要会算的,倒从未听过还要会问。”
“但是我们去看医生的时候,不是也要先描述自己的症状吗?所以我觉得算命也是一样的吧。”
说话间,从外面的楼梯走下一名三十出头的丰满女子,叫蝶子。蝶子来到收银台边,递过一张十日元的纸币说了一句“请结账”后,就对着墙上的镜子整理起和服的半襟,口中说道:
“君江,你去二楼看看矢先生吧。他真是吵得不行。”
“刚刚我遇见他了,只是还没到我上班的时间,就先下来了。我听说他曾经是辰子的金主,真的吗?”
“对呀。后来辰子就被日活的吉先生给包了嘛。”收银的女店员一边说着,一边把小票和找零递了过来。这时,酒吧的镜子里出现了店主池田和男助理竹下的身影,只见他们正从收银台通往厨房的那道小门走过来。蝶子和君江都不想跟他们打招呼,便假装没看见,迅速走上二楼。池田五十多岁,长着一嘴龅牙,身形十分消瘦。据说他是阪神大地震那段时期从南美的殖民地回国发展的,用自己多年的积蓄在东京、大阪和神户三地开了多家咖啡馆,至今为止还都处于盈利状态。
上了二楼后,蝶子将找零递给了坐在墙边的两位客人。君江则走向了窗边,矢先生此刻正坐在那个可以眺望银座大街的好位置上。
“欢迎光临,矢先生,好久都没见您来了呢。”君江边走边向矢先生打着招呼。
“还真是恶人先告状啊。前几天我可是被人拉着听了好一顿炫耀呢,打从出生起还没这么丢脸过。”
“矢先生,人家有时候也是迫不得已嘛。”君江换上了一副撒娇的模样,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男子的身边,两人的膝盖都快碰到一起了。她径自从矢先生放在桌上的敷岛烟袋中抽出了一支,衔在口中,看上去十分亲密。
矢先生号称自己在赤坂溜池经营着一家汽车进口商会,有一段时间几乎天天中午都会来店里玩。因为那时女招待们都不用工作,他便时常请四五个店员工一起在店里吃晚饭。有时也会带艺伎来店里炫耀一番。他大约四十岁,平日里高调到让人讨厌,比如摘下戴在手指上的两枚钻戒,然后开始“非常耐心”地教店里的女孩们如何鉴别钻石、如何判断价格等,但胜在舍得花钱,所以女招待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想要和他交往。君江已经接受过两三次他的戏票了,休息的时候矢先生还会带她到和服店里买几件羽织和半襟,再邀请她一起吃饭。既然收了人家那么多的东西,再拒绝也未免有些太过无情了,所以对他刚刚那番挖苦,君江觉得干脆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遮遮掩掩的反倒麻烦。矢先生用一副笑脸掩藏着内心的愤怒。
“我还真是挺羡慕那个浑蛋的。”他用一种玩笑般的口气对着围在桌边的阿民、春江和定子等三四个女招待说道,“人家说这两个人可亲密了,大街上还难分难舍地牵着手呢,我还真是被炫耀了一脸了。”
“哎呀,不是吧,要真到了这么难舍难分的地步,我看去的可就不是戏院了吧。谁知道是不是去了什么别的地方啊。”
“真是浑蛋!”矢先生一把掀翻了原来放在桌边的汽水瓶,怒气冲冲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出手伤人,吓得四五个女招待惊叫着从椅子上跳开,有的人不仅捂紧了自己的长袖,还撩起了裙摆以防从桌上流下的汽水溅到自己的衣服上。君江深知这场闹剧皆是因自己而起,只得起身拿来了抹布,用嘴咬着衣袖擦干桌上的水渍。就在此时,又有两三个客人上了二楼。“欢迎光临。”年长的蝶子连忙开口迎客,可还没等她询问客人的需求,那边已经先一步开口:“今天谁当值?”“是君江吧。”不知是谁应了一句。“来了……”君江回答着,把手中的抹布往盆栽的土上顺势一丢,连忙向新来的客人一路小跑。
两位客人都留着胡子,看上去五十岁左右,举止间颇有绅士风度,手里都拿着购物纸包,似乎刚去过和服店或者三越一带。他们只点了一杯红茶便认真地谈论起来,其间看也没看过君江一眼。君江很喜欢这样省心的客人,于是独自退到墙边的卡座坐下休息。那是闲下来的女招待们经常聚集的角落,桌子上摆着一袋一袋的葛羊羹、盐煎饼、花生米等零食,以及胡乱地堆在一起的报纸杂志,女孩们总喜欢用指尖拈起零食丢入口中。
没事干的时候,女孩们净聊些电影海报或者朋友间的八卦,时间长了难免也会觉得无趣。偶尔犯困,却又不能在上班时间睡觉,所以全是一副无所事事消磨时间的懒散模样。一个坐在角落里随手翻看杂志图片的女孩突然说了一句:
“哇,这是清冈老师的太太啊,真是好看啊。”
一番话惹得正在卡座里休息的女孩们都抻长了脖子想要一探究竟。就连正在和嘴里的葛羊羹做斗争的君江也立刻探身说道:
“哪个哪个?快给我瞧瞧,我还没见过他太太呢。”
“来,慢慢看。”女孩递过手里的杂志,指着插图道。照片中是一名坐在连廊上的端庄女子,旁边还配有几行文字——“名士之家”“小说家清冈进先生的太太鹤子夫人”。
“君江,你怎么还能这么淡定啊。要是我的话,吃了她的心都有。”说话的女子名叫铁子,嫁给一名牙医后,迫于生计做了女招待。此时她正用一颗花生米恶狠狠地戳着杂志上的那张照片。
“你呀,怎么醋劲这么大?”反倒是君江被她的话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着她说,“这有什么关系呀,太太就太太呗,没什么好在意的。”
“君江真是想得开啊。”百合子附和道,她是从舞厅辞职后来到这家咖啡馆工作的。
“不管怎么说,最幸福的当属清冈老师了,有个正房美人,还有个名头在银座响当当的女招待相伴……”琉璃子也忍不住插了一句,她以前在一家理发店里为客人梳头。
“什么响当当啊,你们别胡说八道了!”君江佯怒地倏然起身,走向刚刚被自己冷落在一旁的汽车进口商会经理矢田。其他的女招待们自然也知道她不是真的恼了,只是略带担心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特别是琉璃子,以前在理发店工作的时候曾做过私娼接过客,其间也和君江交谈过一两次。后来两人偶然在这家咖啡馆相遇,不过也都非常默契地为对方保守秘密,也因此两人之间无论怎么开玩笑,彼此都不会真的生气。此时,一阵类似敲桌子的声音传来,大家纷纷确认是不是自己负责的客人发出的响声。就在这时,琉璃子从对面墙上的镜子内看到一个身着西装的男子走上了二楼,于是她小声地对大家说:“呀,是清冈老师。”
“老师,您刚刚打喷嚏了吗?”和君江最为亲密的春代最先走上前去挽着清冈的袖子说道,“那边的卡座可以吗?”说话间已经领着清冈走向设在角落的不显眼的卡座了。善解人意的春代担心矢田来者不善,若是遇上清冈可就糟糕了,便在位置的安排上花了些心思。
“走过来还真是够热的,给我来点黑啤吧。”清冈今天穿着一件双排扣的普通西装,颈部扎着蝴蝶状领结,坐下后便从怀中取出最新的杂志和报纸,并将它们塞入桌子底下的隔板里,接着将头上那顶深灰礼帽挂在人造花的花枝上。清冈三十五六岁,鼻尖和下巴都长得特别突出,眼珠的颜色偏白,面庞虽大却两颊凹陷,看起来就更显神经质了。可他偏又留着长长的头发,看似随意地扎在脑后,但细心观察就不难发现隐藏于这份“随意”背后的刻意了。他在人前永远保持着一副新时代艺术家的形象,如同从电影海报里走来那般亮眼。清冈的父亲是一位汉学家,而他在仙台当地某所大学内的成绩也只是差强人意罢了,虽然毕业后走上了文学这条路,但直到三四年前为止都没写出过一部能够登上月旦评的作品来。后来不知怎么就一飞冲天了。他以曲亭马琴的小说《梦想兵卫蝴蝶物语》为底本,将原著中的风筝改为飞机后创作的通俗小说,改题为《他将飞向世界》,主要反映了现代社会中的世间万象,并被连载于某份报纸上。没承想这本小说竟大受欢迎,还被改编成了年轻演员们的新剧目和电影。他本人也因此而声名大噪,从此邀约不断,几乎所有的杂志和报纸上都会出现他的名字。
“这也是您的书吧。”春代很随意地拿起桌上一本书,看着封面问道,“不过还没拍成电影吧?”
清冈故意装作不耐烦地说:“阿春,你帮我打个电话给《丸圆新闻》编辑部,问问村冈是不是在那里,就是京桥的某某号。要是在,就让他马上过来一趟。”
“是之前那位村冈先生吧?”
“是。”
“京桥的某某号对吧?”春代记下后便转身离去了。随后当值的定子端来了黑啤和一碟花生米,一边为清冈倒酒一边说:“老师的小说唤起了我内心深处的记忆。那时候我刚进蒲田,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龙套。”
“你在蒲田待过?”清冈单手执杯,歪着头问定子,“那为什么后来又不干了呢?”
“嗯,因为看不到未来啊。”
“你的脸还真适合演电影,我是说真的。是不是不肯听导演的话?无论多么优秀的女人总还是需要有个男人做靠山的,你看那些畅销书女作家,哪个没些背景的。”
这时君江走过来了,嘴里还叼着根烟,她安安静静地坐到清冈的身旁。春代正好打完电话回来了,告知结果后便一起坐了下来。
“老师,请我们吃点东西吧。阿君来点什么?”
“我喝这个就可以了。”君江说着便拿起了清冈喝剩的那杯黑啤。
“啧啧啧,你们还真亲昵。春代,要不我们来一份鸡肉饭之类的?”定子从腰间取出点餐本,写下要点的食物后起身离去。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夕阳也已落下了地平线,留声机的音乐从楼下传来,告诉所有人此刻已是五点半。三点后休息的女招待们开始补妆上班,整间咖啡馆都在电灯的照耀下进入夜晚的世界。窗外的夏日余晖虽未完全消失,窗内却早已披上了夜的霓裳。
三
君江和春代下班后都是前往四谷方向,所以基本每晚都会在数寄屋桥附近同乘一日元出租车[4]。但银座大街上人来人往,还有些从咖啡馆出来后到处游荡的醉汉,两个女孩在这种环境下就会显得特别惹眼,所以她们宁可多走几步再拦出租车。上车前再跟司机讲讲价,一般三十钱[5]就能成交。可是那天晚上她们走过了数寄屋桥,甚至穿过高架桥一直走到日比谷的十字路口附近,都没能遇到一辆愿意三十钱载她们走的出租车。气得春代直喊:“好过分啊,是看不起我们吗?我还以为他会停下来呢,结果又走了。”
“没关系啦!散会儿步不也挺好吗?正好有些喝多了。”
“夏天真的来到了!你看护城河那边,像不像剧场舞台后面的那块幕布?”
日比谷的十字路口处聚集了许多等电车的人。
“要不今晚省点钱坐电车吧。”
就在她们走过十字路口,沿着宽敞的人行道走向铁轨时,突然从旁边蹿出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二人吓了一跳,发现竟是下午来过咖啡馆的那位戴钻戒的矢田先生。
“您可真是够悠闲的,刚刚是不是去哪儿喝酒了?”
“我送你们吧!”矢田说着便伸出手来准备拦辆一日元出租车。
“我坐电车就可以了。跟顾客一起坐出租车会被说闲话的。”春代下意识地想要躲开,矢田想必早就听多了这种借口,便回答道:“那是在银座大街吧,这里能有什么事?你放心,我保证没问题。”
“我看您不如也省点钱坐电车吧?”正好一辆红色的电车开来,君江说完便拔腿跑向电车,连句话都没顾上说的矢田只好紧跟二人登上了那辆开往新宿的电车。
电车里的人少得出乎意料,除了他们三个还有三个其他店里的陌生女招待,以及五六个男人,无一例外都在闭眼打盹儿。电车开过半藏门到达四谷见附[6]前,矢田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就像和她们不认识似的。直到看到君江准备先下车时,他才快速跟上来说:
“君江小姐,已经没有换乘的车了,不如叫辆出租车吧?”
“不用,前面就到了。”君江沿着寂静无人的护城河向本村町走去。一路上也不乏奔驰而过的一日元出租车,看到走在路上的两个人时,有的司机从车窗里伸出手来告诉他们车费可以打折,有的则探出满是泥垢的笑脸打趣他们。矢田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恳求着:
“君江小姐,你今晚一定要回家吗?不能陪我一晚吗?呃,君江小姐,要是一晚不行的话,那就一个小时,哪怕三十分钟也行啊。或者听我说完马上就走也行,求你陪我一会儿吧。我不会为难你的,今晚一定会让你回家。”
“已经很晚了。再不走,我就回不去了。而且我明天还要上早班呢。”
“就算是早班,也是十一点才开始的不是吗?你看我们现在这样也是浪费时间。就在这里好好谈谈行吗?或者我们去荒木町,要不牛込怎么样?”矢田紧紧地握着君江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
随着河堤地势的逐渐走低,夜空也变得越发开阔。站在市谷远眺牛込,薄薄的青雾将护城河两岸的河堤和树木紧紧地拥在怀里,似给整条护城河披上了一件朦胧的外衣。深夜的微风吹来了青涩的米槠花香和野草清香,偶尔还会从松树高耸的护城河对岸的空中传来苍鸻的啼声。
“啊,真像一处宁静的村庄啊!”君江望着天空感叹道。
矢田连忙趁机劝道:“要不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吧?你就为了我牺牲一个晚上吧!”
“矢先生,如果我们今晚这个样子被人看到了,你就为我冒充成那个人吧。其实,我也不打算继续在那家咖啡馆干下去了。”君江继续静静地往前走,只是身体故意靠近了矢田几分,想要借此试探他。在决定要不要跟他走之前,她得先看清面前的男人究竟是否舍得为自己花钱。
“那个人?你说的是之前跟你一起去邦乐座的那个人吗?”
“不是……”君江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慌乱地改口道,“对,就是那个人。”上次和自己一起去邦乐座的那个人既不是自己的金主也不是恋人,只是和眼前这位矢田先生一样逢场作戏的客人罢了。
“啊……原来那个人就是你的金主!”矢田一脸认真地说着,“可是你如果一直都是跟他在一起,现在又突然要离开,是不是不太妥当啊?我也不想因此而得罪人啊!”
君江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所以,我才说万一嘛。要是被人看到就麻烦了,所以今晚的事一定要保密。”
“这你就放心吧,有事我担着。”矢田一想到今晚君江将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就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正好此时护城河畔空无人烟,他激动地抱住君江,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不知不觉间,本村町的电车停车场已经被他们甩到了身后,他们正站在一个被高乐松的繁茂枝叶覆盖的斜坡上。市谷站停车场和八幡前值班岗亭的灯光照亮了前方的夜空。
“那个值班岗亭麻烦得很,时间稍晚些路过就会被反复询问,我看我们还是坐车走吧。”
早已急不可耐的矢田看了看四周,发现居然连一辆出租车都叫不到,二人只好站在原地。
“我家就在前面那条小路上,拐角处有个药店,屋顶上整夜都会亮着写有‘仁丹’的广告灯,特别好认。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去放下东西就出来。”
“真的吗?你该不会骗我吧?”
“我没那么不守信用。你要是不放心就跟我一起过去吧。因为楼下的阿姨要等我到家了才会锁门。”
从那棵高乐松的位置再往下走五六户人家,然后拐进一条巷子后,狭窄的道路瞬间截断了此前一览无余的护城河,让人有种突然被捏住鼻子般的压迫感。杂乱无章的低矮房屋,破烂不堪的小门、绿篱和竹篱笆等在巷子两侧交错,看起来就像是个贫民窟。君江走到前面那家鱼店后说了一句“请在这里等我”,便径直走入旁边的巷子里。矢田差点就要拔腿跟上,可又怕君江生气,只得站在原地抻长脖子努力地观察着漆黑巷子里的情形,直到听到一扇貌似老旧小门发出的吱呀声,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但他又忍不住想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便一点一点地往巷子那头挪过去,突然脚下一软,像是踩进了积水的淤泥中似的,吓得他立刻后退,连忙借着鱼店屋檐上的灯光,在一旁的沙砾和脏水沟盖上蹭皮鞋上的淤泥。没过多久君江就出来了。
“哎呀,怎么了这是?”
“没事没事,就是这路也太差了,好像满地都是猫粪狗粪吧,臭死了。”
“所以我才让你在外面等着不是吗?你身上真的好臭!”君江说着就从他身边躲开,“我还穿着草屐呢,那些东西要是沾到袜子上就麻烦了。”
矢田一路边走边在沙地上蹭着自己的皮鞋,走到护城河畔时刚好在拐角的一户人家门前看到了摞成小山的柴火和炭包,这才算是彻底拯救了自己的鞋底。就在矢田终于把鞋底的污垢清理干净时,一辆出租车自动地停在了他们的眼前。
“去神乐坂,五十钱。”矢田拉起君江的手便钻进了车里,“我们在斜坡那里下车,然后走一段路好吗?”
“好哇!”
“我也不知为什么,今晚特别想和你彻夜散步。”矢田伸出手,轻轻地将君江拉进怀里。君江也乖巧地依偎着他,明知故问道:
“矢先生,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呀?”
矢田想,她这一定是在装糊涂,不过人不可貌相,虽然君江看似见惯风月场的女人,但自己毕竟不了解她的过往,或许她的内心依旧纯洁。自己还是单纯把她当作温顺的女招待来对待为好。于是他在君江的耳畔轻轻地回答道:“我们去艺伎茶屋。没问题的吧?已经很晚了,我直接带你去一家我认识的店吧。当然,如果君江小姐有推荐的地方,我们也可以直接去的。”
君江一时语塞,便随口答道:“没关系的,我去哪儿都行。”
“那我们在斜坡下车,我知道尾泽咖啡馆后面有一家不错的店,很安静。”
君江顺从地点了点头,继而看向窗外。短暂的沉默后,车子停在了神乐坂。所有的商店都已经打烊,就连营业到深夜的路边摊也已散去,留下散落一地的纸屑等垃圾。原本热闹的街上此刻寂静无比,只剩下零星的几处小酒摊。街上的汽车正努力躲避摇摇晃晃的醉汉们,偶尔还能看见几位穿梭于小巷间的艺伎们。走到毗沙门小社时,矢田停下脚步望着对面的巷口说:
“就在里面。这里有水坑,小心你的草屐。”
这条铺着小石子的狭窄小巷容不下两人并行,可若是让君江跟在自己身后,又不免担心她会逃跑,所以矢田宁愿忍受着肩膀胳膊不断与墙板摩擦,也要努力侧身与君江并行。不多久,巷子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小庙,看起来像是一处稻荷神社。前方的道路在一处低矮的石墙下分成四个方向,两人沿着面前的石阶继续往下走,寂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嗒嗒嗒的木屐声,迎面走来了一名提着裙摆前行的艺伎。两个人自觉地将身子侧开几分为她让路。女子的发髻明显已经松散开来,行走的姿态也毫无端庄可言,让人不禁生出许多遐想。夜深人静的小路,带有几分香艳气息的艺伎——如此暧昧的画面别说矢田了,就连君江也不禁心神荡漾了起来,传说中的花柳巷果然名不虚传啊。君江不禁停下脚步,着了迷似的目送艺伎越走越远。艺伎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这一切,在稻荷神社前的拐角处左转,打开小门钻进了一家艺伎茶屋。里面传出一声神采飞扬的“妈妈桑,我没迟到吧?”与此前的疲惫模样真是判若两人。
听到她的这句话后,君江对矢田说道:“矢先生,我之前也想过做艺伎,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是吗?”矢田一脸惊讶,正想再问她两句却发现已经到达目的地了。大门紧闭,里面似乎还有人声,于是矢田边敲门边喊道:“有人吗,有人吗?”话音刚落就传来了一阵玻璃门的开门声以及木屐的声响。
“哪位啊?”一个女声响起。
“是我,矢田。”
“哎呀,是您来了呀!”老板娘打开门,一看门口还站着君江,立刻换了一种语气,“哎呀,快请进快请进。”
在老板娘的指引下,二人穿过走廊,眼前出现了一扇杉木门,似乎是厕所,不远处是一座瓦塔[7],只见老板娘推开瓦塔前的那扇门,带着他们进入里面那间四叠大的房间。屋内的酒香还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味,紫檀桌的缝隙中还夹着一两颗煎豆,大概前面的客人也刚离开不久。老板娘从角落的坐垫堆中抽出一块,对着二人说道:“真不好意思,我也是刚刚大致收拾完这里,马上为二位重新打扫干净。”
“你的生意可真好。”
“没有没有,还是老样子!”老板娘起身去准备迎客茶点。
“要不要开点窗?”
“真是挺闷的呢。”君江跪着爬到窗边打开了格子窗,走廊外的庭院中挂着许多灯笼,点缀着墨一般的夜空。
“哇,好美啊,就像戏里演的那样。”
“跟咖啡馆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啊。是不是感受到了浓郁的江户气息?”矢田把双脚伸到门口的脚踏石上,点燃了一根烟。
透过院子里的树木,君江看到隔壁二楼窗子的竹帘上映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女子梳着岛田髻,正站着除去身上的和服。君江扯了扯矢田的袖子,那个香艳的身影却已如天上的云朵般飘散而逝,只传来几句微弱的说话声。矢田似乎对此毫无察觉,此刻他已经脱下了西装的上衣,脖子上的领带也已松开,双脚依旧搭在那块踏脚石上。君江则依旧望着隔壁的烛光发呆,直到老板娘端上了茶水,然后又送来了浴衣。君江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初次被带入艺伎茶屋时的场景。只是当时来的不是牛込,而是一家位于大森的茶屋。那一夜,自己也是和一个男人坐在走廊上等着老板娘,院中的枝叶缝隙中也透出了对面二楼的烛影摇曳,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相似,就如同穿越了时空再次回到那个夜晚一般,唯一改变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心境吧。那个时候的自己内心十分忐忑,有点不安又有点期待;而现在呢,早已见惯风月的自己内心已不会再起一丝涟漪。
“阿君,你要不要吃点什么?虽然现在只剩中华荞麦面了。”
矢田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回头一看,矢田已经换上了浴衣,正站着绑腰带。
“不用,我不饿。”君江也开始动手解单层羽织的带子。
老板娘将放有矢田西装的小箱子挪到角落:“今晚的客人实在是太多了,这间房有点小,还请多包涵。”说着从旁边的壁柜中取出床褥放好,而两人则再次坐在走廊边看着庭院。君江的眼前浮现出第一次的那个夜晚。
“浴池中随时都有热水。”老板娘说完便退出了房间。
“阿君,想什么呢?换衣服吧。”矢田握着君江的手,有些不安地看着她的侧颜。
君江披着羽织依旧坐着,笑意盈盈地望着矢田,依次取下和服带子里的衬垫和绦带[8],慢慢掏出怀里的东西。三年前君江离家出走来到东京后,一直寄居在同学京子的家中。当时,京子是被人包养的外宅,而自己则在京子金主的帮助下进了一家保险公司上班,进公司一两个月后就被当时的课长引诱到位于大森的那家艺伎茶屋。那是君江第一次踏足风月场合,虽然在那以前京子也会瞒着金主带些男人回来过夜,甚至有时还会三人共处一室。说起来自己与生长在艺伎茶屋和艺伎家庭的女孩一样,自小便深谙男女之事。当时的自己,未经人事却又好奇心旺盛,对课长的引诱毫不抗拒,甚至还感到十分开心。课长五十多岁,看起来不像经常混迹于风月场的男人,那晚君江喝了点小酒后便和他开起了玩笑。这个本该羞涩的女孩竟一副久经沙场的模样,课长反而觉得意兴阑珊,早早地告辞离去。往日的回忆让君江不由得嘴角上扬,矢田只当她这是对自己的暗示,开心地一把拉过她紧紧搂住。
“阿君,你终于答应我了。你不知道我之前有多绝望,我以为自己不可能得到你了。”
“净瞎想,只是人家是个女人嘛。你们男人一旦得手就会忍不住炫耀,所以我才一直逃避呀!”君江任由矢田抱着,她单手伸进羽织抽出腰带,薄薄的金纱夹衣在两人的厮磨中滑落,露出诱人的香肩,丰满的胸部在段染的长衬衣下若隐若现。
矢田早已无力克制,粗重地喘息着:“你要相信我,别看我表面上油嘴滑舌的,其实我嘴巴可严了。我谁也不会说的。”
“咖啡馆的那些大嘴巴好讨厌,一天到晚多管闲事。”君江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和服的掖衣带抽了出来,从矢田的膝头慢慢滑落,顺势仰面倒在了床褥上,满目风情地轻声呢喃:“帮我脱光,包括短袜。”
君江喜欢与不同的男人交往,陌生男人带给她的刺激远比熟客更甚许多,而且她还喜欢使出浑身解数,不把那些男人迷个七荤八素就绝不收手。在被男人追求时,她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有了这种特殊的癖好,不是没想过改变,但理智的抗拒却让这种原始的欲望变得更加疯狂。更难以置信的是,她对征服美男并没有多少欲望,反而是那种又丑又老的男人,或是初次见面时让她感到厌恶的男人,更能激发她挑逗的欲望。事后她也无数次对自己的下贱感到恶心。
今夜也是如此,君江一直以来都很厌恶高调做作的矢田,但他的无理纠缠今日反而让自己改变主意投入他的怀抱,这一定也是内心暗涌的那股怪癖石作祟。
四
第二天早上,君江与矢田同乘一辆出租车离开了茶屋,然后在士官学校的围墙旁先行下车,回到巷子里的出租小屋。一坐到镜子前就感觉困到快要晕厥,就连补妆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于是她胡乱地脱掉披在最外面的羽织后就马上倒了下去。她看了看手表,这会儿是早上九点半,可以睡上半个小时,等十点再起来,随即便闭上了双眼。就在这时,格子门上的铃铛传来了丁零零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居然是清冈来了,吓得君江赶紧坐了起来。
清冈总会选择君江第二天上五点晚班的日子来她的住处。而且来之前也一般会在咖啡馆里告诉她,所以基本不会像现在这样大清早突然袭击。君江心里很是忐忑,莫非自己昨晚的行径已经败露了?可又觉得不至于这么快吧。眼看着人就走到跟前了,她只能迅速调整心情,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您今天来得可真早。我房间还没收拾呢。”
门外的清冈正在脱鞋准备上楼。门口打扫卫生的阿姨看起来也很精明,一脸关心地问道:
“君江小姐,要是还难受就再吃一次阿姨给的药吧?昨晚真的被您吓到了。”
君江自然不会听不出其中的意思,顺势道:“已经没事了,一定是昨天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怎么了?吃坏肚子了?”清冈边说边走上了二楼,在窗边坐了下来。
二楼有两个紧挨着的房间,一间六叠大,另一间三叠大。屋里的布置很是简陋:一个只有表面使用桐木的衣橱,一面化妆镜,一个装着茶具的盘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衣橱上没有放任何杂物,所以整个二楼空荡荡的,进门后便会不由自主地注意到破旧的榻榻米和灰色墙壁上的污渍。化妆镜前放着一个平纹薄毛呢坐垫,不仅褪色还满是污渍。墙边被随手扔了两件麻质的夏季和服,看上去已经穿了好几年了。君江一如既往地将镜台前的坐垫翻过来后递给清冈,清冈接过坐垫后将其放在窗框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生怕在裤子上留下褶子。
透过二楼的窗户,可以看到一楼的那片老旧镀锌板屋顶,原本涂着一层煤焦油,只是如今也已剥落得差不多了,上面满是香粉和刷牙水风干后的痕迹,以及每天打扫二楼后倒出的灰尘,里面还夹杂着不少线头和纸屑。对面是一栋二层的小屋,小屋的正门与士官学校的大门间隔着一条大路,背后则正对着眼前这片不堪入目的屋顶,楼下晒着许多脏污的衣服、旧毛毯和婴儿尿布,缝纫机和印刷机的声音不绝于耳。士官学校的校园里不时传来训练的口令、军歌和喇叭声,白日里马场里的沙尘还会随着风吹入房间,别说榻榻米了,就连关着门的壁橱也无法在灰尘的侵袭中幸免于难。清冈去年第一次被君江带来这里时,就曾建议她另外找个干净点的出租屋,君江却只嘴上答应,实际上根本就没想过搬家。家具就别说了,这一年的时间里甚至连新的茶碗都没买过。君江在经济方面肯定是毫无问题的,也不知为什么就这么俭朴。屋里连个桌子和衣架都没有,电灯上依旧盖着一个罩子,看样子她不管住多久都不会改变这个格局了。明明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却完全不像其他女孩们那样喜欢在窗台上摆点花花草草,或是在衣橱上放点人偶或玩具什么的,或是在墙上贴几张明信片……她的生活真可以说是索然无味。当然,清冈也早就发觉君江身上的这份特别了。
“不用给我备茶了,你差不多要出门了吧?”清冈带着坐垫一起从窗框滑下后盘腿坐在地上,“我也准备去新宿车站办点事,所以顺路过来看看你。”
“这样啊,不过至少喝口茶再走吧。阿姨,要是水开了就帮我端点过来吧。”君江大声喊着下了楼,不多久便提着一个搪瓷的药罐上来了。
“你昨天去算命了吧?知道《街巷新闻》上的黑痣究竟是谁搞的恶作剧了吗?”
“没有,那件事依旧毫无头绪。”君江在茶碗中倒入久须茶[9],“我原来是打算多问一些事情的,但是突然又没了兴致,所以也没问什么。可是仔细想想真的很奇怪,黑痣的事应该不可能被其他人知道的。”
“要是连算命先生都没办法,那下次就找巫女或是道行高深的狐仙看看吧?”
“巫女?”
“你没听说过吗?很多艺伎都会去找巫女帮忙看的呀!”
“我就连算命也是昨天才尝试的。以前总觉得那是忽悠人的,完全没了解过那些事。”
“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让你别在意吗?”
“但那也太诡异了呀,明明不可能有人知道的事情却被人捅了出去,这也太奇怪了吧。”
“也许那只是你自己这么认为的,这个世上本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毕竟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清冈说完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于是连忙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斜着眼偷偷观察着君江的脸色。君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盯着清冈,手里端着的半杯茶迟迟未曾送入口中。四目交接下,清冈只得装作被烟呛到,把脸转向外面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要我说,你就别当一回事好了。”
“嗯,还真是。”君江放柔了声音,装出一副顺从的样子以防清冈起疑,但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只好慢慢地喝完手中的茶后轻轻地放下茶杯。即使清冈此刻尚未发觉昨日自己与矢田在神乐坂的一夜疯狂,但毕竟两个人的关系也持续了两年多,以清冈的本事想必也发现了不少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不知他具体知道多少。君江正打算找个机会跟他彻底分手,然后找一个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的新恋人。君江不喜欢被别人了解太多,哪怕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也会在别人问起时笑着敷衍过去,要不就是随口编个谎言搪塞过去。对自己本应该最亲近的兄弟姐妹,她更是抵触,绝对不会让他们看透自己的内心。至于对清冈这种自认为被自己深爱着的男人就更不用说了,对方越想了解她,她就会越沉默地不作回应。所以大家都说君江是咖啡馆里最好相处、最善解人意的女招待,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也是最神秘的人。
清冈是在下谷池之端的一家名为Luck俱乐部的酒吧里认识君江的,那也是君江第一天到酒吧上班。当时他就想着,如果这个女孩子以前从未接触过女招待的行业,那她或许曾在哪里做过艺伎吧。君江的容貌并不出众,圆圆的额头,淡淡的眉毛,眼睛不大,鼻梁也不高,从侧面看去,就像一个两头高中间低的月牙一般。不过她额头上长着一个美人尖,让一头青翠的秀发看上去就如假发一般精致,微微翘起的下唇让她的面容更添一分说不出的娇媚。说话时,小巧的舌尖就仿若在葫芦籽般整洁的牙齿内跳动一般灵动可爱。君江的皮肤很白,肩若削成,形态娇美的背影更是让清冈爱恋不已。那一晚,清冈被眼前沉默寡言却又举止优雅的君江牢牢地吸引住了目光,离开前还十分大方地给了她十日元的小费,但他并未真的离去,而是悄悄地躲在咖啡馆门口等待她下班。对此一无所知的君江如往常一般步行至广小路的十字路口,坐上开往早稻田的电车,接着在江户川边换乘一辆电车来到饭田桥后继续换乘,但那晚恰好错过了途经饭田桥的那辆红色电车。一路坐在汽车里尾随的清冈连忙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下车走向君江,假装自己只是刚好路过此处。送君江回家的路上,无论清冈怎么问,她也绝口不提自己的住处,只说住在市谷一带。两个人沿着护城河的外堤一直走到了逢坂坡下,一路上君江都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温婉模样。
那时,一直与君江同住并一起以暗娼为生的京子终于离开了小石川诹访町的房子,搬到了位于富士见町的艺伎馆中,虽依依不舍也只能含泪分别。随后君江便独自一人搬到了市谷本村町的那间二楼出租屋里,那时的君江不想再从事暗娼的职业了,所以在后来的一个来月内从未带过男人回来过夜,就连深夜外出也基本没有过。久违的深夜,美丽而宁静的护城河堤,重新挑起了君江内心的欲望。五月初的清爽夜风轻轻地吹着夹衣的袖口与前襟,如一双温柔的大手轻抚着每一寸肌肤。清冈看起来就像一位年轻有为的大学教授,所以君江一开始就不讨厌他,不过她深谙欲迎还拒之道,努力地抑制着内心的喜悦,无论清冈怎么暗示都是一副矜持的模样,当然最后还是顺从地被带去了四谷荒木町的艺伎茶屋。君江生来就是情场高手,她对新的情人总是若即若离的,让人猜不透她内心真实的想法,让男人们难以自拔。清冈也不例外,他和君江一直缠绵到第二天傍晚还不舍得分开,君江便干脆请了一天假,和他一起去了井头公园的旅馆后,第二天夜里又去了丸子园,就这么倒凤颠鸾了三天后清冈才陪着君江回到市谷的出租屋,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
那时,刚好清冈的情人,也就是电影演员玲子投入了他人的怀抱,君江的出现让正在物色新情人的清冈眼前一亮,特别是她从肉体到心灵的彻底归附更是极大地满足了自己的欲望,让自己深陷其中。他愿意倾尽全力给君江一个奢侈的生活,所以他也曾劝君江辞职,不过君江表示自己以后想开一家咖啡馆,所以暂时还要继续这份工作。清冈告诉她,若要积攒经验就得去最繁华的银座开开眼界,随即让她辞去了池之端Luck俱乐部的工作,然后又带着她在京都大阪旅游了半个月,托关系安排她进了现在这间银座大街上著名的Don Juan咖啡馆工作。梅雨季节过后,日本进入了盛夏,他们一起从炎炎夏日走到了秋风初起,清冈始终深信君江是深爱着自己的。直到不久后的某天夜里,清冈和两三个文学爱好者一起去戏院看完戏,顺便拐到银座的店里想见见君江,可店里的其他女招待告诉他君江因为身体不适,傍晚就请假回去了。清冈与朋友分开后便打算去本村町的出租屋看看她,谁知走到护城河畔那条蜿蜒的巷子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那时还不到十二点,但一侧的道路上已是家家关门闭户,路上不见行人和电车,只有偶尔飞驰而过的一日元出租车打破夜的寂静。那个女人与自己相隔四五户人家,穿着白色的绉绸,系着一条翠竹纹路的腰带。清冈很快就认出了她,满心疑惑地一路跟着她穿过车道,沿着堤坝上的人行道慢慢向前走。只见前方的女子从容地走过值班岗亭,就在清冈觉得她要去市谷车站等电车的时候,她却出人意料地穿过八幡的鸟居,走上左边的女坂[10],一路上从未回头看过身后。这让清冈更觉可疑,为了避免被对方察觉,凭着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他利用男人脚步快的优势迅速小跑绕到前面的左内坂,随后从神社的后门潜入神社内,好窥探外面的情况。正殿前面是一段石阶,石阶的前方是一个可以俯视市谷见附护城河夜景的宽阔山崖,山崖上放着三四张长椅,每张长椅上都坐着一对卿卿我我的恋人,君江也在其中。这儿真是有利于观察的好地势呀,清冈内心暗道。于是他在樱花树丛的掩护下慢慢靠近山崖,想听听君江到底在说什么,同时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在与她交往。
清冈心想,恐怕所有的侦探小说主人公都不会有今晚自己这般成功的追踪经历,可下一刻发生的一切却让他惊讶得完全忘了愤怒。君江身边的那个男人头戴一顶巴拿马帽,身穿一件藏蓝色的浴衣,就连夏天的羽织都没穿,身旁还放着一根手杖。虽然乍一看不显老态,但花白的胡须还是没能躲过昏暗路灯的照射。此刻他的胳膊正从君江的腰带下环绕着她的腰部。
“这里果真很凉快。你还真是给了老夫一个美妙的夜晚。能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和女人在长椅上幽会,简直跟做梦一样难以置信。这座神殿的对面从前是一座大弓箭场,现在也应该还在,我年轻的时候还去里面射过弓箭呢。说起来也有几十年没爬过这个石阶了。话说回来,我们今晚去哪儿呢?这个长椅我看就不错,哈哈哈哈。”老头儿笑着亲了一下君江的脸颊。
君江一言不发,只是任由老头儿摆布,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用手轻轻抚平鬓发后说道:“我们散散步吧。”接着拉着老头儿走下石阶。清冈连忙绕回刚刚石阶下的女坂处,悄悄地尾随在后,好在两人都毫无察觉地沿着护城河边走边聊。
“京子从富士见町出去后过得怎么样?以她的姿色,想必每天都有很多客人光顾吧?”
“据说每天中午开始就有客人来找她了。不久前我去看过她一次,可她忙得都顾不上跟我多说几句话。亲爱的,不如我们现在过去看看她?就算不在也没关系,对吧?”
“嗯,说起来我们三个人也好久没有一起过夜了。想想当时我们在诹访町那间小屋二楼里度过的那些美妙夜晚,你和京子真是一对完美的姐妹花。有的时候,我在认真上班的空当突然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就会马上想起你,然后又想起京子。那种感觉真是如梦似幻啊!”
“但我还是比京子正经一点吧?”
“这我可说不准了。单就你那单纯无辜的外表就够罪孽深重的,去了咖啡馆也没见你有什么变化。洋人怎么样?”
“银座那种地方人多嘴杂,很多时候都要瞻前顾后的,还是做艺伎的时候舒服,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说起来还是在诹访町的时候最开心。”
“那位金主呢?还没出来?”
“应该是吧。后来我没再关注他了,毕竟他跟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当初只是因为他帮京子偿还了债务才有点瓜葛的,也没有其他的想法。”
“京子现在还是叫京子吗?”
“不,改名叫京叶了。”
两个人打情骂俏地走在宁静怡人的护城河上,夏夜的凉风让他们感到无比惬意。转过新见附后,两人从一口坂的电车车道走进三番町的一条巷子内。巷子里春色无边,艺伎馆的灯光如漫天繁星般,让宁静的夏夜更显风情万种。他们在一家挂着“桐花家”灯笼的艺伎馆前停下了脚步,老头儿一脸猥琐地问正在门口凉榻上乘凉的艺伎:
“京叶小姐在吗?”
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女人从屋里迎了出来,她长着一张精巧的圆脸,长长的头发中央用一根发绳松松地扎在身后,诱人的裸体上只围着一条腰带。她倚在窗框上惊喜地看着来人,道:
“哎呀,你们居然一起来了,太好了!我正好也刚回来。”
“有没有什么好去处推荐?我们今晚好好叙叙旧。”
“那就去……”裸体女人小声地在老头儿耳边说了地点后,三人便立即动身,从前面的一个岔路口拐了进去。
巷子的阴影很好地掩藏住了清冈的身影,既然天公作美,他的跟踪行动自然不可能就此停手。清冈算好时间后踏进了刚刚三人走进的那家艺伎茶屋,就像突然到访的客人般吩咐老板娘安排一个年轻的艺伎,并预先支付了费用,随后不动声色地进屋睡下了。第二天早上,清冈在天亮之前便悄悄离开了,经过这一夜,他已经彻底明白了神秘老头儿、君江与京叶之间存在着何等淫乱不堪的关系。可这时距离平时回到赤坂家中的时间尚早,他只好在四番町的土手公园内找了一张长椅坐下,目光呆滞地眺望着护城河堤坝对面的高地。
今年已经三十六岁的清冈居然在昨夜目睹了自己平时连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场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女性的认知一直都错得离谱,这一刻,他甚至连忌妒和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莫名的郁闷。一直到昨天为止,清冈都以为包括君江在内的所有年轻女人之所以愿意牺牲对爱情与性欲的渴望而委身于五六十岁的老男人,是因为所求的终不过是生活上的安稳罢了。原来自己竟是如此无知。就像自己曾信心满满于君江对自己的忠诚,可事实上呢?她竟然和一个低贱的艺伎还有一个丑陋猥琐的老头儿做出如此放荡淫乱的无耻之事。清冈这才认识到,自己曾经的经验与认知竟是何等的浅薄无知。至于君江那个下贱肮脏的女人,自己绝不会再沾染一次了。回到家中后,身心俱疲的清冈倒头就睡,睡醒后发现清晨的那股愤怒早已消失大半。他认真地想了想,以为继续若无其事地与君江交往已经毫无意义,可若不当面揭穿她,让她认罪并跟自己道歉,实在难平自己心中的怒火。但转念一想,君江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啊,就算自己当面质问,以她的性格必会供认不讳,说不定还会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没见过世面。君江又不是普通的良家妇女,自己竟还会嫉妒她和别人在一起。这对一个男人而言,简直比自己的女人出轨更耻辱难堪。清冈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可要是君江表面认罪背地耻笑,岂不是更让人难受?如此反复思来想去,清冈最终决定暂时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当自己依旧被蒙在鼓里好了,等合适的时机出现,自己必将狠狠地报复那个女人。
清冈毕竟也撰稿多年,长期以来也算培养了两个心腹。其中一个姓村冈,刚刚毕业于早稻田大学,他的工作就是把清冈口述的文字记录下来并撰写成稿,清冈每月都会付给他一百日元的报酬;另一个姓驹田,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的任务就是将清冈的文稿推荐给各大报社或杂志社。驹田曾经在某家报社的会计部工作多年,对稿费的市场行情十分了解,再加上多年的浸淫让他也结交了不少记者好友,从事文稿的宣传工作自然是轻车熟路,所以清冈也和他做了约定,将自己稿费的两成作为驹田的劳务费。清冈命自己的门客村冈在君江从歌舞伎看戏回来的路上用安全剃刀割破她的袖子,当然,这件和服本来就是自己送给她的。不久后清冈在与君江一起坐汽车的途中,又在下车前悄悄偷走自己在三越买给她的那把珍珠玳瑁梳子。原以为君江发觉后肯定要大哭大闹一番的,哪知人家看起来就跟没事人一般,甚至根本都没想过要跟清冈或是出租屋的阿姨等其他人说一说。
在跟君江的交往中,清冈了解到她是一个生活懒散的女人,毫无毅力,虎头蛇尾不说,花钱还大手大脚,但在穿着上又似乎没什么追求,他还真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能漫不经心成这样。他又趁君江不在家的时候往她的衣橱里扔了一只幼猫的尸体,饶是如此,君江也没表现出一丝害怕的样子来。这让清冈感到很是挫败,所以他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吩咐村冈向《街巷新闻》投稿,将君江的大腿内侧有黑痣的秘密公之于众。想到君江看到这则新闻后必定会寝食难安,清冈就觉得终于能出一口恶气了。然而,自从自己开始留意君江的私生活后,他发现这个女人身上的可恶之处实在是太多了,这种程度的恶作剧根本就难消自己的心头之恨。为了找到一个能够一击击溃君江身心的机会,清冈努力隐忍着内心的愤恨,尽量在君江面前不动声色以防打草惊蛇,甚至还装出一副比以往更加痴情的样子。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他内心的无比怨恨,清冈必须竭力控制自己不在言语中让对方察觉出异样。
清冈之所以在刚刚算命的话题上急于掩饰自己,正是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里前功尽弃。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坐着,也实在是尴尬。他看了看手表后故作惊讶道:“竟然十点了,不如我陪你出门吧?”
这句话正合君江的心意,毕竟欢好了一晚上连个澡都没来得及洗,现在又被一个男人这么盯着看实在心慌,还是先出门缓解一下为好。
“好哇,一起去外面散散步吧,这么好的天气我都不想去上班了,到了店里就是不见天日了。”君江连忙附和道,随即披上随意扔在一旁的竖纹单层羽织,关上了窗户。
“要是今天上十一点的班,明天上的就是五点的班对吧?”
“是的,所以今晚来店里找我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玩玩,可以吗?”
“嗯。”男人含糊地回应了一句后便拿起了帽子。
“去玩吧,好不好?反正今晚随你去哪里都行,我都能好好陪你的。”君江依偎在正准备下楼的清冈身边,如索取他的吻般扬起脸贴近他,微微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轻轻地抖动着。
清冈虽然十分厌恶她的故作深情,但毕竟也是曾经爱过的女人,如果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风情万种的模样,也确实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他忽然感觉到心中郁积已久的那份怒火竟在这一瞬间几乎烟消云散了。或许自己本就不该站在道德的高度对这种生来就属于风月场的女人多加指责。若单纯把她当成是取悦男人的工具,那无论她在自己看不到的时候做什么,自己都不应该横加指责的,不是吗?只要把她当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不就好了?这个刚刚冒出的想法突然又激发了他的占有欲,要是她能更加忠心于自己,洁身自好成为自己的专享,岂不是更好?这样想着,清冈转过身去不动声色地说道:
“总之今晚先在银座见面再说,到时候再决定吧。”
“嗯,一定要来哦。”君江忽然开心地笑起来,吧嗒吧嗒地快速跑下楼,从阿姨的手中一把抢过抹布,亲手帮清冈擦起了鞋子。
通往市谷护城河堤坝的巷子里人来人往,他们为掩人耳目而选择了从其他巷子绕过另一条后,从士官学校大门前来到比丘尼坂,再沿着本村町的护城河堤坝走向四谷见附。考虑到现在还是白天,他们虽然同行,但还是故意拉开了一点距离,一路上两人都默契地沉默不语。君江用一把太阳伞挡着自己的脸,忽然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昨夜十二点过后的场景。当时下了电车后,自己也是在这条路上牵着矢田的手散步,或许是被此时的明媚阳光照得清醒了过来,她突然觉得自己也真够没出息的,昨晚竟然会鬼使神差地接受了矢田那个恶心的男人。不知道这事要是被清冈知道了,他该有多生气。于是她带着一丝愧疚和同情,在太阳伞的掩护下偷偷地看了看清冈的侧颜,决定以后一定要约束自己的行为,绝对不能再出现下班路上一被男人纠缠就把持不住的情况。大概是因为现在不能直接道歉,君江忽然觉得更爱清冈了几分,冲动之下也就顾不得旁人的眼光了,靠到清冈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清冈以为君江大概是被石子绊到才猛然握住自己的手,问了一句“怎么了?”,又担心被人看到,于是迅速向水沟那边躲去。
“我……今天不想去上班,我打个电话请假吧?”
“请假去干吗?”
“我可以随便找个地方等你呀!”
“晚上不就能见面了?何必要请假呢?”
“人家就是突然想请假嘛!但如果你觉得不好,那就算了。”
清冈本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今天出来原本就只是想给君江来个突然袭击而已。此刻他却忽然觉得要是现在分开,面前这个放荡的女人说不定会在今晚和自己见面前就做出什么羞耻之事来。
君江这些年也算是见识了不少男人,经验丰富的她知道越是碰到男人有所顾忌,就越要任性撒娇,反而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刚刚清冈在提到算命那个话题时的反应,她总觉得有些蹊跷,所以她已经等不到晚上了,现在就要用尽一切方法套出他的话。无论男人多愤怒,只要跟自己欢爱一番都会乖乖听话的,君江对自己的这种魔力十分自信,而且屡试不爽。君江身上的魔力就在于她肌肤上与生俱来的特殊温度和体香,在和男人云雨的过程中,根本无须使用任何技巧,就能让男人感受到永生难忘的快感,没有一个男人能在尝过她的滋味后还能把持住自己的,不少男人都会在事后感慨她真是一个妖精。君江也慢慢了解到自己的这个优势,再加上身经百战的丰富阅历,她早就对自己的本领深信不疑了。
就在两人即将走到四谷站时,君江忽然面带悲伤地说道:“对不起,刚刚是我太任性了,我这就坐一日元出租走。”
“嗯。”清冈敷衍地回答道。可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楚楚可怜地期待自己回心转意的君江,倏然有了一种与昨天刚交往的恋人分别的错觉,不由得起了几分怜惜之情。太阳伞的伞尖正插在脚下的沙砾中,君江努力用委屈而蒙眬的眼神望着清冈,诉说着自己满满的不舍之情。
梨花带雨的美人当前,清冈哪里还顾得上生气?他温柔地靠近君江安慰道:“好,请假吧。我陪你,去哪儿都行。”
“亲爱的,你说的是真的吗?”晶莹的泪珠在长长的睫毛里将落未落,听到清冈的回复后她又娇羞地慢慢低下了头,这样的女子怎能不让人动心?
五
走到府下世田谷町的松阴神社鸟居时,面前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沿着其中的一条道路走过一两町[11]后,迎面而来的是一座茶园和一扇头顶挂着“胜园寺”三个大字的朱红色大门。旁边有个斜坡,远远望去,豪德寺后方的杉林、竹林,更远处的良田以及周遭的景色尽收眼底。这一带也是世田谷町中最完整地保留了原始风光的世外桃源,想必也是最幽静不过的地方。沿着寺门方向看去,茶园的对面是一排西洋风格的房屋,坡下又是另一番风景,四五户铺着茅草屋顶的农舍四周都长满了青翠茂盛的树木,远远望去就像是被一排绿色的篱笆墙所包围。其中有一间屋子最为特别,拉门两旁的栗木门柱上都点缀着钵状的装饰物,高高的树木如同一把绿色的大伞罩在屋顶上,让这栋看似花房的屋子巧妙地隐藏在周围的绿色中。门柱上的“清冈家”门牌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下已经变得有些难辨字迹,此处是小说家清冈进的老父亲清冈熙的隐居之所。
初夏的正午阳光照在门内的栗子树和檀香树上,在篱笆外的小路上投下了一小片树荫,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数不清的公鸡还在雄赳赳气昂昂地打着鸣。这时,一名端庄华贵、年约三十岁的女子走进他们的视线。她很随意地扎着一根发绳,一头美丽的秀发垂落在颈部,身着一件井字纹的金纱衬里和服,外罩一件黑色的一字纹夏羽织,白色披肩更是衬得她弱柳扶风,修长的脖颈、精致的五官和肤白如雪的瓜子脸让她看起来更添了几分空谷幽兰之魅力,但总感觉这份典雅与沉稳的背后似乎隐藏着几分极难察觉的落寞。只见她收起手中素雅的茶色太阳伞,将拎着的包袱皮换到另一只手,走进清冈家后关上了门。门内的风景与日晒下的炎热小路截然不同,夏日的阳光让树木安静而充满活力地生长着,偶尔微风透过茂密的树荫吹拂而来,也吹乱了少妇的秀发。她轻轻地将随风飘扬的碎发拢到耳后,并停下脚步举目四望。
院内的小径两旁长着许多麦冬草,一侧的空地上种着的梅树、栗树、柿树和枣树在初夏时节里茂密地生长着;另一侧则是一小片江南竹,竹林间还夹杂着许多长势旺盛的竹笋,有些已经长成了青翠的嫩竹,粗壮的竹子枝头不时有鲜嫩欲滴的竹叶飘落,在院内随风起舞。栗树上已经长出了美丽的花朵,浓郁的花香弥散四方。柿树的新叶焕发出勃勃生机,婀娜多姿更甚枫叶。初夏,正是绿叶最柔软最鲜嫩的时候,阳光从树梢的缝隙间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厚厚的青苔上摇曳闪耀。耳畔传来水流般的轻柔风声,不知名的鸟儿在空中清脆地啼叫着,比秋日清晨的伯劳鸟啼声更加婉转悦耳。
少妇轻轻地走在院内的沙砾上,怕自己的脚步声惊扰了空中啼叫的鸟儿。她沿着小径斜绕过竹林,一直走到尽头那栋很有年代感的平房前才停下。平房的玄关处有一扇磨砂玻璃材质的格子门,看起来是后来才安装的。整栋房子看起来十分坚固,就像是古寺僧侣的卧房一般。只是粗壮的柱子和底座都已经出现裂痕,屋顶的瓦砾也已被青苔染绿。玄关一侧的墙壁上那扇高高的窗户此刻正完全敞开着,寂静的屋内不见一丝声响。窗户下面种着一整排的黄杨树与满天星,互相交错缠绕着,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这间小屋与前面的院子隔离开来。明媚的阳光下,红白相间的芍药花已傲然怒放,让整个庭院显得更加生意盎然,这显然是经过主人的精心打理。只是此刻这里也是一片寂静,完全听不到花剪或是扫帚的声音。只有通往厨房后门的走廊上的葡萄架内,一群牛虻正忙碌地在盛开的葡萄花丛中穿梭,不停地嗡嗡作响,似在诉说着夏日的悠长。
“打扰了。”少妇取下披肩后轻轻地打开了格子门。
“谁啊?”里屋传来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只见一位眉毛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者立刻打开了拉门。这便是宅子的主人清冈熙。
“原来是鹤子来了,快请进吧。今天家里的阿姨去扫墓了,传助也去东京办事了,家里就我一个老头儿在。”
“那正好,我来帮您干点什么吧?”少妇拎着包,跟着老人穿过门廊坐在房前的门槛上。
“该晒书了吧?”
“晒书倒没有什么固定的时间,什么时候都行。我这个岁数,晒书倒是一项很适合活动筋骨的运动。”
半个门廊区域和八叠大的房间里都铺满了古书和书画帖,拉门和隔扇也都被完全拉开了,不时还有蝴蝶飞入屋内,不久后又飞到院子里去了。
鹤子把包袱皮放在膝盖上打开:“前几天的衣服我已经为您改好了,放在那边。我给您倒杯茶来吧。”
“好,帮我倒一杯吧。茶室里好像还有别人送来的羊羹,你也一起拿过来吧。”鹤子起身去了茶室,而老人则继续一本一本地整理晒在门廊处的古书。老人留着平头,头发、粗眉和胡须都已变得雪白,让他看起来更加红光满面。他虽身形瘦小,但看起来似乎随着年岁增长越发精神矍铄。没多久鹤子便端来了茶和点心,老人看到后就顺势在门廊边坐了下来。
“最近都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感冒了。听说城里现在流感四起呀!”
“父亲您倒是去年开始就没感冒过吧。”
“因为我跟小年轻的运动方式不一样啊,哈哈哈……不过很多人都说平时看着硬朗的,真要倒下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世事难料啊!”
“您看您,又乱说了。”
“以前老人就常说,世上唯君恩与老者的身体最是难测,哈哈哈哈。对了,阿进最近怎么样?”
“嗯,挺好的。”
“我最近想跟他见个面聊聊。其实,我前几天在电车上遇到了你哥哥……”老人咳嗽了一下,并透过眼镜看着鹤子的脸。鹤子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丝毫波澜。
“是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事情吗?”
“是,倒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儿,就是聊了一下你的户籍问题。这种事情一开始总是难免会遭人非议的,但不都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吗?所以我跟你哥哥说了,这件事我是没什么意见的。只要你们家里和我都同意,阿进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对吧?这件事我们就抓紧办了吧,找区政府的代笔人写个申请书,你呢,就只要盖个章就行了。”
“好。我回去以后马上就办。”
“虽然我也觉得户籍这种事根本妨碍不到什么,但毕竟牵扯到了人伦之道,我们还是依传统办事的好。毕竟你们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跟夫妻也没什么两样了,户籍嘛自然也是要合二为一的。我倒是不太清楚你们在一起几年了,听你家人说有五年了?”
“嗯,应该是。”鹤子含糊地应了一句后低下头。其实根本不用特意去算,对于两人交往的时间鹤子是绝对不会记错的。五年前,也就是她二十三岁那年,前夫从陆军大学毕业后前往西洋留学,自己正是那时在轻井泽的一家旅馆中和清冈进有了婚外情。前夫家是子爵身份,虽没有家财万贯,但毕竟是旧华族世家,为了避免家丑外扬,他们在鹤子前夫回来之前便擅自做主以鹤子体弱多病为由赶回娘家。当时,鹤子的父母都已去世,所以家里的一切都由哥哥说了算。鹤子的哥哥也算是商界名流,他不愿意自己的名声被妹妹所拖累,于是给了她一笔丰厚的生活费,并严禁她今后再与娘家或是娘家亲戚往来。当时的清冈进还在位于驹込区千驮木町的老父亲清冈熙的宅子里与一群文学青年创办同人杂志。在鹤子被赶出婆家后,他也搬离了父亲的家,与鹤子一起在镰仓组建了新家庭。半年后,清冈熙突然得了流感,导致妻子被传染并因治疗无效而离世。不仅如此,自己由于文官年限令的发布从帝国大学教授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他干脆将千驮木町的房子租了出去,搬回世田谷町的这栋曾经作为度假别墅的老宅中颐养天年。
世田谷町的老宅一直是清冈熙的父亲玄斋隐居之处。大约十年前,八十岁的清冈玄斋去世后,这里便空了出来。明治维新前,玄斋一直在德川幕府的药园中工作。他是一位本草学家,发表过著述,在业界也算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明治维新后,也有不少人劝他出仕,但守节义的他坚决不仕,选择回到这个村庄中安稳度过余生。如今庭院内的繁花似锦,无一不是玄斋的遗爱。
清冈熙加入中村敬宇[12]的同人社后便开始研究佐藤牧山[13]与信夫恕轩[14]这两家之学,从帝国大学毕业后便直接留校任职助教,一直到退休前,他在汉文课程的教学方面已经兢兢业业长达三十年之久。一直就对时势感慨颇多的清冈熙时常规劝自己的学生,如今研究汉文就是愚蠢至极的行为,汉文如死文,视为古董闲时把玩足矣。遇到谁询问汉文之事,也大都笑而不答;与其他教授也没有过多的私交,只喜欢自顾自地研究研究老庄之学;著书不少,却无一流传于世。
听说自己的儿子不仅与有夫之妇私通,甚至还敢不惮人言另立门户后,清冈熙气得暴跳如雷,但转念一想,哪怕自己端起老子的架子训斥儿子,现在的年轻人也不过就是左耳进右耳出,所以也懒得多说什么,只是表面上装作对此一无所知,实际上已经如同断绝了父子关系,自己一个人隐居在世田谷中三年,一次也不曾与儿子联系过。清冈进也了解父亲的脾气,知道父亲气恼自己的行为,反而生出了一丝逆反的心态,索性就真与鹤子长期住了下来。但老人的坚持却在亡妻忌日那一天发生了动摇——当天清冈熙来到位于驹込的吉祥寺内祭奠亡妻,看到一名女子手捧着鲜花正在妻子的墓前祭拜,这让老人上了心。当时两个人所处的位置恰巧是在一个狭窄的墙根处,女子看到老人后,略带忸怩地行了个礼,老人问了姓名后才知道原来眼前的女子就是自己不孝子之妻鹤子。老人有些不可置信,为什么爱上性格乖戾的儿子并愿意与之共度一生的女子,竟然是个会记得自己婆婆的忌日,甚至还会前来拜祭的有心人。他一度觉得是自己年纪大听错了,所以在与女子沿着墓地旁小路并肩而行的过程中,又反复确认了几遍她的姓名。两人一路同行,在走出寺门各自乘上不同电车前,不觉中竟聊了许久。清冈熙向来觉得现代的青年男女是毫无道德观念的一代人,男人大多乖张跋扈,女人大多水性杨花。然而,鹤子的言行举止却无一处不温文尔雅,这让他越发觉得难以理解,如此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怎么竟会做出婚内出轨这种伤风败俗之事呢?到家后他又反复思考良久,最后下了一个结论:鹤子一定是被自己那个轻薄无行的逆子给骗了。这么一想,鹤子岂不是很可怜?自己作为那个浑蛋的父亲多少也要负一点管教无方之责吧。内心愧疚的清冈熙后来在新宿车站偶遇鹤子时,竟主动开口叫住了她。此后,鹤子就被默许可以时常进出世田谷的老宅,但清冈熙和儿子之间的隔阂依旧并未消弭,所以二人还是继续形同陌路。至于生计问题,小有名望的清冈进如今自然是财运亨通,而清冈熙一向对物质要求不高,养老金足以养活自己,所以两个人从未过问彼此的生活。
世田谷町的老宅中配有打扫院子的男女用人,只是老人在饮食穿衣等生活琐事上多有些不便,鹤子一一细心记下,暗地里尽心竭力地予以照顾。鹤子知道,如果直接表示要在身边照顾,以清冈熙的性子一定不会同意;更何况清冈家有个嫁给医学博士为妻的女儿,自己若是过于殷勤,恐有喧宾夺主的嫌疑,所以她一直暗中告诫自己不可过分表现。以清冈熙的眼力又岂能看不出她的玲珑心,便越发觉得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就这么跟着自己那个不长进的逆子生活一辈子,真是委屈了人家。
老人喝完茶后并未放下茶杯,就这么握着放在膝盖上:“我想找个时间去你家拜访一下。年纪大了,就连穿袴[15]都觉得麻烦,但也不能第一次上门就穿着便装[16]去吧。而且我还在想要带什么礼物去好。你也一直都没回去过吧?”
“是的,我后来都没回去过。哥哥有嫂子照顾,所以我也不用担心。”
“说起来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咎由自取的结果,怨不得其他人。”
“你能这么想,已经很难得了。”这时,从外面飞了一只巨大的马蝇进来,落在书法字帖上,老人连忙起身驱赶,“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谁年轻的时候还没犯点错,人的善恶呀,没到晚年都不作数的。”
鹤子正欲开口,又怕自己颤抖的声音泄露了真实的情绪,于是顺势低下了头,回想这几年来经历的一切,泪水蓄满了眼眶。幸好这时门口似乎有人来了,鹤子连忙起身走到外面,正好借此调整一下情绪。
老人看了看马蝇飞走的方向,说:“大概不是酒保就是邮差吧,放那里就行了。”接着慢慢收拾起古字帖的拓本来。
为了防止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被老人看见,鹤子连忙向厨房走去。确如老人所言,来者是一位酒馆的伙计,不过他放下酱油瓶后就回去了。厨房门隐藏在葡萄架的树荫下,茂密的葡萄叶让洒下地面的阳光少了一分灼热,多了一分柔和。从竹林吹来的凉风掠过肌肤,让人不由得备感清爽。女用人的房间里干干净净的,就连火盆里的炭灰都被利落地堆在一起,看得出在出门前一定认真地打扫过。酒馆的伙计离开后,鹤子觉得四周终于一个人也没有了,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无力隐忍地流下,她连忙取出手帕擦拭。其实清冈熙不知道,自己与清冈进之间的夫妻关系早已是名存实亡,入籍与否如今早已无关紧要。清冈进前天出门了,想必今晚也不会回来。这两三年里,他总是以写作为由夜不归宿,一旦出门便是两三天也见不到人,所以现在若是提出让自己以正妻的身份正式入籍清冈家,清冈进虽然不会拒绝,但也绝不会高兴的,甚至还有可能因此而摆出一副臭脸给自己看。鹤子知道这是老人的一片好心,但现在自己真是无福消受。一想到此,泪水便又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清冈进与自己的如胶似漆事实上只维持了短短的一年时间,也就是两个人住在镰仓出租屋里的那段日子。后来清冈进凭借着那部小说鱼跃龙门,在文坛上迅速走红,很快便靠自己的笔杆子赚了个盆满钵盈,不仅给一位名叫杉原玲子的电影演员购置了一套房产,还与数不清的艺伎保持着暧昧关系。后来玲子离开了他,选择与一名同行男演员结了婚,清冈进转身就找了一个咖啡馆的女招待填补情人的位置。鹤子想不到丈夫竟是如此衣冠禽兽之徒,她甚至无力嫉妒,心中早已因丈夫的无底线人格而感到万念俱灰。鹤子在女子学校上学时,曾有幸得到一名法国老妇单独教导法语和法国礼节,后来又师从某位国学大师学习书法与古典文学,不承想这些高雅的涵养与爱好竟成了导致自己不幸的根源。若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又岂会在嫁入军人家庭后嫌弃他们的生活枯燥乏味、不解风情呢?而自己亲手选择的伴侣、文学家清冈进,也已失去了让自己再付出真心的价值。如今这位赫赫有名的通俗小说家清冈进,早已不是当初在轻井泽的教堂经人介绍下认识的那个男人了。五年前的清冈进还是一名志向远大、性格耿直的无名作家,而现在呢?对他而言,所有曾经的烦恼都已随风而逝,只要能够保持对流行风向的敏锐度,学会汲汲钻营,就可高枕无忧了。可以说现在的他首先是一名兼职的投机商人与策划人。只要看看他在报纸上连载的那些小说就知道了,那些他所谓的作品无非就是白话文重新解释了一遍著名的讲谈[17]和传奇而已,说句不好听的话,只要稍微读过一些书的女性就会觉得他的“作品”毫无价值。鹤子看到清冈进在去年年底连载于某家妇女杂志上的小说时,突然想到了六树园的《飞弹匠物语》。她的思绪飘回到了小时候上源氏课时国学老师的那句口头禅:现在这些所谓的文学家啊,就连给江户时代那些作家提鞋都不配。只要看看平时与清冈进密切来往的那群文学青年就知晓了,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一家子亲兄弟呢,言谈举止都如出一辙。只要聚集两三个人,就会马上打开一瓶洋酒,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大声喧哗,乍一看还以为在吵架。谈话的内容可就真是毫无意义,不是讨论赌马、麻将,就是说些其他朋友的坏话,要不就是谈论谈论出版社和稿费,除此之外就是些关于女人的秽言污语。
鹤子不止一次下定决心,只要有机会就离开这个男人。虽然自己已经无法再回娘家,但当时哥哥为了断绝兄妹关系而补偿给自己的那笔生活费如今还有将近一半存在银行里,她可以取出一部分来租间房子,然后再随便找份文职工作。一切准备就绪,鹤子只等着最后的摊牌机会。但清冈进却什么也没说,在外给足了她清冈夫人的面子;而在家却是置若罔闻,大概是担心离婚后的赡养费问题吧。两个人就这么一直拖着,鹤子也完全找不到机会跟他提分手。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鹤子靠在厨房的柱子上,嘴里咬着手帕,就这么呆呆地听着葡萄架下牛虻嗡嗡的扑翅声。
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吓得鹤子连忙回过神来整顿心绪,但眼角残留的泪痕与沉重的颜色却不及马上掩盖。
原来是老人看鹤子去了这么久也没回来,怕她遇到了不讲道理的商贩,连忙赶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鹤子,是不是心情不好?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啊,我没事。”话虽如此,鹤子还是有些不自然地在木板房间内坐了下来。
“你的脸色不太好。”敏锐的清冈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我不是一个多嘴之人,所有他人之事听完都只会放在肚子里。就像从前有位叫作细井平川的老师,每次看完别人的来信都会当场烧毁,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别人。”
听到这里,鹤子再也忍不住了,只想好好地向老人倾诉自己心中的苦楚与无奈。于是她向老人方向慢慢挪了过去,说道:“确实有事想跟您说。除了父亲您,我再也不知道该跟谁说了。”
“嗯,我听着。刚刚就觉得你有点不对劲。”老人看到刚刚酒保离开时没有关上厨房的玻璃门,于是伸手拉上了门。
“父亲,刚刚您说的那件事……我很感谢您一直想着我的事,但其实,那个对我已经不重要了。”说到后面,鹤子已经忍不住抽泣起来。
“这样啊,看起来你在家里过得并不顺心。唉,真是的,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即使入了籍,也只是徒有虚名罢了,我也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倒觉得现在这样或许更好。父亲,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太自私了……”
“不,我已经大概明白你们的事情了。阿进他对你是太过分了,但现在世道就是这样,不仅是他,所有舞文弄墨的文学青年都是不懂道理的。老朽做了这么多年的老师,这点事情还是明白的,但凡阿进还有些希望,我都会好好教导他的,但现在我对他已经绝望了……”
“我担心要是您找了他,不仅改变不了他,反而会让他迁怒于我……”
“那就听你的,什么都不说吧。但这么下去可怜的还是你呀!”
“没事的。我也不是小孩了,您不用太担心我。以后还长着呢,或许会出现什么让他回心转意的事情也说不定呢。”
“是呀,是呀!”老人站在那里抱着双臂叹息道,突然听到这时后门传来了一阵声响,“可能是传助回来了,我们过去再说。”
老人伸手想要拉起鹤子,让她快点随自己回到房间去。
六
外面依旧有雨,但下得并不大,也没风。梅雨季节的天空中,厚厚的云层仿佛被切割成了一块块豆腐,透出一道道亮光,虽然已是晚上七点,天色依旧明亮。富士见町的野田家艺伎茶屋门口来了一辆汽车,走下了三个人。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秃顶阔口男人便是那位负责出版清冈小说的驹田弘吉。与驹田一同下车的还有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和一个三十岁光景的男人,他们都穿着西装戴着眼镜,看上去像是报社的记者。驹田率先走到茶屋门口拉开了格子门,边脱鞋边跟老板娘调笑,随即大摇大摆地走上二楼的大包间。大概是事先已经通过电话预订,包间里已经按人数铺好了坐垫,每个坐垫旁都放着一整套烟草盆[18],空气中弥漫着香薰的香味。“洗澡水已经为各位准备好了。”老板娘恭敬地说完,走进来一两个艺伎:大的年约三十岁,看起来应该颇有名气;小的年约二十岁。两人都是当地的女子。接着老板娘又将外面送来的酒菜一一摆在桌子上。
驹田估算了一下,现在《丸圆新闻》上连载的清冈小说大概再有半个月就该完结了,于是他又找了另一家出版社继续洽谈下一部小说的出版事宜。主编的回扣早已暗中安排妥当,今天主要就是在艺伎茶屋宴请两位记者,看看表演,培养培养私交。
“老师也差不多要到了,二位别客气,我们先吃吧。”驹田说罢向年长的记者举起了酒杯,同时也揭开了汤碗的盖子。
“我实在不会喝酒。”年长的记者让艺伎为自己斟上一杯酒说,“每次都是倒得最快的那一个。”
“说起来也真是不好意思,其实您这样的客人倒是我们最喜欢的。”
“我怎么记得在哪里见过你,嗯,一下子想不起来。难道是在哪家咖啡馆吗?”
“没有呢。不过您记错也是有可能的,因为最近很多艺伎改行做了女招待,很多女招待又改行做了艺伎,这两个职业如今还真是难以分辨了。”
“艺伎改行做女招待倒听说过不少,但女招待改行做艺伎的不多吧?”
“哪里呀,也不少呢。是吧,姐姐?”
“是吗,有不少?这倒真是没想到。”
“对啊,五六个……要是认真找找,说不定更多呢。”
“银座一带也有吗?”
“上次在辰巳家见过的那个新人,叫什么来着……”年长的艺伎将喝完的空酒杯握在手里,皱着眉头想了想,“那个孩子好像就在银座待过。”
“是新桥会馆吧?”年轻的艺伎立刻接话道。
“新桥会馆,真的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记者突然推开了桌子。
驹田见状立刻扭头问老板娘道:“去叫那个艺伎过来。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是辰巳家的辰千代小姐。”年轻艺伎回答后,老板娘立刻站起身来。这时楼下传来了一个声音:“阿花,有客人来了。”
“大概是老师到了。”驹田回头看着门口,同时挪出一个空位置来。楼梯上随即响起了脚步声,上楼的是一位手持巴拿马帽、身穿双层深灰斜纹哔叽[19]的男子,正是清冈进。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清冈进说着便将帽子和外套递给年长的艺伎,留下一件单衣和一件青色无纹的单层羽织。他稍微理了理羽织的带子,坐在已经摆放好小碟和筷子的空位上。年长的记者显然与清冈进相识,他向年轻的记者做了介绍后,两人便坐着互相交换了名片。
老板娘端着酒壶进屋,说道:“辰千代小姐马上就来。”
“大家怎么都这么拘谨呢?”年长的艺伎接过新上的酒壶后亲密地说道,“亲爱的,张嘴。”
“各位都别客气,随意一些才好。”清冈让艺伎倒了酒后,转头问驹田,“还叫了其他人吗?”
“我们还在挑选。主要是不太熟悉,既然有做过女招待的艺伎,那应该也有做过舞者或是演员的艺伎吧?既然要叫,就叫些不同寻常的如何?”
“您还真是老手!”
“我们家最近倒是真有几位特别的姑娘,叫谁好呢?”
“姐姐,不如叫那个桐花家的?最近不是很有名吗?”
“对啊,京叶小姐。”年长的艺伎赞同地拍了拍大腿,“说到京叶小姐,可不得了。她还能倒立,比专业的舞者都厉害。”
“那岂不是长得五大三粗的?”
“哪儿的话,京叶小姐可漂亮了!那张小脸蛋啊,勾人得很。总之,她现在是我们这一带最受欢迎的人。”
“你怎么这么卖力吹捧她呀?收了人家多少好处?总之快叫来,叫来。”驹田喝了几口酒后兴致高涨。可是清冈一听到桐花家京叶这个名字,便立即想起了去年夏末那次恶心的遭遇,但这时也不能扫了大家的兴致,只得强装若无其事。
年长的艺伎打算说些趣事活跃活跃气氛:“我要是再年轻个三四岁,也不做艺伎了,去银座那边多好哇。那些女招待外表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背地里还不是借着这个名头尽情放纵。我可是认真地想过的。你们知道吗,我家隔壁就是一家艺伎茶屋,经常能看到女招待带着不同的客人来过夜。那片房子盖得密密麻麻的,窗户纸还都是单层的,所以里面说什么那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我就见过一个特别好看的,身材苗条不说,就连穿衣搭配都比艺伎更有品位,我猜大概也是在银座的一流咖啡馆里做女招待的。一般都是很早就来了,有时候甚至早上九点前就到了。一直会待到正午前后才走。我一般都睡到九点多十点才醒过来,最近家里也没请用人,屋里安静得很,隔壁发生什么也就听得更清楚了。”
清冈沉默着让年轻的艺伎给他倒了一杯酒。两位记者则一脸好奇地催个不停:“然后呢?然后呢?”
年长的艺伎更来劲了,便继续说道:
“她经常带不一样的客人来店里。我经常听客人们叫她阿君阿君的,大概不是叫君子就是叫君代吧。那个女人啊真是不得了,有时候连我都忍不住佩服她。”
清冈抬起头盯着记者看了一眼,驹田不愧是个老江湖,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艺伎所说的女人八成就是Don Juan的君江。他略带担忧地看了一眼记者,但这两位似乎完全没听说过银座咖啡馆的事情,依旧兴致高涨地问着:“你说的‘佩服’是什么?难道比艺伎的功夫还厉害?”
“那还用说吗?各位且听我慢慢道来,接下来要说的事那可是神奇得不得了……”
驹田看这艺伎丝毫没有停下的样子,便故意打岔道:“喂,刚刚那个艺伎怎么还没来?还不快再去叫一次。”
“好的。”年轻的艺伎立刻起身出门,驹田又趁势继续说:“我想吃点东西了。”
“也给我来点吧。”那位不喝酒的记者附和道。于是年长的艺伎停下了刚刚的话题,转而起身为他们准备饭菜,重新沏茶。正好辰千代也出现在包间的门口。
辰千代看起来约莫二十岁,松松的岛田髻上缠着一根长长的发绳,身着一件淡紫色不规则纹路的和服,长长的裙摆显得甚是华贵。她的身材十分丰满,看上去不像艺伎,反倒像是个娼妓。
“你以前是在银座工作?”
“嗯,是呀!”辰千代得意地回答道,“难道您见过我?哎呀,恕我眼拙没认出您来。”
年长的艺伎看起来十分反感辰千代这种进门就自顾自地说个不停,连正眼都没瞧过自己一眼的猖狂模样,便一脸厌恶地瞥了她一眼,辰千代却依旧毫无顾忌地继续拿起酒杯连喝两杯,然后看着那位年轻的记者说道:“我来这里以后就一次也没回去过了,现在银座一定变了很多吧,哪里最热闹呢?”
“你之前是在银座的哪家店待过?哥伦比亚吗?”
“您这是瞧不起我呢?我当时可是在新桥会馆呢。”
“为什么又改行做了艺伎呢?难道是太受欢迎遭人嫉恨?”
“那也是一部分的原因,不过主要还是因为咖啡馆的时间太不自由了。每天的中午一直到夜里十二点都必须待在店里不得动弹。”
“我问的是十二点后的事情。”
“十二点过后不就是回家睡觉了吗?要是熬夜第二天可就起不来了,对吧,亲爱的?”
这时门口又出现了两个艺伎,其中一个同样扎着松松的岛田髻,身材小巧,看上去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另一个则身形高挑,梳着时尚的西洋发髻,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两人进门后便一起坐到了末席上。清冈进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小巧的艺伎就是京叶,因为那晚自己从市谷八幡一路跟踪君江的经历毕生难忘。他觉得还是不要让对方认识自己为好,所以后来虽然也到这一带来过两三次,但都尽量避开了京叶。这时他又故作随意地别开脸,对着空中吹出几口烟圈,正好驹田也吃完饭站在走廊上。
“驹田先生,请您来一下可以吗?”老板娘把驹田带到后面的楼梯口后说,“阿北姐姐差不多喝了两瓶了,您看是不是可以让她先回去?”
“剩下的几位还行吗?”驹田看了看手表。
“只有菊代喝得有点多。”
“那就让她也回去吧。反正我也不需要人作陪,你留三个人在包间就可以了。”
“那就留下京叶、辰千代和松叶三个人吧。”老板娘说罢又问了一句,“您看怎么安排才妥当呢?”
看到老板娘一脸为难的样子,驹田提议自己一会儿从厕所绕到收银台,然后把清冈叫出来,只留下那两位记者在屋里,让他们先挑喜欢的艺伎。
“就按您说的办。”老板娘回到包间里喊出年长的艺伎,同时观察了房内的情景。这时辰千代已经坐在年轻记者的膝盖上,倚着窗户欣赏外面的风景,嘴里哼着流行歌曲。老板娘不动声色地走近年长的记者对他耳语了几句。清冈见状,先是神情如常地起身走向厕所,又假装去寻找驹田,从里侧的楼梯下到一楼。等他再次回到二楼时,两位记者已经不见人影,老板娘手里拿着他们脱下的西装外套和公文包,对正准备起身的京叶说了一句:“三楼最里面的房间。”清冈若无其事地坐到窗边,房间里只剩下那个高挑的艺伎了,她看到清冈进来便默认这是自己的客人,于是坐到他身边搭讪道:“天晴了呢。”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云消雨霁,这条小路的两旁尽是艺伎茶屋,木屐的声音也随着天气放晴变得频繁起来,遥远的拐角处传来一阵阵小提琴声,想必是唱着流行歌曲的乞儿正在到处乞讨。
“刚刚回去的那个阿北住哪里?是富士见町吗?”清冈状似随口问道。实际上,他是想探听一下刚刚那个艺伎说的“隔壁的艺伎茶屋”究竟是哪里。
“不是,她家在三番町再过去一点……”
“那里好像有一家女子学校还是什么的,是那附近吗?”
“嗯,是的。我就住在阿北姐姐家隔壁。”
“这样啊。刚刚她说她家隔壁是一家艺伎茶屋?”
“是的,叫千代田家。这家茶屋的隔壁是北姐姐家,然后就是我家了。”
“哦,看样子说的就是这家了。这种跟普通人家背靠着背的情人茶屋,就不觉得别扭吗?”
“确实是挺别扭的。”
“我有个亲戚住那边,我想找个时间过去看看他,就怕不认识路。”
“那边只有千代田家一家艺伎茶屋,因为再过去一点就不是特准区[20]了。”
老板娘从三楼下来后对着清冈说了一句“请吧”。但清冈对这位艺伎并无多大兴趣,便委婉推辞道:
“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驹田在哪里?还没走吗?”
“刚刚还在收银台那边看到他跟老板说话。我再过去看看。”
老板娘起身时,正好驹田也从外面的楼梯走了上来,正把一个大纸袋往西装的内袋里塞。驹田这个人若是出入艺伎茶屋或是咖啡馆,多半都是为了谈生意,基本不会花钱到这种地方找女人。外面传言他在报社营业部上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做股票和房地产生意,现在更是腰缠万贯。即便如此,他也和过去还没通电车时一样,住在四谷寺町一带的穷巷陋室中,那个巷子窄得连汽车都开不进去。因此,清冈一直觉得驹田就是个一毛不拔又冥顽不灵的守财奴。
“驹田君,你要是打算回去的话就一起走吧。时间还早,反正你也是坐电车吧。”
“你是不是要去银座?”
“不,我不会再去找那种女人了。你大概也知道了,那就是个人尽可夫的贱人,再跟她纠缠下去,我的声誉就全毁了。我是有事要跟你商量,一起走走吧?”
“哎呀,二位这就回去了吗?”艺伎一脸不可置信,清冈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拉过窗户柱子旁的呼叫铃绳子后按下了按键。
和清冈一起从外面的梯子下了楼的驹田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回头对出门送客的老板娘交代道:“那个,要是他们今晚在这里过夜,你别忘了提醒艺伎明天到点儿就回去!”
“我明白的,您放心。”
“没什么东西落下吧?带盒火柴走。”驹田穿着鞋一边精明地算计着。
“记得常来玩儿。”身后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两个人打开格子门走了出去,雨后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夏季的花巷格外妩媚,到处都是身穿浴衣的女子,让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几眼。
“驹田君,要不要陪我去赤坂?”
“怎么最近迷上那边的姑娘了?”
“咖啡馆玩腻了。还得是艺伎才够味道。我在想要不要为最近看上的那个姑娘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你说的是为她赎身之类的吗?嗯,你可要考虑清楚哦。”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这么说。”
“我劝你还是别在这种女人身上花太多钱。你帮艺伎赎身后,要是有娶她或者其他的打算,女方也会认真起来。可你要是不打算认真对她,到最后我看你还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以后的事儿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也许还是会继续一个人过吧……”
“是吗?你这人就是一天一个样儿。”
“也没到那个程度。只是我不想每天到家后,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样子。”
清冈原想着既然聊到这里了,就干脆把自己家里的事情跟驹田好好说说,可还没想清楚从哪里开始说时,就发现两人已经走到富士见町的电车站了。清冈一直也没打算明媒正娶地迎鹤子入门,只是想让她当自己的地下情人罢了,谁知女方却异常认真,最后闹到难以收场的地步。所幸鹤子从哥哥那边拿到了一笔不菲生活费,清冈听说了以后便在镰仓租了一间房子与她过上了同居生活。清冈也知道才貌双全、完美到无可挑剔的鹤子做妻子是再好不过了。但两人一起生活后,清冈慢慢开始感到自卑,他知道自己就是个品行不端之人,面对端庄的鹤子就连开个玩笑都变得小心翼翼,这样的生活简直要把他逼疯了。所以他才会每天都去咖啡馆或者艺伎茶屋喝上两杯,再调戏调戏女招待或艺伎以排解内心的苦闷。清冈甚至想过,但凡女招待君江对自己有一点真心,不管她是要咖啡馆还是酒馆,自己马上就会掏腰包帮她安排妥当,但君江似乎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他帮忙。一气之下他干脆转换目标,想着要是有满意的艺伎,就出资帮人家赎身。清冈今天约驹田出来,正是打算顺便问问驹田的想法,哪知驹田一看到电车驶来,便迅速抱好公文包准备飞奔过去,哪里看得出是个年逾半百之人。清冈顿时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致,便说道:
“那就回见吧,我正好顺道办点事。”
“明天下午我会在丸圆社,有什么事请来电话。”驹田说完便上了车。
清冈抬手看了看表,已是晚上十点,现在回家倒是刚刚好。只是自己早已习惯了精彩的夜生活,要是不再找家店玩玩,就这么回家总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可是到了这个时间,满街都是晃晃悠悠的醉汉不说,要是去银座的Don Juan咖啡馆之类的吧,自己和君江之间的关系在那一带无人不知,自己就这么一个人过去未免不太好看。还要担心被每天出没于银座附近餐厅的无赖和堕落文人等纠缠,更何况要是再看到君江跟哪个醉汉搂搂抱抱的,岂不是更让自己堵心?这么一想,还是只能去最近经常光顾的那家赤坂艺伎茶屋了。可自己看上的那个艺伎已经拒绝自己五六次,今晚就算去,估计也不会答应。清冈这么一想,还没去那边就已经满腹郁闷。但其实认真想想,自己的郁闷并非因为那个不顺从的艺伎,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对君江的愤恨之情。要是君江能一心一意对待自己,自己又岂会去找那个艺伎,更不会三番五次地被拒,真是丢尽了脸。想到这里,那股复仇的邪念再度复苏,在清冈的内心不断翻涌。他最生气的就是,君江平日里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都不会往心里去,还有就是君江对自己能够拥有一个名声显赫的文学家情人,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骄傲和开心。就算自己跟她提出不再往来,她估计也绝不会有半分留恋,甚至对她来说还是一件好事,她扭头就可以另寻新欢,然后继续像现在这样糊里糊涂地过日子。这种对名利毫无欲望、一心只想过得懒散淫恣的女人,想要让她深受打击简直就是难如登天。要对付这种女人,大概只能在肉体上让她感到痛苦。但自己也干不出剪她头发或是划她脸蛋的事,那估计也就只能诅咒她得上个什么两三个月下不了床的重病吧。清冈就这么边想边随意走着,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来到灯火通明的市谷停车场入口。斜眼望去,可以看见低矮的护城河外的那座小镇,还有仁丹广告的霓虹灯在梅雨季节的漆黑夜空中忽明忽暗。
君江的出租屋就在闪烁着仁丹广告牌的那条小巷子里,算起来自己也有三天没看到君江了,再加上刚刚又在富士见町听到艺伎说的那番话,更忍不住要偷偷去看看君江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了。下定决心后,他沿着护城河堤拐进了熟悉的那条小巷。
拐角处的酒馆和药店还亮着灯,照亮了在这条狭窄的小巷里往来的行人。清冈自去年开始,每隔四五天就会来这里一次,算起来也有一整年了,巷子里的店主大概都认得他。所以清冈一走进巷子就连忙压低了帽檐,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哪知前方的点心店和烟草店居然还未打烊,幸好店里的灯光比较昏暗而且看上去似乎没人。小路入口的小吃店已经关门,清冈四下张望准备走进那条幽暗的小路,谁知竟遇上了君江的房东太太。本想趁着夜色假装没看见快步走过,却没逃过房东太太的好眼神。“哎呀,老爷您来了。”房东太太喊住了他,“差点没看见您。都怪我太疏忽了,刚想锁了门去洗个澡的。阿君今晚会早回来是吗?”
“没有,我刚刚正好去市谷办点事,顺便过来看看。我就不等她回来了,您也别跟她说我来过这里,省得她担心。”
“那您喝杯茶再走吧。”
“您不是正准备去洗澡吗?”
“不要紧,洗澡而已,又不是什么急事。”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清冈自然不好强行离开,只好随着房东太太走进她的卧室兼客厅,在长火盆旁坐了下来。这个房间与楼上一样,都是六叠大,墙壁和天花板都已泛黄,地板大概也松动了,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着。屋内却被归置得十分整洁,不落尘埃,就连拉门和隔扇纸上的破损都被修补得完完整整,让人感觉这本就是房东太太准备租出去的房间。壁龛里挂着一幅卷轴画,似乎是摩利支天的画像,看起来这幅画从来就没有被更换过。柿漆[21]的衣柜应该颇有些年头了,而且看起来廉价得很,衣柜上供奉着一个小小的佛坛。火盆里的火支子上架着一个被磨得发亮的铁壶。房东太太的年纪从这些摆设中便可知一二了。她说过,丈夫曾是日俄战争时的一名陆军中尉,最终马革裹尸于战场上。后来她为了抚养唯一的女儿长大成人,只好找些侍女和保姆之类的活计糊口。好在女儿长大后嫁给一个十分富有的贸易商人,现在两人移居美国生活了,孝顺的女儿担心母亲生活过于拮据,总是不时地寄些钱回来。不过也听说女儿寄钱给她是真的,只是并未嫁给商人,而是做了一个洋人的情人,生了一个孩子后便跟着那洋人回国了。清冈不知道这两种说法究竟孰真孰假,也不知道君江为什么会选择住在这里的二楼,为什么怎么都不愿意找个更好的房子。就房东太太现在的言行举止而言,他很难想象这曾经是一位中尉的夫人,倒更像是本所浅草一带巷弄里的普通老太太,就是那种出身低微、缺乏教养、只能勉强看懂酒馆账单的老太太。看房东太太对穿着西装留着胡须的男人总是特别尊敬,也不难推测。清冈知道就算现在向她打听君江的情况,八成也问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只好尽量克制住内心的郁愤,努力用轻松的语气和她闲聊。
“咖啡馆那里人多嘴杂,所以我晚上就算路过一般也不会进去。”
“可不是嘛。而且您这样高贵身份的人尤其引人注意,很容易就被人添油加醋地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哎呀,这都十一点了。”听到旁边的时钟传来的整点报时声,房东太太抬头看了看衣柜上的八角时钟,“老爷,君江就快回来了,不如您再等一个小时吧。要不您上二楼等她,我先把火盆给您点上。”
“我今晚不见她也没关系,明天我再来。”清冈说着就将敷岛烟袋塞回袖兜里。但房东太太从刚刚看到他在附近徘徊的样子就已经看出来不对劲,再加上自己也知道君江的私生活何其放荡,两下一想就大概明白了。她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热情挽留道:
“老爷,您要是现在就走,回头君江就该怪我了。”
“你不说不就好了?”
“但我还是会感到愧疚,我去酒馆打个电话给她吧。”说罢,房东太太抽出火盆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
“那我就先去二楼等她,反正她十二点就回来了,你也不用特意打电话过去。”清冈说完站起身来,“阿姨,你先去洗澡吧,我留在这里帮你看家。”
清冈打发房东太太去澡堂后,径自上了二楼,想趁着四下无人看看君江房里有没有什么秘密的信件,要是发现就偷偷带走。房东太太之前就被君江嘱咐过,一旦家里发生什么异常就给君江打电话。所以她出门的时候带上了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想着顺路找家酒馆或者药店给君江打电话。
七
房东太太打来电话时,君江刚好就在电话房旁边的卡座陪客人喝酒,听到是自己的电话便立刻过去接。因为距离打烊只有三四十分钟了,大部分客人都已经喝得酩酊烂醉,店里一片骚乱,房东太太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可君江只听明白一句“清冈老师来了”。今晚本不是清冈要来的日子,而且他一般也不会不打招呼就来个突然袭击,所以君江很放心地在傍晚就约好了留洋回国的舞蹈家木村义男共度春宵。谁承想和自己幽会过两三次的汽车进口商矢田居然今晚也来了,还邀请自己和春代、百合子三个人下班后一起去松屋和服店后巷新开的丽丽亭关东煮店尝尝鲜。矢田把她拉到外面央求说,如果跟人有约了,那就陪自己一个小时,哪怕半个小时也好。应付完矢田,她出去了一趟,等再回到店里时就看到矢田正在喂四五个女招待吃东西。也真是凑巧,平时基本不会来店里的松崎老绅士今晚居然也来了,他说自己是到东京站送人的,回家时顺便过来这里看看。这下子君江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分身乏术的痛苦。
银座大街上的咖啡馆可远不止Don Juan这一家,但每家店都是临关门前迎来生意最火爆的时刻。留声机里不停放着的音乐,早已被淹没在嘈杂喧闹的人声和乒乓作响的杯碟声中,烟鬼们不停吐出的烟雾弥漫在满是尘埃的房间内。君江感到有些头疼,许是今晚喝了不少酒,可现在不仅要应付好店里的三个男人,还要考虑家里的那位不速之客,君江真是感到束手无策。为什么这么多人就像约好了似的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呢?她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而是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无辜的旁人。不如干脆将自己灌醉,这样店里的小姐妹们应该就会帮自己遮掩过去,心下这么一番盘算后,君江走到松崎的桌旁。
“今晚我要喝个够,请我喝伏特加吧。”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跟客人吵架了?”松崎不愧是个久经沙场的老人,一下子就看出了苗头。
“那倒没有,但是……”
“但是?看来我猜得差不多。”
君江一时词穷,只好沉默不作回应,她忽然想到这个老人是做女招待之前就认识的,想必对自己的过去也是一清二楚的,这么说来也许还真是个合适的倾诉对象。正好旁边也没有其他女招待,君江便靠到他身边说道:
“今晚真是愁人啊,我还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
看君江一脸忧郁,松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很快就回去了,今晚只是顺路过来体验一下咖啡馆的氛围而已,下次白天我再来找你慢慢聊。”
“真的太抱歉了,别生我的气好吗?答应我。”
“我怎么会生你气呢。我已经看出来,你已经约好别人了吧?”
“真不愧是叔叔,那您是怎么看出来的?”于是君江便在松崎的耳边老老实实地说了自己今晚的遭遇,“您觉得我该怎么办才好?”
“办法有的是,这有什么可为难的?”松崎听罢就给君江出了一个主意。他让君江在下班时迅速带一位客人去艺伎茶屋,但要告诉他自己今晚有事不能在茶屋过夜,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服侍好这个男人后,趁着男人收拾的工夫,假装慌慌张张地迅速离开,实际上是去找一个空的房间迅速藏好。当然在这之前,还要找一个信得过的女招待帮忙跑一趟市谷的出租屋,告诉房东太太有个客人提出开车送她们回家,两个人没想那么多就坐上了车,哪知客人竟强行带她们去了艺伎茶屋。趁着客人喊艺伎准备酒菜的空隙,这个女招待就一个人偷偷溜出来找清冈赶紧去接君江。这样一来,清冈肯定会亲自到艺伎茶屋来的。在清冈来之前,君江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可以应对前一个客人,以她的本事想必根本不算什么难事。至于另一位客人,就以不想被人看到为由让他一个人先去另一家艺伎茶屋等着。当然,这位客人就比较可怜了,因为他是注定一晚上也等不到君江的。他一定会非常生气,而且越是生气就越是想要得到君江,第二天也一定会一脸怒火地上门找君江算账。这时候,君江只要想办法哄好他,就能让他更迷恋自己。松崎捋着他下巴上花白而整齐的胡子继续说道:“不过这样一来,你就要找一家信得过的艺伎茶屋配合一下。你有相识的茶屋吗?”
“嗯,牛込那家怎么样?我在诹访町那阵子还跟你去过两三次,除此之外,我最近也经常去三番町的一家茶屋。”
这时当值的女招待走了过来,君江连忙随意扯了几句玩笑话后便走开了。松崎一看,再过半小时咖啡馆就要打烊了,他很好奇君江的客人到底是谁,君江又会怎么对付他们,他还真想干脆就坐在这里暗中慢慢观察,又觉得这种行为也实在太过幼稚,最终还是结账离开了。街道两旁的商店早已关门打烊,店里一片漆黑。兴许是傍晚下了场雨,再加上确实天色已晚,路上只剩下几个夜宵摊子还在营业。银座大街两侧的宽敞小路此刻一片寂静,空气中雨雾弥漫,只有咖啡馆和酒吧的霓虹灯从湿漉漉的路面上倒映出来。剧场和歌舞伎院早在一个小时前就停止营业了,还在街上悠闲漫步的男男女女只可能是刚从咖啡馆里出来。来往的电车上也只有零星的几个乘客,还有汽车在遥远的街角徘徊着。
若无要事,松崎一般不会来银座大街,所以他对这里感到十分新奇,此刻正站在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四处张望。看着如同脱胎换骨的银座大街,松崎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前半生。
松崎是法学博士,年轻的时候在木挽町附近的某个政府部门做过高官,在一起闹得满城风雨的重大贪污案件中受到牵连,被判入狱。不过他早已攒下一大笔钱,足够出狱后的生活和享乐开销,而且子孙们也都长大了,一个个都还算有出息,自己也就没什么好挂念的了。在因贪污案件入狱之前,他每天都会从位于麹町的老宅搭乘人力车,经过这条银座大街后到达上班的地方。大震灾[22]后的银座大街每一天都迅速发展,日新月异,回想起曾经的那条每日必经之路,松崎颇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种心情不似如今的罗马人看到罗马古都时涌起的那种悲怆之情,大抵只是类似于观众看到魔术师的神奇手法时发出的那种惊叹。这座正在努力复制西洋文明的城市竟已经繁华至此,这让他不禁感到一阵悲哀。他的这份悲哀之情倒并非因为看到街道两旁商店的变化,而是在此生活的女招待们的境遇让他感到更加悲痛。君江这样天生就没有羞耻心和贞操观念的女子,在众多女招待中绝算不上是个特例,一定还有许许多多类似的女人每日出没在这条大街上。君江名义上是个以卖笑为生的陪酒女,虽然与那些传统的艺伎娼妓有所不同,但却与西方社会上随处可见的私娼已无甚分别。如今,这样的女人却能够堂而皇之地出入于东京市的繁华街区了。尽管这是整个社会风气变化后的产物,但这社会风气也变化得太令人匪夷所思了。不过回头想想,当时被法庭以渎职罪宣判时,自己心里也没生出多强烈的愧疚感,或许这也是当时的社会风气导致的结果。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这个曾在社会上引发轩然大波的老头子,如今也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银座街头的咖啡馆中悠闲地喝咖啡,谁也不会再翻出陈年往事来指责自己过去的罪行了,所有的功与过都已被岁月的尘埃所淹没,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无论是对这个人世间还是对自己的人生,松崎都是秉持着一种愤慨与冷嘲参半的沉痛心情来看待的。他知道人生在世,不论过去还是未来,只有当下的苦乐才是最真实的,不必过多计较他人对自己毁誉或是褒贬,过好自己想要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现在不正是自己人生的顶峰时期吗,年过六十依旧健朗,还可以像年轻人一样毫无顾忌地抱着二十岁的女招待调情,而且完全无须为此感到羞愧。单这一点就已经远胜于王侯了,想到这里,松崎博士忍不住笑出了声。
君江和舞蹈家木村义男约好,从咖啡馆出来后就在有乐桥旁幽暗的河畔碰面,再一起乘坐汽车去三番町的千代田家。那是君江经常去的一家艺伎茶屋。之后她打算按照松崎老爷子教的那样,跟木村义男说自己有事要先回去,然后躲到另一个房间里一脸无辜地等清冈老师来接她。但一起乘车的过程中她意外地发现木村其实是个非常开明的男人,他觉得女招待同时跟两三个情人交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所以君江就在千代田家二楼的走廊上向木村原原本本地坦白了今晚的事。没想到木村竟一脸歉意地对君江说:
“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不用这么烦恼了。都是我的错,既然你不方便,那就下次再陪我吧。”
木村说着还上前搀扶了君江一把,似乎想让她快一点,接着又帮她系好了和服的带子。
君江是在邦乐座的舞台上第一次见到木村义男的,他在两段电影放映的中场上台跳了一支舞,从那天起,君江就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几分兴趣,若是现在就回去未免遗憾。杂志和报纸等媒体对木村的舞蹈是这么评价的:这是继俄国著名舞蹈家尼金斯基[23]之后的西方舞蹈与日本舞蹈完美融合后形成的兼具东西方美感的艺术。他在舞蹈中鲜明地展现出男女两性的曲线美,这种动态的艺术形式远比绘画、雕刻等静止的造型艺术更加震撼人心,也比音乐这种内涵的艺术形式更能带给人以直接、深刻的感官刺激。君江当然看不懂这些高雅的审美评论,不过她看着这些光明正大地在观众面前搂搂抱抱,还摆出各种姿态的赤身男女,内心就暗自琢磨,不知跟这种男人共度春宵会有什么不同?这种心情就像是艺伎看到相扑运动员就两眼放光,女学生看到棒球运动员就忍不住飞奔而上。
“老师,都这么晚了,您应该不会回家去吧,肯定是要拐到其他什么地方去的对吧?真舍不得跟您分开。”
“但是你的老主顾来了呀,没办法,不是吗?我现在回家去了,你要是不信可以打我家电话。”木村递过一张名片,“君江小姐,反正我们下次一定还有机会再见的。”
“那您一定要等我,我真的好舍不得您,一点都不想回去。”君江对新交的情人总是特别难舍难分,现在这老毛病又上来了,于是依旧赖在早已收拾妥当准备回家的木村膝盖上,握着人家的手不肯分开。
两个人又依依不舍地缠绵了一会儿,君江才叫车送木村回去,然后到走廊上叫来老板娘问了问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两点。老板娘说那位叫清冈的客人还没来店里,就连电话也没来过一个。汽车已经抵达,木村就先回去了,君江又独自一人在店里等了半个小时,依旧不见清冈的影子。下班前君江就已经拜托琉璃子去自己在市谷的出租屋跟房东太太说一声,琉璃子以前在理发店里给别人梳头的时候也没少去各种艺伎茶屋,所以应该不会出现纰漏的。照这么看来,清冈应该在琉璃子到达前就已经生气地直接回家了。君江越想越觉得清冈一定是先回去了,那自己刚刚让木村先走岂不是太可惜了?她暗自后悔不迭,掏出刚刚放入腰带的名片看了看,上面详细地写着木村的住址昭和公寓及其电话号码,君江立刻起身准备下楼打电话。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人声,原以为一定是清冈来了,仔细一听竟有些像是矢田的声音。之前矢田在咖啡馆反复邀请自己去后面小路的丽丽亭吃关东煮时,君江都以有约在先为由拒绝了。不过君江骗矢田说,下班后倒是可以陪他去艺伎茶屋过夜,只是要稍微迟一点才能过去,所以让矢田定好地点后先过去等她,其实君江是打算就这么让他白白等上一宿的。
对君江深信不疑的矢田独自一人先到了神乐坂的那家茶屋,那是他和君江初次约会的地方。可是一直等到两点还不见君江前来,就连电话也没来过一个,矢田逐渐开始不耐烦了,细细思索了一番,觉得今晚的事情颇有些蹊跷。他忽然想到了十天前君江曾带自己去过的三番町的千代田家,要是真让自己在那边发现其他男人,不闹个天翻地覆不罢休。于是他立即出去叫了一辆汽车,到了千代田家后一敲门,老板娘立刻就打开了木板套窗。矢田拉开窗帘问了一句“君江在吗”,老板娘觉得这一定是君江在等的那位客人了,便立刻答道:
“夫人一直在里面等您呢,老爷来得可真够慢的呀!”
矢田一头雾水,只得乖乖地跟着老板娘上了二楼,进门后连帽子都顾不上摘,就一脸讶异地坐在壁龛前打量着这个屋子。
君江在后面的楼梯处向老板娘打听后,就知道今晚的事情已经彻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略一思索,她决定干脆将计就计,于是一把拉开了房门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
“矢先生您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矢田尚还沉浸在老板娘刚刚那番话中百思不得其解,君江的话更是让他惊在原地,一脸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
“我差点就准备回去了。”君江一本正经地坐下来后,低着头生气道。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矢田这才回过神来摘下帽子,“为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君江依旧低着头摆弄膝上的帕子,这时老板娘端着茶水进来说道:
“老爷还真是让我们好等呢。二位要不要来壶酒?”
“真是不好意思让您等了这么久。”君江压低了声音说道,“害您这么晚还不能休息。”
“说哪里的话,我们早就习惯了。二位请随我来。”老板娘接过矢田的帽子和薄外套后站起身来,不待矢田说话就领着二人走进二楼内侧那间四叠半的房间,矢田当然不知道这就是刚刚君江和舞蹈家温存过的房间。
君江小睡了没多久就被一阵雨声吵醒了,她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发现天色尚早,便准备再睡个回笼觉,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高亢的声音——“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了?”接着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木屐声,可算是彻底吵醒了君江。屋檐上传来了麻雀清脆的叽喳声,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弹奏三味线,旁边的屋子显然已经有人开始清扫了,不时传来一阵阵吧嗒吧嗒的推拉门声,屋顶上也传来了脚步声,大概已经有人上去晒衣服了。君江心想,屋外大概又是一个雨过天晴后的艳阳天。屋里电灯亮了一整晚,而且一直都关着门,此刻宛如天然的大蒸笼。屋里的闷臭味让君江感到难以呼吸,就连头都开始疼了。她正打算爬起来开窗透透风时,矢田也醒了,昨晚的怒火早就在君江的温柔乡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看君江要起来连忙拦住了她:
“让我来让我来。还真是够热的呀!”
“你看这里,你摸摸看。”君江说着就脱下了系着细长红领漂白布的内衣,把它放在窗边晾干,然后又躺下来伸了个懒腰,雪白的肌肤一览无余,看得矢田两眼放光。
“真是比木村舞蹈团的那些人都性感。”
“什么性感?”
“你的身体呀。”
君江看着被自己蒙在鼓里还一脸满足的矢田就觉得好笑,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矢先生,您一定有中意的人吧?木村舞蹈团那些女孩子可真是性感,连我这样的女人都忍不住流口水,更别说你们这些男人了。”
“你可别冤枉我呀,没有的事。那些人也就是在台上好看,真要见了面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些舞蹈演员和模特儿啊,都只不过是靠裸露身体吃饭,其实接触起来压根儿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现在心里除了你,谁也装不下了。”
“你就会瞎说哄人家开心。”
矢田正欲好好解释,门外却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二位醒了吧,我给二位备好了洗澡水。”
“已经十点了。”矢田拿起枕边的手表看了看,“我得去店里一下。阿君,你今天上的是晚班吧?”
“今天下午三点要到店里。不过这么热,我不想回家了,就在这里继续睡会儿吧。你也一起吧!”
“嗯,我也想啊。”矢田想了想说,“我先去洗个澡再说。”
矢田给自己店里打了个电话,店里的员工说正有些急事等他回去处理,所以他连早饭也没顾得上吃便留下君江一个人急匆匆地赶回去了。这时已经将近中午十二点,可依然没有清冈的消息,君江便给出租屋旁一家关系不错的酒馆打电话,请他帮忙叫一下房东太太。据房东太太说,君江的小姐妹昨晚来过了,后来清冈就带着她一起出去了。君江猜测八成是清冈看上了琉璃子,所以才没来这里找自己。但这也就是想想,君江才不会花心思去跟别人争风吃醋。自从十七岁那年秋天离家来到东京,这四年间跟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都数不清了,她从不会奢望自己能获得小说里那样美好的爱情。所以她也从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忌妒。君江知道自己若是深爱一个男人,就可能因此生出幽怨和愤怒,继而衍生出无限的纠葛;若是为了钱而取悦男人,就难免会受到很多束缚,所以索性就肆意游戏人间,无论对方是老是少,是美是丑,只要来了兴致就陪他们玩玩。从十七岁的青葱少女,到二十岁的风华正茂,君江一直都在享受这种恣意欢爱的乐趣,根本无暇考虑什么叫刻骨铭心的真爱。当然也有过偶尔孑然一人睡在出租屋二楼的情况,不过那时候想的都是尽快弥补平时的睡眠不足。精神一旦恢复,君江便会继续寻觅新猎物。所以不管身边发生多严重的事情,只要进入了梦乡,那些事情在她脑中就会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是一场梦,以至于经常睡醒后都要好好回忆一下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对君江而言,这种情绪与感觉上的混沌不清最能让她感到畅快。
此刻,君江也沉浸在这种快感中,恍惚醒来时,她知道已经快到下午三点了,但她就是不想离开枕头,侧身一看枕边,自己昨晚脱掉的和服和解开的腰带散落一地。昨晚就在这个二楼尽头的四叠大的房间内,舞蹈家木村回去后,进口商矢田又来了。早上矢田回去前打开的那扇窗户至今仍未被关上,就连忘了关掉的电灯也和昨晚一样,在壁龛内照出了一道插花的影子。慵懒的三味线音乐,以及街上货郎的叫卖声悠悠地传入耳中,从窗户吹进房内的轻风懒散地抚弄着她的侧脸,真是舒服至极。若能再来个男人就好了,不管是矢田还是其他人,只要能让自己燃起的欲望充分发泄出来就行。情欲高涨却得不到满足的滋味让她很是难受,她轻轻地闭上眼,双手交叉从胸前抱住自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蜷起身子。这时,不知是谁轻轻拉开了房间的门,君江睁眼一看,屏风前站的男人不正是昨晚让自己深感遗憾的木村义男吗?
“你怎么来了?”君江只是轻轻抬了抬脸,接着便又恢复了仰面的姿态,伸开双臂示意木村蹲下,然后便猛地把他拉入自己的怀中,“我不是在做梦吧?”
一番温存过后,木村告诉君江昨晚回去后发现自己的银制手工铅笔不见了,所以回来找找看。
两人起身后一起到外面的大厅准备吃点东西,可君江没来得及动筷子就听到有人喊她接电话。是琉璃子打来的,原来琉璃子昨晚按照君江的委托,把自己弄成一副狼狈的样子后就去了本村町,告诉清冈老师君江在三番町的千代田家一事后,清冈立刻就沉下脸来,根本不听后面的说辞,半道上丢下琉璃子自己回去了。琉璃子原想着今天看到君江的时候告诉她,可一直等到三点上班也没发现君江的身影,所以先给君江出租屋旁的那家酒馆打了电话,从房东太太的话语中推测君江应该在这里,所以就打来电话找她了。
日暮时分,两人吃完饭后,木村表示现在还要回去排练,因为明天是自己在丸圆剧场的首场表演。他匆忙地收拾了一下,并拿出五六张特等座的票交代君江帮忙卖给咖啡馆的那些小姐妹们,然后立刻出门,就连晚饭钱和车钱都没留下。
君江觉得怎么反而像是自己包养了一个落语[24]艺人或是搞笑艺人,顿时就觉得兴致全无,好不容易才有了一整天都生活在梦境中的感觉,这下子也基本消失殆尽。天边的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了,君江认真地回忆了这一晚的经历,这才发现原来一件顺心事也没发生过,真是让人沮丧。自己一个女人也不能老是赖在艺伎茶屋不走,所以帮木村付了饭钱后就离开了。这时正是烟花巷中最热闹的时刻,巷子里随处可见精心打扮过的艺伎们。现在去咖啡馆太迟了,但又不想就这么回家。既然如此,那就去桐花家看看京叶吧。在十字路口处转弯时,君江看到前方一个看似要去陪客的女子正用手提着裙摆,红色的和服在晚风中轻轻飘动。仔细一看,正是京叶。
“小君,你这是要去银座?”
“太晚了,我想直接回家了。”
“你……昨天是不是去了千代田家?”
“咦,你怎么知道?”
“你先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去那边了。你知道吗,我昨晚看见清冈老师了。”
“什么?”就连一向淡定的君江此刻也瞪大了眼睛。
“昨天刚入夜的时候,我在野田家见到的。当时屋子里有三四个客人,我是后面才进去的,所以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也没认清对面坐的是不是他。后来我跟另一个客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经常去千代田家的事情被几个艺伎发现了,据说其中一个就住在千代田家的隔壁,透过窗就能看到那边的情况。偏偏当时在屋里的那几个艺伎都不知道你和清冈老师的关系,都在那边口无遮拦地评论你。这里不方便说太多,我明后天正好要过去找房东太太,到时候我们再细说。总之,你最好别去那边了。”
“居然还有这种事?好的,我在家等你来。”
巷子里人来人往,十分嘈杂,游荡的小狗、艺伎的男随从、饭馆的伙计,还有往来穿梭其中的艺伎,总是不时地把两人分开。
八
鹤子每天早上都只是简单地喝点牛奶,吃一两片烤面包充饥,因为她的丈夫不睡到日上三竿一般是不会醒的。吃过早饭后鹤子清理了鹦鹉的笼子,那只鹦鹉已经陪伴自己许多年。然后再给盆栽浇浇水,最后才是给自己梳头,并换上外穿的衣服。一切收拾妥当后就在一旁等着丈夫醒来。这天也是如此,女用人取回牛奶的时候顺便带了信件回来,其中有一封是用洋文写的地址和收件人,鹤子不假思索地抽了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写给自己的,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可不就是当时从女校毕业后教导过自己两年的那位法国夫人休露吗?
休露夫人的丈夫阿鲁佛兹·休露博士是一位享誉全球的东洋文化研究泰斗,休露夫人曾伴随丈夫游历中国十余年,后来又在日本定居了几年,回国后不久丈夫便离世了。悲痛的休露夫人为了排解忧伤只身前往美国到处游历,随后再次来到日本东京生活了两年,鹤子与女校的同学就是在那段时间跟随休露夫人学习法语和礼仪的。四五天前休露夫人再次踏上日本的土地,是因为她在巴黎整理亡夫遗稿出版的过程中遇到紧急问题需要来此处理。此次休露夫人写信给鹤子主要是希望鹤子能抽时间到她入住的帝国大饭店叙叙旧。
此时外面响起了正午的钟声,正百无聊赖地等丈夫起床的鹤子给饭店打了一个电话后便出门了。
休露夫人是十分典型的西洋妇人长相,一张胖胖的圆脸,由于年纪原因皮肤已经松弛下垂,眼睛细长,身材肥胖。她在日本生活了许多年,再加上略能识些汉字,所以沟通上丝毫没有障碍。别看她是个洋人,若论起用《说文解字》查阅汉字的能力,想必现在很多日本学生都要甘拜下风。
鹤子来到饭店的时候正好赶上午饭时间,于是休露夫人就带着她一起来到餐桌上用餐。休露夫人告诉鹤子自己在整理亡夫手稿时遇到了两个问题需要在日本解决:一是手稿中涉及部分神社与寺院中的古器物,但照片尚有不足,所以要来日本购入一些;二是想找个合适的日本人,与她一起赴法国整理老宅中珍藏的东洋书画古籍。
鹤子问她需要什么样的人选时,休露夫人表示只要具备区别和歌[25]和端歌[26]的能力即可,倒也无须什么专家学者,反而是对日本传统文化感兴趣并有着独特见解之人更为适合,当然如果多少能懂些法语就再好不过了。
“这份工作大约需要占用半年的时间,如果你还是单身,我一定会拜托你来帮忙的。只是现在不能这么麻烦你了,所以我得另找一个合适的人才行。”
鹤子一听,激动得差点推开了桌子,就连仪态都顾不上了,半个身子探出桌面,说道:“我能去个一年半载……如果您觉得我能帮上忙,请一定让我跟您去。”
“你……你真的可以跟我走?”休露太太又惊又喜地瞪大了眼睛。
“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到国外看看。”鹤子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早上收到休露太太来信,来到饭店坐到这张餐桌前时,鹤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人生将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命运从来都是变化莫测的。鹤子总觉得休露太太的话中似乎蕴含着勾魂摄魄的力量,吸引着自己无比憧憬那遥远的法兰西共和国。去法国以后的生活是好是坏,现在完全是个未知数,但一直以来自己都在等待一个足以离开清冈家的机会,直到这一刻,这个机会才真正出现在眼前。她曾经一度绝望地认为现在的生活完全是对自己罪过的惩罚,是报应,是自己无力改变的天意,所以她早已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只想尽快度过余生,到了晚年兴许能云淡风轻地回忆过去半辈子的悔恨与悲苦。她怎么也想不到机遇竟然真的出现了,就如濒临溺亡之人遇见了一根浮木般,她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她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如果有人反对,她一定会拼尽全力维护自己这唯一的希望。
吃过饭后,两人又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喝着咖啡聊了一个多小时。鹤子走出饭店时,梅雨季节的暑热如一口大蒸笼般笼罩在头顶,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她的步伐。鹤子从日比谷的十字路口坐汽车去了世田谷的公公家,向公公坦白了自己想去法国的愿望。清冈熙说自己任大学教授时曾与休露博士交流过两三次,还说:“你到了那边,如果有什么古籍方面的问题,随时写信回来问我。”想着终于可以脱离这个家庭,鹤子满心欣喜地沐浴着夏日的夕阳回到家中,希望快点得到丈夫的首肯。谁知清冈进出门了,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多终于等到他说会晚回家,让妻子先睡的消息。鹤子无奈,只好先睡下了。第二天起来后简单地留下一张字条,说自己有事要去一下帝国饭店找休露夫人,不待丈夫醒来就出门了。到了饭店后,休露夫人表示自己将在第二天前往京都与奈良,接着在长崎待上两三天,然后再回到神户乘坐客船回国。她拿出一张行程单,上面详细记载了她每一天的行程与居住的饭店。她让鹤子一定要尽快去大使馆办理旅游签证,据说直接联系办理的科室就可以了。
鹤子终于在第二天夜深人静时向丈夫说明了自己即将前往法国之事。清冈进听完很是吃惊,连刚刚喝下的酒都醒了一大半,不过还是强装轻松地说道:
“是吗?那你去吧,没事。”
“约定是半年。如果提早完成工作,我就立刻回来。”
“不用急着回来,出去一次不容易,还是趁这个机会好好学习,好好见见世面吧。”
两人不再说话。清冈进推测鹤子的法国之行必是没有商量余地,若自己摆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鹤子肯定会暗笑自己:“你看吧,平时不珍惜我,后悔了吧?”但如果太过冷淡,又会被她看穿自己其实“早就等着你自动离开”的内心,所以只能采取一种含糊的态度。鹤子也是如此,若是自己表现出留恋丈夫的样子,一旦丈夫真出言挽留岂不是大事不妙;但若是过于冷淡,丈夫定会认为自己冷血无情。夫妻二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尽量回避着真相,只求和平得体地演完这场戏。
一周后,鹤子在一个黄昏登上了前往神户的特快列车。原本清冈进的好友们还想着给鹤子举办欢送会,但鹤子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等处,免得给娘家带来困扰,所以坚决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那天傍晚前往车站给鹤子送行的人除了丈夫清冈进与他的门生村冈,以及一位姓野口的学生外,就只有两三个鹤子昔日的同学。她们如今也都已嫁给了与自己门当户对的人家。鹤子的哥哥偷偷给了一笔钱供她远行,不过碍于人多口杂,终究没有前来送别。住在世田谷的清冈熙也以年事已高为由没有前来。
列车驶出站台后,清冈进和野口以及鹤子的闺中好友在走下站台时自动地分成了两拨,只有村冈一个人还单手拿着帽子目送列车离开。
清冈进回头喊道:“喂,村冈,你怎么还在那里发呆?”
“我只是觉得她一个人离开挺孤单的。”村冈环顾了一下早已空无一人的站台,然后随着清冈进朝出口走去。
“那个女人,今后将迎来她人生的第二篇章。”清冈进说罢,将手里的半截香烟用力地扔向铁轨的另一边。
“可是,半年之后她不就回来了吗?”
“回来是回来,只不过恐怕不会再回我家了。”
“老师,我总感觉这是一种暗示呢。”
“我说村冈,你怎么没去做她的情人呢?我很了解她的,她一直都喜欢你这种感性又相对纯情的男人。”
村冈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听完这话不禁羞红了脸:“老师,您可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啊!”
“哈哈哈……不过等她回来也不迟嘛。”清冈进越发觉得村冈的反应很是有趣,便大笑了起来。
检票口附近满是往来的行人,三人止住了话题走到停车场外。梅雨时节的晴天里,晚风中还是透着寒意。
“喂,野口。天色还早,看个表演再回去吧。我这里有免费票。”清冈进打发走了野口后,便带着村冈在高楼间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穿梭着。
村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了一句:“老师,Don Juan的那个人就这样了吗?”
“嗯,我有别的打算。”
“什么打算?”
“啊,现在还不太清楚。不过我以后不会再把你牵扯进来了,放心吧。你就是太过善良了。”
“是吗?”
“我怎么感觉像在说一个乡下老头儿似的。”
“但是,我其实觉得君江小姐并不可恨啊!”
“因为你是个旁观者。说实话,我也没有多恨她。只是觉得心里憋得慌。也没有到复仇或者报复那种程度,就是想让她稍微吃点苦头罢了。不过我现在要是告诉你我的计划,你一定会觉得我太残酷,简直不是人。”
“什么计划?”
“不是我不信你,只是现在还没到说的时间。”
“难道你是要去警局秘密举报她?”
“傻呀你,举报她有什么用?顶多关进去两三天就又出来了。就算不做女招待,她也有的是本事继续活下去。我想的是断绝她的一切后路,当然我不能亲手处置她,我要想办法借刀杀人,这就是我现在一心筹谋的事情。哈哈哈哈,这都是我的幻想了。不,其实我是打算把我这种男人的心理活动写到下一部小说中去。我记得巴尔扎克有一部类似的小说,写的是某个被欺骗的男人将藏有奸夫的柜子给锁死,然后在那个位置上砌了一堵墙,最有意思的是他居然带着那个淫妇靠着这堵墙喝酒。我幻想的情节嘛……我要写的故事是这样的,男人将女人剥个精光后用车带到银座大街之类繁华的地方,然后把女人丢出汽车。要是绑在日比谷公园的树上应该会更吸引人吧。以前不是说奸夫淫妇就该绑在日本桥边暴晒吗?我要写的就是类似的情节,你觉得如何?只是不知道现在的读者能不能接受这种类型的小说。”
村冈已经分不清清冈进是真在构思小说,还是故意戏弄自己,又或者是借着构思小说为由说出了报复君江的计划。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足以让他感到毛骨悚然。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后,他说道:
“应该不错,我想读者应该也看腻了那些你侬我侬的故事吧。”
“在女人和情人偷情的时候放把火是不是很不错?衣冠不整地逃出来,在火场趁乱抓住这个荡妇,然后带到一个无人发现的地方尽情凌辱……”
“嗯……”
“我还在想细节问题……”
“老师,我看你就别想了。这种事想多了影响心情。”
“今晚,注定是狂风骤雨的一夜。”
此刻的天空乌云密布,似有倾盆大雨等在半空中伺机而动。一阵大风刮过,几颗繁星在乱云之间若隐若现。路旁的新树在大风中凌乱,柔软的新叶被风刮下,散落于地面。平日里本就人迹罕至的丸内街,此刻更是让人觉得阴风阵阵,静得恐怖,总觉得什么时候就会有一批盗贼突然从两旁阴森林立的建筑物间杀出来似的。
“我听说上次有个帝国剧院的女演员在回家的路上被人从车上硬拽下来,腿都摔折了。好像到现在也没抓到犯人。”
“是吗?居然还有这种事?”
“我还听说有个艺伎在睡着时被人涂了病毒在眼睛上,最后失明了,我想君江这种女人大概也逃不出这种下场……”
这时清冈突然叫了一声,吓得村冈连忙过去看了看怎么回事,原来是巷子里吹出的一阵大风把清冈头上那顶昂贵的巴拿马帽给吹跑了。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日日报社附近,走了太久,两人都有些累了,于是就近找了家小咖啡馆休息。进门后清冈和村冈分别喝了一杯威士忌和啤酒后便继续在大街上随意走着,一直走到了银座大街。村冈原本打算回家,怎奈清冈不肯放行,说是今晚要拉他一起去里巷几家从未去过的咖啡馆逛逛。这天晚上,两人连着喝了五六家,而且清冈一进店里二话不说就灌下四五杯威士忌,一向酒量颇佳的他到最后也醉得差点儿瘫成一团。饶是如此,他还要继续往旁边的另一家咖啡馆里冲,吓得村冈连忙扯住了他羽织的袖子:
“老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不如我们找个别的地方玩儿,咖啡馆我都玩腻了。”
“现在到底几点了?”
“已经十二点了。”
“都已经这么晚了?”
“是呀,咖啡馆也快要关门了。”村冈觉得现在清冈都醉成这样了,站在路边着实很危险,倒不如先把他带到那家艺伎茶屋去反而更安全些,“老师,不如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慢慢喝吧?”
“嗯,你总算有个让我满意的提议了。哪里都行,你找个喜欢的地方带我去。”
“那老师,我们坐车过去吧。”村冈像是生怕他反悔似的马上伸手牵住清冈的衣袖,拉着他向通往土桥的西银座新大道走去。
“等一下,等一下。”清冈走到一处黑暗的墙边撒起尿来,村冈便自觉地走到稍远一点的拐角处等他。正好远处结伴走来了三个女人,一身女招待装扮,擦身而过时村冈猛地认出了Don Juan的君江也在其中,君江显然也认出了他,发出一声不知是“啊”还是“哎呀”的惊叹,在猛烈的风中听得不太清楚。村冈正想说什么,却猛然想起刚刚在丸之内散步时清冈告诉自己的那些话,不禁有些胆战心惊,便摇头摆手地示意君江赶紧离开。村冈生怕清冈若在这个人迹罕至的里巷街角发现君江站在面前,说不定会借着酒胆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要是再被记者发现,在报纸上大肆渲染一番可就麻烦了。
君江也不知是否明白了村冈的意思,不过总算是没有停下脚步。就在她们三人正要走进对面的一家荞麦面馆时,清冈终于撒完了那一泡长长的尿,晃悠着脚步走到村冈身边,看着对面说:“那是哪里的女招待?老子要请她们吃饭!”
村冈一听,吓得赶紧拉住他的袖子:“您别这样,会被人家认为是个变态大叔的。”
“这有什么关系,老子就要请她们吃饭。”
“老师,您可别去。”村冈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清冈,并迅速拦下一辆路过的一日元出租车。等一切稳定后村冈才发现,原来刚刚的狂风中已经夹杂着蒙蒙细雨,此刻车窗上早已是一片朦胧。
琉璃子、春代和君江三人从荞麦面馆出来后便一起乘坐汽车回家。琉璃子在赤坂一木处先下车回家了,接着春代也在四谷左门町处下了车,司机继续载着君江前往事先说好的最后一个目的地。出租车从盐町的电车车道处拐弯,接着在津之守坂下坡。此时已是深夜,加上不停地飘着小雨,路上几乎已经不见人影。君江刚刚也喝了不少的酒,车里就剩她一人后就困得忍不住闭上了眼。突然一个男声响起:“君子小姐。”君江吓得连忙惊醒过来,不免觉得这个司机真是讨厌。但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司机,为何他竟知道自己的名字?或许是刚刚从三人的对话中听到了名字,所以打算跟她开开玩笑吧。这么一想倒也合情合理。“已经到本村町了吗?”君江问道。
“我刚刚一眼就认出了君子小姐,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在诹访町的加藤那里曾见过两三次呢。”司机一边不紧不慢地开着车一边说道,还摘下头上的鸭舌帽让君江看清他的脸。
自己是在京子,也就是如今在富士见町工作的京叶同住时认识诹访町的加藤先生的。既然知道诹访町这个地方,想必确实是来过两三次的客人了,只是君江已经完全记不起他是谁了。君江平时就经常在想,若是在咖啡馆中遇见当时的客人该怎么办,但毕竟东京是名副其实的大城市,自己这半年来尽管辗转过包括现在银座这家Don Juan在内的不少咖啡馆,但一直也没真遇到哪个昔日的客人。时间一长,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就松了许多,谁承想今晚居然被出租车司机给认了出来,君江一时被吓得有些无所适从,看样子也只能硬着头皮死不承认了。
“你认错人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以君子小姐的姿色,我岂会认错?我都沦落到开出租车了,君子小姐也不过就是个女招待嘛,又能高贵到哪里去呢?不管是家鸡还是野鸡,终究是变不成凤凰的。”
“停车,我要下车。”
“下着雨呢,我一定要把您好好地送回家。”
“不用麻烦你。”
“君子小姐,我记得那时候你是十日元一次吧。”
“让你停车,你为什么不停?老娘是那种因为怕男人而不敢走夜路的人吗?蠢货!”
大概是君江的气势起作用了,再说也不能在这里对她动手,所以司机倒是乖乖地停下了车。偏偏这时候一阵疾风带着骤雨就这么席卷而来,司机一脸玩味地打开了门,想看看连把伞都没带的君江究竟要怎么下车。
“这里是吧?你下车吧。”
“一日元,我放这里了。”君江从腰间摸出了两枚五十钱的银币,但一只脚刚刚伸出车外还没站稳,司机就故意咻地一下加速开走了。只听君江啊的一声,就这么被甩出了车外倒在雨中。
“活该,臭婊子!”司机的讽刺声立刻就被雨声所淹没,那辆出租车也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君江狼狈地从泥泞中爬了起来,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现在正身处津之守坡下到坂町下之间的派出所附近的一条小路上,一辆车子也看不到,更别说行人了,就像被关在一个大到无从辨认方向的宅子外,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君江拖着腿艰难地走到一盏挂在石柱上的路灯下,想在一棵长出围墙的茂密的栗树下躲躲雨。走到树下后,她整理了一下被泥水和大雨弄得一团糟的头发,摸了摸额头后才发现手上竟满是鲜血。君江十分害怕,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只想大声求救。但她还是忍住没叫出声,不顾发型与和服的凌乱,拼了命地在雨中奔跑,只想快点找家医馆或是药店医治自己。
九
市谷合羽坂坡上的药王寺前町还有一家仍旧营业的医馆,坐诊的医生帮君江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后,叫了一辆车送她回家。天空在连绵的阴雨中慢慢放亮,君江也终于回到了本村町的出租屋。所幸脸上和四肢的伤口并没有大碍,只是穿了太久湿漉漉的衣服,体温从黎明开始就不断升高,最终突破了四十度大关,而且一直烧到傍晚也不见好转。医生来看了后交代房东太太如果再严重,下午可能就会发展成伤寒或肺炎,所以一定要用心照顾。所幸到了第三天已经基本痊愈了,也无须再去医院。一周后,君江就能自己起来活动了。
君江不想被太多人知道自己生病的事,否则又会有一大堆人上门探望自己,然后保不齐就会传出自己被强奸了之类的谣言,所以她在跟咖啡馆请假时只说是感冒。第八天的下午终于迎来了第一个上门探病的春代,好在额头上的绷带已经拆开,君江谎称头上的疤是晚上不小心在路上摔的。第二天琉璃子也来了,对君江的重感冒也没有丝毫怀疑。此时的君江已经恢复到正常的体温,食欲也恢复了,只有腰部和四肢上还能看见一些瘀青,上下楼时偶尔还会疼。从房东太太那里打听到市谷见附一带有一家药浴比较好,君江当天傍晚就去了那家澡堂,心想第二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头发盘起来。
洗完澡回来时,君江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但一读就知道那是来自清冈的门人——村冈的来信。
信的内容如下:
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后,我还是决定写下这封信给你。老师一旦发现,一定会与我断绝关系的。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替我保守秘密。你大概也知道,老师的太太上个月突然与一名外国妇女一起离开了日本。老师虽然极力地掩饰自己,但事实表明,他的内心根本就是备受煎熬。夫人离开后的十天时间里,老师每天都在酒精的麻醉下过着肆意放荡的生活。我相信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能给老师带来慰藉的就只有君江小姐你了。老师在我面前从未提起过你的名字,这种刻意的回避更足以说明你已经深深地走入他的心底。我猜老师可能觉得你的存在是导致夫人离开的最大原因,所以我必须把从去年开始就掌握到的所有秘密信息全部告诉你。其实老师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酝酿着报复你的计划,我告诉你这些并非意图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正相反,我觉得老师之所以会变得如此残忍,根本就是因为爱你爱得太深切了。老师两三天后就会出发去仙台和青森,因为丸圆出版社要在那边举办一场文艺讲座,邀请老师过去演讲。然后他会去东北找个温泉度假村避暑,我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回趟老家,毕竟很久都没回去了。送走老师后我就会暂时离开东京。其实我昨天一个人去了Don Juan,想在离开前找你谈谈。可是店里的人说你病了没上班。我想告诉你,这场病来得真是时候,但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我想你应该明白我欲言又止的原因吧。我会在乡下一直待到亭亭玉立的波斯菊在秋风中怒放的时节,而当秋夜微凉的银座迎来汹涌的人潮时,我们就会再度相见。
祝好!
七月四日
看到信上的日期君江才察觉到,原来已经进入七月了。十天前的那个夜晚遥远得如同已经过了一两个月。这十天里,自己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一年以来,已经习惯了每天都到咖啡馆去上班,突然的清闲似乎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变化。梅雨季节已经悄然逝去,湛蓝的天空晴朗明净,白日里尚有习习凉风,可一到夜里这些风却如被谁拦截了般戛然而止,天地宛如一座大蒸笼般,光是坐着不动就能出一身汗。小巷里拥挤的人家昨日还是一片梅雨时节特有的寂静之景,今天就陡然变得人声鼎沸,说话声、缝纫机声等各种声音不绝于耳。巷口传来了广播的声音,倒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就是不停地播放着。听到房东太太喊她吃晚饭,君江下楼吃完饭后化了个淡妆就扎着半干的头发出门了。待在家里就要每天晚上忍受房东太太烦人的唠叨,倒不如出门细细欣赏这盛夏时节的风光。君江漫无目的地散着步,腰间还插着村冈的来信,那是她临出门前从梳妆台抽屉里取钱包时顺带拿出来的。晚饭前借着窗前的夕阳余晖读完了半封信,此时君江一边沿着护城河踱着步,一边寻思着在这寂静的河堤上找盏路灯再读一遍。可是路边的电车与汽车不停地飞驰而过,君江一直走到了新见附的河堤都没发现一个合适的地方。前方便是牛込见附了,停靠在岸边的游船上灯火通明,见附的栅栏上倚着两三个乘凉的少女,看起来大约是哪里的女学生。君江暗自庆幸自己穿的是十分普通的常春藤纹样浴衣,便找了个稍远的地方,任由晚风吹乱自己的头发,借着路灯灯光读起了信。这封信写得很是晦涩难懂,别扭得像是学生写的情书,又像翻译小说般拗口,让人分不清究竟哪些是事实,哪些是修饰。总体而言,村冈想要表达的就是,清冈夫人在察觉到清冈在心里一直将自己视为二房姨太太后,因为失落而选择离开日本。因此,君江才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根源。如果自己继续不闻不问,清冈老师可能会就此萎靡,甚至可能对自己展开报复行动。但村冈又不忍心看到自己因此而受伤,这才好意提醒自己。君江看完很是生气,觉得这些内容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过了一会儿,君江忽然醒悟了过来,这封信或许根本就不是村冈的本意,而是在清冈的授意下写成的。再联想那晚在西银座荞麦面馆前偶遇时的情形,说不定自己从车上跌落一事也是清冈的报复计划之一。她突然感到后背一凉,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但转念一想,既然他这么无情无义,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考虑到站在一个地方太久难免会引人注意,君江一边思考着对策,一边穿过见附走向四番町的河堤,找了个路灯下的长椅坐下。这里如今已经被改造成了公园。大概是周日的原因,平时常在这里调戏过往女性的夜校不良学生今天也不见了踪影。堤坝的下方拦着一张大大的铁丝网,对岸的河畔小路两端不断有电车来往飞驰而过,四周归于宁静后,幽暗的河中传来了游船的双桨轻荡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以及船中年轻女子的说话声。此情此景让君江不由得沉浸于回忆之中。一到夏夜,歌舞升平的游船总会让君江想起与京子同居在小石川的外宅时的情形。那时候,她和京子总喜欢在夏夜划着船来到漆黑一片的水中央,瞅准一艘只有男人的船只故意撞上去,接下来的春风一度也就自然水到渠成。这种风流事究竟干了多少次,就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君江站在饭田桥到市谷见附之间的河畔,这三四年来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淫靡生活在脑海中一幕幕重现,仿若与眼前的景色合二为一。这么一想,竟生出了自己的生活就像一部即将落幕的戏剧般的悲凉之情……
路灯下几只跌跌撞撞的飞蛾突然划过君江的脸颊,她吓得回过神来,忽然觉得从牛込到小石川之间的景色很是亲切,勾起了她无数埋藏于记忆深处的回忆。她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风景,似乎要把这一点一滴都深深地刻入脑海中,永世不忘。她站起来走向拦着金属网的河堤。就在这时,旁边的树丛中蹿出一个影子般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冲向君江,互相躲避的瞬间两个人都大吃一惊,站在了原地——
“呀,君子小姐!”
“大叔,怎么是你?”
这位被君江称为大叔的男人就是曾包养京子的金主,他为在牛込当艺伎的京子赎身后,把她安顿在牛天神下的一处宅子里。君江刚从老家来东京时,曾在那所宅子里寄居过一段时间,许多来找京子玩的艺伎们看到这位金主都“大叔”“大叔”地喊他,所以君江也就跟着这么称呼了。大叔本名叫作川岛金之助,曾在某家公司负责股份相关的工作,后来因挪用公款败露被判入狱。当年风光无限之时,他一向是身着一套齐整的结城绸[27],乍一看还以为是哪里的明星。如今连帽子也不戴了,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浴衣用的是手绢一般的低等布料制成的。腰上系着一条兵儿带[28],穿着廉价木屐的双脚连双袜子都没有。看样子是刚从监狱出来没多久。
大概是有些冷,川岛伸手掖紧了浴衣的领子后自嘲地笑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说话间眼神还不停地环顾四周,看起来很是不安。当年他虽也已四十五六岁,但头上的白发并不明显,中等个头、不胖不瘦,带着年轻的情人外出散步时,单看背影还以为是个血气方刚的俊朗青年。再看如今,蜡黄的脸上已经满是深深的皱纹,蓬松凌乱的头顶像是落满了灰尘和沙子般一片灰茫茫,曾经光彩明亮的眼睛如今也已深深凹陷,放着光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看着让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以前承蒙您诸多照顾。”君江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寒暄,便像突然想起来般道了句谢。
“你还住在这附近?”
“我现在住在市谷的本村町里。”
“哦。那我们以后或许还能见面。”川岛说完便打算离开,君江心想至少也得问问人家住哪儿吧,便跟着向前走了两三步。
“大叔,你得空去看看京子吧,我后来也没怎么见过她了。”君江随口找了一个话题。
“啊,我听说她现在在富士见町一带是吧。但我现在这副模样去了也见不到她,不如不去。”
“怎么会呢?你去看看她吧。”
“君子小姐你呢?是不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没有,大叔,我还是老样子,只是去咖啡馆做了女招待,最近一周因为生病也没去店里上班。”
“是吗?做了女招待啊!”
两人就这么一路聊着天。川岛看到四周除了树荫下的长椅上有几对搂在一起的小情侣外,基本就只有学生路过,似乎放松了许多,接着走到一处长椅边坐了下来。
“其实,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看到你的时候我想起了很多往事,虽然我早就下决心忘了那些事……”
“大叔,我现在也觉得跟你们一起住在诹访町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光了。你知道吗,就在刚刚,我还恍惚中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情。今晚还真是不可思议呀,就在我刚刚对着小石川回想当年时光的时候,你就出现了。真的太神奇了!”
“这里确实能看清小石川啊!”川岛听完也向那个方向望去,“那片灯火辉煌的区域一定就是神乐坂了。这么说那边就是安藤坂了,那那片绿树葱郁的一定就是牛天神了对吧。想想那时候的自己还真是任性恣情。不过人啊,哪怕有那么一件能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事,这辈子就不算白过。当然,该收手的时候也不能霸着不放。”
“你说得对,我也正想着是不是该回乡下老家了。做女招待本身倒没什么,真是总会因为一些小事被人说三道四,甚至被人记恨,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这么一想就觉得很害怕……大叔,十天前我刚被人从汽车上甩下来,你看身上的伤疤都还在呢,手腕上也有。”君江说罢挽起了袖子。
“这么可怜啊,还真是可怕。是感情纠纷吗?”
“大叔,我今天才知道,男人对感情的执念竟然比女人更可怕。”
“其实认真想想,男女都一样。”
“大叔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执念吗?就是跟我们一起的那段时间……”
伴随着火车的汽笛声,一股浓浓的煤烟突然从河堤下方迎面扑来,君江也顾不上再说什么,连忙用袖子掩着脸起身,川岛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差不多也该走了。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告知现在住哪儿。”
“市谷本村町丸〇番地,在靠近龟崎的那个方向。一般下午一点之前我都在家。大叔现在住哪里?”
“我呀,我……过阵子一定告诉你。”
公园里只有一条小路,两人很快就走到新见附护城河旁的电车轨道旁。这里距离市谷停车场也就一站路,君江打算先把川岛送上电车,自己再慢慢走回去。两个人在车站等了一会儿,可两三辆电车过去,川岛也丝毫没有上车的意思,君江实在猜不透他究竟打算去哪儿。但刚刚的话题已经终止了,气氛开始变得尴尬起来,君江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又陪他走到市谷见附。
“大叔,我家就在前面了,你进来坐坐吧。”君江想到若是自己真的回乡下去,真不知道何日才能再见川岛,不免感到有些落寞,而且她也想和川岛叙叙旧,或许能给他一些安慰,权当报答他往日的照顾。
“我可以进去吗?”
“大叔真是讨厌,当然可以呀。”
“是租的房子吧?”
“嗯,我一个人租了二楼,楼下只有房东太太一个人,所以没什么不方便的。”
“那我就叨扰了。”
“别客气,快跟我来。楼下的房东太太很明理,只要有男人上门,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人,她也会立即回避的。反应太快了,其实我都感到挺不好意思的。”
从护城河拐进巷子时,酒馆的小伙计正好站在路边乘凉,君江便过去买了三瓶啤酒和一个螃蟹罐头。
“阿姨,我回来了。”跟房东太太打好招呼后,君江带着川岛径直上了二楼。六叠大的房间里已经铺好了床褥,梳妆台的镜子前也挂上了一片友禅绸[29],显然房东太太刚才趁她出门的时候已经打扫过了。站在纸拉门外的川岛看见屋里的情景后当场愣住,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君江对此一无所知,进屋后便打开柜子,边往里塞枕头边说:“房东太太大概是以为我的病还没好。我这就收拾一下。”
川岛回过神来,声音中有着难掩的慌张:“君子小姐,不用收拾了。你要是把我当客人看,我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吧,那我正好也偷个懒。以前住您那边的时候,京子就经常说我连件衣服都不叠。大叔肯定也早就知道我就是这么个粗糙的人。”说着就取过梳妆台前的薄软毛呢坐垫,翻面儿后递给了川岛。
门外传来一阵声响,君江出门一看,门口放着啤酒和螃蟹罐头,还有一碟咸菜,定是房东太太刚刚放在门口的。君江端进来对着川岛说:“快来一起吃点儿,别客气。想吃什么就跟我说,外面就有一家小吃店了,从窗户喊一声就能给送来。”
川岛一口饮尽君江给他倒的啤酒,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看着窗外。君江不禁有些同情起他来,心想进过牢房的人一定免不了在意旁人的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才下床,这天气虽然挺热的,我好像还是觉得有点冷。”君江说着便半掩上了窗户,尽管屋里确实十分闷热。
川岛喝完第二杯酒后,眼眶立刻就红了:“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果然还是酒和女人啊。我也想过要东山再起,但这对蹲过牢房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做梦。君子小姐的未来还很长,总有一天你也会尝尽这世间的冷暖。你刚刚不是跟我说想回乡下吗?其实你根本就待不到半个月的。就像我,现在只要一看到红色的被褥,再喝上一杯酒,心里就开始有点痒了。”
“大叔,我觉得你坚强了很多。”
君江其实很想问问他出狱后过得怎么样,但这种事又不好直问,便想着侧面打探。
川岛的心情现在明显好转了许多,就连声调也高了几分:“一无所有反而是最舒坦的。我出狱以后过得跟乞丐也没什么区别了,别说酒,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要是儿子还在或许还好些,可是我进去后他就得肺炎死了。老婆带着女儿回了乡下,女儿还小,要再过四五年才能出来做艺伎赚钱。我知道如果去找以前那些故交,多少也能帮上忙。但那种把自己的尊严剥个精光的感觉真是生不如死!君子小姐,就算我去了那个世界……今晚的事大叔也不会忘的,谢谢你!”
“哎呀,大叔,你胡说什么呢……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我今天能独立生活,都是多亏了您。刚开始的那份文员工作,也是您帮我找的。那以后我学会了很多……也去了很多家艺伎茶屋,所以我有今天都是您的功劳。”
“哈哈哈,教你做了那么多坏事,今晚的啤酒就当回报了。那大叔我就不客气了,今晚我要喝个够。当年就连久在风尘的京子都惊讶于你的本事,现在应该更厉害了吧?”
“哪有那么夸张。不过,那时候公司里的人都跟我处得很好。说起来也不知道大家现在怎么样了,去了咖啡馆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他们啊,也都上了年纪吧。那家公司也倒了,穷得吃不上饭的大概也不止我一个。”
“大叔你还早着呢,人家六十多岁还精神得很。”君江很想跟他说说松崎博士的经历,不过想想还是作罢。
“过惯了纸醉金迷的日子,哪儿那么容易回头。”
“大叔,以前是以前,以后习惯了也能过下去的。”
君江之前因为受伤也戒了十天的酒,聊着聊着,两个人很快就把三瓶啤酒喝光了。
“做了几年生意,酒量见长啊。那是威士忌吗?”
“哎呀,病几天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君江从柜子上拿下那瓶烈酒后倒入茶杯,“我这里也没个玻璃杯,您就将就着喝吧。”
“我是喝不下了。”
“那我再去买些啤酒或者日本酒吧。”
“我什么都不喝了。好久没喝,酒量不行了。再喝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在我这里歇一晚,没事的。”君江仰头一口喝下半杯威士忌。
“女招待的酒量果然与众不同。”
“这酒比日本酒好,喝了之后不上头。”
君江喝完威士忌,又倒了一杯啤酒喝了下去,像是为了缓解喉咙的灼烧感似的。喝完后大口地喘着气,同时将脸上沾着的几根乱发胡乱地拨到耳后。川岛这才注意到,两年没见君江,她竟变得让人挪不开眼了。虽然君江一直都是一个放荡的女人,但两年前肩膀和腰身的曲线都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少女模样,现在不同了,褪去了婴儿肥的鹅蛋脸显得更加修长,侧脸更是分外小巧精致。肩膀和颈部变得更加盈盈一握,柔美的曲线让人不禁心神摇曳。从浴衣的缝隙中露出的酥胸,到跪坐时隐约可见的丰满妩媚的大腿,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烟花女子特有的妖娆气息。就像茶道老师会随时保持着异于常人的优雅,而无论处于多安全的环境下,剑客的身体也依旧保持着警惕般,君江身上的柔媚大概是与生俱来的,能让所有的男人都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大叔,我有点醉了。”君江伸直了腿,以手托腮随意地搭在窗边,任由清爽的晚风轻抚着半干的长发。身旁早已喝醉的川岛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躺在地上的女人,凌乱的秀发一直从枕边散落到了榻榻米上。
君江眯着眼哼着歌,听上去好像是类似于“武士日本”之类的小曲,川岛静静地听了许久,突然像是下了决心般倒了一杯威士忌猛灌了下去。
君江睁开眼睛,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长长的梦,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大概是受不了房中的暑热吧。榻榻米上依旧散落着啤酒和威士忌的瓶子,二楼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后面的房子里传来了整点的时钟声,不知现在到底是十一点还是十二点。君江无意间瞥见枕边一张对折的信纸,好像是原来放在抽屉里的那些信件,躺着打开一看,原来是川岛留下的一封信。
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今晚你遇见我时,其实我正在找个了结自己的地方。是你让早已绝望的我再次回忆了过去的快乐,我的人生已经无憾。等你再次见到京子时,我大概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谢谢你给了我最后也是最美好的关心。我要跟你坦白,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内心产生了想要把无辜的你一同带走的冲动,男人的执念真是让自己都觉得可怕呀。好了,我该走了,我会在那个世界保佑你的,作为对你的回报。永别了。
KK留书
君江瞬间清醒了,跳起来飞奔出去,惊慌失色地大喊:“阿姨!阿姨!”
昭和六年[30]辛未三月九日病重起笔
至五月二十二日夜方成初稿
荷风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