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文学的信念与理想
- 陈忠实人生系列合集(套装3册)
- 陈忠实
- 6547字
- 2021-09-30 14:15:17
我的文学信念形成的时间很漫长,是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也有去伪存真的问题。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单就个人的因素看,写作确实就是一种兴趣和爱好。它的萌发是一种兴趣,包括已经能发表很多作品的时候,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一种个人的创作兴趣,一旦沾染上了文学,发表了些作品,同时也就产生了名利之心。再后来,把文学创作当作一种生活目标来追求的时候,毫无讳言,具体到个人出路的非常实际的问题时,我还是从自身考虑的多。尽管在陕西省已成为有影响的一个作家了,社会要求你的写作是要为革命,自然要附着一些当时流行的社会政治口号,把你的创作归列到那上面去。但具体到我写作的真实心理,仍然是兴趣。最初的兴趣是在中学读书时引发的,不自觉地连续练习写作。到高中毕业时,处在国家“困难时期”的非常重要的关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也是我人生最困难的、最苦恼的一段时期。后来我回忆当时,不能进大学学习,对于一个青年来说,无论从个人出路、发展,还是从报效祖国、服务人民,即从公与私的角度看,所有的路一下子都被堵死了,在一切都不可能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把自己的精神集中到文学爱好上来。这也是我当时唯一能选择的道路。这样,反而排除了一些轻易能够进入社会,包括谋一个好的工作这样侥幸的心理,反而归于一种死心塌地的沉静。进入这种自修状态,我的目标很明确,自修四年发表第一篇作品,就是我的大学学历完成的标志。那是我从最基本的文学修养开始练习,摸索写作的道路。在这一时期,最重要的是文字修炼,虽然也是在任何冠冕堂皇的场合都要讲是为革命写作,其实是以文学创作来寻找自己的人生出路。尽管如此,选择文学的动力还是对文学的兴趣。回忆那一段时间,我总以为,一种虽然时间不长却极度的恐慌和痛苦过去以后,我才进入学习的最好的沉静状态,开始了文学创作的准备。最初是广泛阅读,包括背诵、记日记、写读书笔记、生活笔记,这些笔记不仅锻炼了文字功力,而且锻炼了我观察生活的敏锐性。我很清醒,如果文字功力不足,想把发生、发展的事情表达出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想当作家是不可能的。
到能发表一些作品,并在社会上产生比较多的影响的时候,文学创作仅仅作为个人生存的目的,反而淡化了,退居次位了,不是主要矛盾了。社会承认你是一个作家,你就要对自己创作的进一步发展提出更高的目标。这大约应该是到了20世纪的80年代中期。我清醒地意识到,社会承认你作为一个人的创造价值,但社会同时也强迫你必须认识到它承认的是什么样的作家。换句话说,你要做一个能与社会的发展趋势相一致的作家,否则,你即使成了作家也难以获得一个作家的安慰和自信。这个意识在写《白鹿原》之前的80年代中期已经非常强烈了。在这个时期,我的创作已经在社会上有一些影响,短篇小说在全国获过奖,也出了几本中短篇作品集。后来出书的兴奋感渐渐地淡化了,强烈地意识到一种压力,作为一个作家,在陕西和在中国当代文学中,自己给自己打一下分,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就明白自己达到了什么程度,包括生命年轮,五十岁成为我很大的心理压力。这时候,文学信念开始形成,新的创作欲望膨胀起来,想在文学这个事业上形成属于自己的,应该不为人淡忘的东西,也就是努力为自己在文学领域里占一席之地的想法强烈了。我同时也产生着另一面的心理危机,如果当代读者把我的全部作品淡忘了,这个作家存在的意义恐怕仅仅只剩下“活着”了。
原来我只有一句豪言壮语:应该在中国的图书馆里挤进一本书,哪怕是一篇文章也好。因为图书馆不是任何人、任何书都能挤进去的。一方面,这个时候的创作欲望,不再是在重要刊物上发表作品并获奖,也不是为了获得评论家给予的赞赏,这些都很难再激起我的创作欲;另一方面,与此相辅相成,对文学创作的理解也产生新的欲望。创作心态正是在这一时期发生了重大转变。80年代中期,文学创作和理论都非常活跃,所有新鲜理论不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关于创作的人物心理结构学说、文化心理结构学说。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到接触这个理论以前,接受并尊崇的是塑造人物典型理论,它一直是我所遵循和实践着的理论,我也很尊重这个理论。你怎么能写活人物、写透人物、塑造出典型来?文化心理结构学说给我一个重要的启示,就是要进入你要塑造的人物的心理结构并解析,而解析的钥匙是文化。这以后,我比较自觉地思考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从几千年的民族历史上对这个民族产生最重要的影响的儒家文化,看当代中国人心理结构的内在形态和外在特征,以某种新奇而又神秘的感觉从这个角度探视我所要塑造和表现的人物。最明确的作品是《四妹子》《蓝袍先生》,这是我的创作实验的两部作品。
特别是《蓝袍先生》发表后的反应,诱发了我强烈的创作欲望,鼓舞我进一步在更大的层面上深层次解析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白鹿原》就是在这样的创作思路下开始构想的。它展现的不仅是两个个别的、具体的、家庭的文化心理结构,而且是整个民族的精神和心理结构。从这一点上看,《白鹿原》里的各类人物,他们彼此间的诸多纠葛和命运的冲撞,其实仅是个载体。抓住对人物文化心理结构的解析,一条新的创作思路便在我的眼前展开。我曾说过,我当时的思路和精神状态是最活跃的,充满了新鲜感,好像进入一种新的精神天地、思想天地、艺术天地,整个形成了思想和艺术世界极大的兴奋感和探秘感。到了这时,我才有信心完成《白鹿原》这部作品。由于有这些东西的引导让我感觉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创作欲望和思想激情自然就达到了一个我从未有过的高涨状态。由于是个人生命体验性的东西,对人的鼓舞和心理自信的强化就显得非常内在,不是谁轻易可以摧毁的。
作家探索的勇气和艺术创造的新鲜感所形成的文学信念是无法比拟的,我感觉好像要实现一个重要的创造理想,但是也有达不到目的的担心存在。一个作家关键的东西是自我把握,自我把脉太重要了,不能简单地不加分析地听任社会上一些人对你的“褒”和“贬”。如果久久得意于对自己的一时表扬,目光也会短浅起来,无法把才智挥发到极致。重要的是使自己不断跨越已有的成就,对自己不断提出更髙的新目标和新要求。
关于“文学依然神圣”这个话题,主要是有感于现实而发的。90年代中期,我们的商品经济进入最初的活跃阶段,社会生活形态、人际关系受到猛烈的冲击和颠覆。颠覆未必是坏事,我们原有的观念太陈旧了,这个颠覆的过程把那些陈腐的东西颠覆掉,但也未必产生的都是全新的、正确的、科学的生活观念。颠覆本身具有二重性,尤其是这个过程中对原来比较神圣的一些东西和情感,也都被轻蔑了。所谓的“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从事文学事业的作家也像造导弹的专家一样被贬值了,社会真正看重的是卖茶叶蛋的实际收入,而轻视造导弹或搞创作的创造性的社会价值,人们普遍关注的不是劳动的意义,而是物质性的结果。这个结果甚至简单到单指个人收入。被中国人一贯认为神圣的文学,包括受敬重的作家头衔,在这个时候也不那么神圣了,这种精神劳动在普通人眼里未必能胜过卖茶叶蛋的,这是那个时段里最为形象的比喻。重要的是我们作家群体里包括文化界,也有一种无奈的自我调侃乃至对市侩观念的认可,对创作的发展造成了影响。“文学依然神圣”的口号是我在炎黄优秀编辑颁奖会上讲的,它虽然被社会传播了,但仍然有人怀疑——难道文学真的依然神圣吗?根据现时代的生活特征,文学果真还能神圣下去吗?作家、科学家都已经被边缘化了,挣钱人神圣了,是否确实把自己变成当代的唐·吉诃德了?生活实际上运转得也很快,我感觉从2002年的今天回头看五六年以前的生活,这中间的变化不小,应该说人们现在对文学的看法比以前要冷静和正常,这是重新经过选择、思考和鉴别的结果。
让人忧虑的是创作上的浮躁、快速化、平面化和理论上的平庸或者说庸俗化。这不是某一个作家、评论家或某一个地区的现象,而是带有普遍性的,整个文坛都在议论这个话题,各类报刊都在从不同的角度讨论这一问题。创作现在到了最快速化的时代了,一年生产的长篇小说(不说中短篇)近千部,是过去“十七年”的总和的几倍,远远超过“大跃进”时代了。这个快速创作量、出版量固然呈现出了繁荣的局面,但读者对文学界本身的不满意并没有因此而有所缓和。人们依然关注的是提高作品质量的问题,那种一般化地写,泛泛地以及媒体不着边际的“炒作”,严重地倒了广大读者文学阅读的胃口。这样一个局面,当然与浮躁的生活环境所产生的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态有关,但从一个作家创作的角度讲,最致命的东西还不是这个,作家的能力、解析当代社会和历史生活的思想穿透力,关键还在这方面。现在大量历史题材的小说、皇帝小说(也没看很多,从电视上看),大多局限在权力的诉说之中,甚至有一种对封建权力的崇拜和对阴谋权力的某种兴趣,这种东西展开的故事往往很热闹,斗争很激烈,观众兴趣很大。但是,作为一个作家,我只问他的思想和立场是什么?作家透视历史宫闱的力量有没有?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封建制度确有它辉煌的一面,但其作为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的一段,毕竟是一个非常落后的社会制度,回头看看历史,我觉得作家首先要有穿透封建权力的思想和对独裁制度批判的力量,但是现在看不到,全部是把历史当作对有所作为的皇帝的歌颂,甚至在歌颂有所作为的那一面的同时,把其对老百姓非常残忍的一面或隐而不提,或全部抹杀了。作家的思想穿透力远远没有达到“五四”时代新文化先行者对于历史认识的力度。对现实生活的表现和揭示,也还停留在对当代共产党人的清官与贪官的浅层次辨析上,很难进入一种对人的心灵的关照,难以进入在这个时代中对人民心灵的欢畅和痛苦的那种本质上的关照,而这恰恰是文学作品应该全力关注的东西。平面化和浅层化对此既然难以发现就只好绕着走,似乎没有高招解决这一问题。但我相信许多作家都在做着各种努力。做努力是一方面,时间又是一方面,因为这是无法回避的。作家创作要提升档次,文字表现能力,包括一些新的表现手法、艺术形式等,对许多作家来说都不成问题,那还剩下什么制约着作家不能登上一个新的创作台阶?就是思想和境界。如果思想无法穿透生活深度,不能超出普通人很多,那么,作品怎会有思想的力度和深度的东西,自然不会引起读者的兴趣了。
作为一个作家的文学理想,当然是要创造出思想内涵包括文学形式上的一种全新的形态,一个作家如果没有属于自己思想和艺术形态上的一种全新的、有异于所有人的作品形态的作品,那么,这个作家是立不住的。各国的文坛都是这样残酷。作家希望创造出属于自己独有的艺术世界、艺术形态,但作品发表出来的结果却是属于人民的、民族的。一个作家的文学理想不能不涉及为民族精神的更新和发展提供点什么。每一个作品对作家来讲都是不一样的,作品的形成过程,体验的方式和结果都不一样,体验决定着作家的精神状态,也制约着艺术形态。体验是独特的、个性化的,表现它的艺术形式也是独特的、唯一的,这才有可能形成作家独特的创作风格,而最为关键的是作家本身不能削弱也不能淡忘自己对新的艺术形态的探索和追求,不能满足于已经取得的由相当成熟的艺术实践经验支撑的创作成就,这才有可能不重复自己也不重复他人。再就是要不断磨砺自己的思想,面对你所感兴趣的生活,不论是现实的还是历史的,必须有能力穿透到一个新的层面上才会有新的发现。应该说艺术和思想是互相交融的,一个新的艺术形态不会孤立地从天而降,它是与那种新的思想在穿透历史的过程中同步发现、同步酝酿、同步创造而成的。这需要不断更新相关的观念,尤其是像我这个年龄的作家,由于过去接受非文学的东西太多,不排除非文学的意识,就很难接近本真的文学,排除快解禁快,排除得越彻底接近本真文学的意识越纯,才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创作。至于作品,不管其大小,哪怕是一个短篇,只要这些东西具备了,对一个民族建树自己的文化都是有益的。
作家应该留下你所描写的民族精神风貌给后人。不管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人生,一经作家用自己的生命所感受的体验后,表现出来的就应是这个民族在特定历史时段整个精神层面的一种比较准确的、具有普遍性的东西。我们从阅读国外作家的优秀作品中,常能对某个国家的某个时段里人的精神状态,包括人的快乐和痛苦,感受到有一种虽异样却颇深刻的体悟。作为一个作家也应该肩负起这样的责任,在这个国家和民族发展的历史上留下你的真实描绘,把这个时代人的精神形态和心理秩序艺术地告诉给后人,让他们从这些已经成为过去的现象里把握那个时代人的精神脉搏,并引发出有益的启示。在西方文化大量涌现的今天,作家们理应提供一个又一个优秀的文学文本,不是消极地保护民族文化,而是以创造优秀作品来丰富、更新、发展民族文化。有了真正优秀的作品,才能长民族文化的自信心,并在国际文化、文学的交流中获得我们应有的平等地位。目前,并不具备这种文化平等交流、交换的条件,这不能简单地以经济发展做后盾,也不能用政治上的平等来取代,没有一定数量的优秀作品,交流、交换很自然地就形成了强弱之势,怎么能平等呢!这需要一代一代作家来完成。当然,作为一种社会责任,社会应该尊重和爱护作家,但作家的文学理想却必须把为民族创造优秀作品作为坚定不移的奋斗目标。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理想、意志和雄心,必然完成不了文化上平等的交流,甚至连一点回流的力量都没有。想一想看,就我们的出版而言,我们翻译出版了多少欧美国家以及日本、拉美的作品,包括古典的和现代的作家作品,而国外翻译出版中国的作品却是微乎其微,根本构不成一个比例。面对这种情况,说我们不具备与世界文学进行对等交流的条件,显然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文学和电影的状况一样,是西方向中国倾入之势,起码在目前尚无法改变,只能靠一定的政策来制约。把争取在多少年后达到一种平等的交流作为文学理想的一个重要的内容,我看是应该的。
没有优秀的文学文本,要改变外来文化的倾覆之势是不可能的,这种看法应该让作家普遍地深刻认识到。真意识到这一点了他就有“天降大任于斯人”之感,他也许就能静下心来,不再浮躁,也就不会满足于一些小小的荣誉。小有成就就欢呼雀跃,说到底还是对文学创作这种劳动的意义的理解有问题。这个问题本来不难解决,你只要往图书馆书架下一站,你只要抽出几本经典的作品来,认真读一下就会明白真正的文学是什么,就会意识到自己取得的某些成绩,虽然对个人而言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但你马上就会明白不应该耽搁太久,离高峰还很远,只能把这当作攀向另一个高峰的台阶,争取获得实现另一次突破的途径和力量,而不应沉醉太久而耽误了行程。常看到有人在很低的台阶上取得了很小的成绩时,就以为攀上了最高峰,尤其对那些具有潜在能力的作家来说,因为对文学的理解不足和艺术视野的狭窄,往往把他的天才和智慧浪费了。
我的创作原则没有变,“未有体验不谋篇”。尽管这一个时期没有写小说,但是写了很多的散文,对于文学的思考自觉不自觉地从来没有间断过。创作新欲望的产生,从我感觉上讲,也是对创作过渡到另一种理解的自然过程,我的习作是从短篇开始的,现在重新开始短篇小说写作,仍然很新鲜。就我而言,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的写作,我感觉还是不断接近文学本身的过程,直到完成《白鹿原》,这个过程当为一个阶段的完成,也就是说完全接近文学的本身。现在我对短篇写作探索兴趣很大,短篇题材天地非常广阔,作家怎么写都探索不尽,尽管前人(中国人和外国人)创作了无以计数的短篇,仍然留给我们很大的创作余地,谁也不挤(影响)谁。现在才发现,我仍然是对关中现实生活的敏感程度远远超出对历史题材的兴趣和敏感度,《白鹿原》应该说是一个例外。我过去一直关注的都是现实题材,却突然写了一个《白鹿原》这样的历史题材,现在又重新面对我最容易触发心灵和神经敏感的现实生活,包括阅读报纸和感受运动着的生活。最近的五六个短篇都是这种题材的作品。我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写作习惯,即使写短篇小说,也必须是一个短篇与一个短篇绝不应雷同,不能形成一个似曾相识的稳态模式。在我的创作感觉里,因为每一次体验到的内容不一样,就不可能用一种艺术形态表现它,甚至语言的色彩。每一个短篇都要找到一个新的适宜于表述这体验的艺术形式,它们各有姿态,包括语言姿态。这样的创作发展到以后会是怎么个样子我也不好把握。我的创作是靠感受,感受和体验不是按计划发生的,所以以后的状态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