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980年夏天的一顿午餐

一顿午餐,留下两个人半生的记忆。这两个人,一个是作家刘恒,一个是我。

2006年11月中旬在北京召开的中国作家协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期间,在堪称豪华的北京饭店的过厅里,我和刘恒碰见了、相遇了,几年不见,他胖了,头发却稀疏了。心想着按他的年纪,头发不该这么稀,眼见的却稀了。对视的一瞬,都伸出手来握到一起。没有热烈的问候,也没有搂肩捶胸的亲昵举动,他似乎和我一样不善此举。刚握住手,他便说起那顿午餐,在我家乡的灞桥古镇上吃的那一碗羊肉泡馍。正说间,围过来几位作家朋友,刘恒着意强调是站在街道边上吃的。我说是的,一间门面的小饭馆容纳不下汹涌而来的食客,就站在饭馆门外的街道上吃饭,站着还是蹲着我记不清了……

这是1980年夏天的事。

这年的春节刚刚过罢,我所供职的西安郊区随区划变更为雁塔、未央和灞桥三个区。我的具体单位郊区文化馆也分为三个。我选择了离家较近的灞桥区文化馆,为着关照依赖生产队生活的老婆孩子比较方便,还有自留地须得我播种和收割。刚刚设立的灞桥区缺少办公房舍,把文化馆暂且安排到距离区政府机关近十里远的灞桥古镇上。这儿有一家电影院,用木材和红瓦建构的放映大棚,据说是1958年“大跃进”年代兴建的文化娱乐设施,地上铺的青砖已经被川流不息的脚步踩得坑坑洼洼了,既可见久远的历程,更可见当地乡民观赏电影的盛况。放映棚后边,有一排又低又矮的土坯垒墙的平房,是电影放映人员工作和住宿兼用的房子,现在腾出一半来,给我等文化馆干部入住,同时也就挂出一块灞桥区文化馆的白底黑字的招牌。我得到一间小屋,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和一块床板,都是公家配备的公物,一只做饭烧水的小火炉是自购的私家财物,烧煤是按统购物资每月的定量,到3里外的柳巷煤店去购买。我那时已官晋一级,兼着区文化局副局长,舍弃了区政府给文化局分配的稍好的办公室,选择了和文化馆干部搅和在一起。我喜欢古人折柳送别的这个千古老镇,一缕温情来自桥南头的高中母校,三年读书留下的美好记忆全都浮泛出来了;另一缕情思或者说情调,来自职业爱好,多年来舞文弄墨尽管还没弄出多大的响声,尽管生活习性生活方式和当地农民差不了多少。而文人的那些酸不酸甜不甜的情调却顽固地潜在着,诸如早春到刚刚解冻的灞河长堤上漫步,看杨柳枝条上日渐萌生的黄色嫩芽,夏日傍晚把脚伸进水里看长河落日的灿烂归于模糊,深秋时节灞河滩里眼看着变得枯黄的杂草野花,每逢集日拥挤着推车挑担拉牛牵羊的男女乡民,大自然在这个古镇千百年来周而复始地演绎着绿了、枯了、暖了又冷了的景致。刚跨入20世纪80年代的古镇周边的乡民在这里聚集,呈现出从极左律令下刚刚获得喘息的农民脸上的轻松和脚下的急迫,我常常在牛马市场、木材市场和小吃摊前沉迷……我觉得傍着灞河依着一堤柳绿的古镇灞桥,更切合我的生活习性和生存心理。

刘恒突然来了。是我在这个古镇落脚扎铺大约半年后。1980年正值酷暑三伏最难熬的季节,一个高过我半头的小伙子走进电影院后院的平房,找我,自我介绍是《北京文学》的编辑。我在让座和递茶的时候,心里已不单是感动,更有沉沉的负疚了。古镇灞桥通西安的13路公交汽车,那时候是一小时一趟,我每逢到西安赶会或办事,在车上前胸后背都被挤拥得长吸粗吁;汽车在坑坑洼洼的沙石路上左避右躲,常常抵不上小伙子骑自行车的速度。这是唯一的公共交通设施,别无选择,出租车那时还没有进入中国人的生活。刘恒肯定是冒着燥热乘坐西安到城郊的这班公共汽车来的,而且是从北京来的。我的那间宿办合用的屋子,配备两把椅子,超过两个来客我便坐在床沿上,把椅子让给客人,沙发在那时也是一个奢侈的名词。刘恒便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喝我递给他的粗茶。他说他来约稿。他似乎说他刚进《北京文学》做编辑不久。他说是老傅让他来找我的。说到老傅,我顿然觉得和近在咫尺的这位小伙子拉得更近了,距离和陌生感顿然大部分化释了。

老傅是傅用霖,年龄和我不相上下,还不上四十,大家都习惯称老傅,而很少直呼其名,多是一种敬重和信赖,他的谦和诚恳对熟人和生人都发生着这样潜在的心理影响。我和他相识在1976年那个在中国历史不会淡漠的春天。已经复刊出版的《人民文学》杂志约了8名业余作者给刊物写稿,我和老傅就有缘相识了。他不住编辑部安排的旅馆,我和他也就只见过两回面,分手后也没有书信来往。1978年秋天我从公社(乡镇)调到西安郊区文化馆,专注于阅读,既在提升扩展艺术视野,更在反省和涮涤极左的思想和极左的艺术概念,有整整3个月的时间,完全是自我把握的行为。到1979年春天,我感到一种表述的欲望强烈起来,便开始写小说,自然是短篇。正在这时,我收到老傅的约稿信。这是一封在我的创作历程中都不会泯灭的约稿信,在于它是第一封。

此前在西安的一次文学聚会上,《陕西日报》长我一辈的老编辑吕震岳当面约稿,我给了他一篇《信任》。这篇6000字的小说随之被《人民文学》转载(那时没有选刊,该杂志辟有转载专栏)。到1980年年初被评为第二届全国短篇小说奖。老吕是口头约稿。我正儿八经接到本省和外埠的第一封约稿信件,是老傅写给我的,是在中国文学刚刚复兴的新时期的背景下,也是在我刚刚拧开钢笔铺开稿纸的时候。我得到鼓舞,也获得自信,不是我投稿待审,而是有人向我约稿了,而且是《北京文学》杂志的编辑。对于从中学就喜欢写作喜欢投稿的我来说,这封约稿信是一个标志性的转折。我便给老傅寄去了短篇小说《徐家园三老汉》,很快便刊登了。这是新时期开始我写作并发表的第三个短篇小说。直到刘恒受他之嘱到灞桥来的时候,我和他再没见过面,却是一种老朋友的感觉了,通信甚至深过交手。

我和刘恒说了什么话,刘恒对我说了什么话,确已无从记忆。印象里是他话不多,也不似我后来接触过的北京人的口才天性。到中午饭时,我就领他去吃牛羊肉泡馍。这肯定是作为主人的我提议并得到他响应的。在电影院我住所的马路对面,有镇上的供销社开办的一家国营食堂,有几样炒菜,我尝过,委实不敢恭维。再就是8分钱的素面条和1毛5分钱的肉面条。我想有特点的地方风味饭食,在西安当数羊肉泡馍了。经济政策刚刚松动,我在镇上发现了头一副卖豆腐脑的挑担,也过了久违的豆腐脑口瘾;紧跟着就是这家牛羊肉泡馍馆开张,弥补或者说填充了古镇饮食许久许久的空缺。这家仅只一间门面的泡馍馆开张的炮声刚落,在古镇以及周围乡村引起的议论旷日持久,波及到一切阶层所有职业的男女,肯定与疑惑的争论互不妥协。这是1980年特有的社会性话题,牵涉到两种制度和两条道路的争议。无论这种争议怎样持续,牛羊肉泡馍馆的生意却火爆异常,从早晨开门便拨旺昨夜封闭的火炉,直到天黑良久,食客不仅盈门,而且是排队编号。呼喊着号码让客人领饭的粗音大响,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尤其是午饭时间,一间门面四五张桌子根本无法容纳涌涌而来的食客,门外的人行道和上一阶土台的马路边上,站着或蹲着的人,都抱着一只大号粗瓷白碗,吃着同一个师傅从同一只铁瓢里用羊肉汤烩煮出来的掰碎了的馍块。

我领着刘恒走出文化馆所在的电影院的敞门,向西一拐就走到熙熙攘攘吃着喊着的一堆人跟前。我早已看惯也习惯了这壮观的又是奇特的聚吃景象,刘恒肯定是头一回驾临并亲眼目睹,似不可想象也无所适从吧。我早已多回在这里站着吃或蹲着吃过,便按着看似杂乱无序里的程序做起,先交钱,再拿七成熟的烧饼,并领取一个标明顺序数码的牌号,自然要申明“普通”或“优质”,有几毛钱的差价,有两块肉的质量差别。我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宾刘恒,自然是肉多汤肥的“优质”。那时候中国人还没有肥胖的恐惧,还没有减肥尿糖抽脂刮油等富贵症,还过着拿着肉票想挑肥膘肉还得托熟人走后门的光景。我便和刘恒蹲在街道边的人行道上,开始掰馍,我告诉他操作要领,馍块尽量小点,汤汁才能浸得透,味道才好。对于外来的朋友,我都会告知这些基本的掰馍要领。然而这需得耐心,尤其是初操此法者,手指别扭,捏也罢掰也罢往往很不熟练。刘恒大约耐着性子掰完了馍,由我交给掌勺的师傅。

我和刘恒就站在街道边上等待。我估计他此前没经历过这种吃饭的阵势,此后大概也难得再温习一回,因为这景象后来在古镇灞桥也很快消失了,不是吃午餐的人减少了,而是如雨后春笋般接连开张的私营饭馆分解了食客,单是泡馍馆就有四五家可供食客比对和选择;反倒是那些刚刚扔下镰刀戴上小白帽的乡村少男少女,站在饭馆门口用七成秦腔三成京腔招徕笼络过往的食客。

几年之后,我有幸得到专业作家的资格,可以自主支配时间,也可以不再坐班上班,自我把握和斟酌一番,便决定撤出古镇灞桥,回归到灞河上游白鹿原下祖居的老屋,吃老婆擀的面条喝她熬烧的包谷糁子,想吃一碗羊肉泡馍需得等到进城开会办事的机会。

住在乡下,应酬事少了,阅读的时间自然多了,在赠寄的一本杂志上,我发现了刘恒,有一种特别兴奋的感觉。随之又读到了《狗日的粮食》,我有一种抑压不住的心理冲动,一个成熟的禀赋独立的作家跃到中国文坛前沿了。每与本地文学朋友聊起文学动态,便说到《狗日的粮食》,也怀一份庆幸和得意,说到在灞桥街头站着或蹲着招待刘恒的那一碗泡馍,朋友听了不无惊诧和朗笑,玩笑说,你把一个大作家委屈了。我也隐隐感到,便盼着有一天能在西安最知名的百年名店“老孙家泡馍馆”招待一回,挽回小镇站吃的遗憾。这时候不仅公家有了列项的招待款,我个人的稿酬收入也水涨船高了,况且“老孙家”也得了刘华清题写的“天下第一碗”的真笔墨宝,店堂已是冬暖夏凉和细瓷雕花碗的现代化装备了,我在这儿招待过组团的兄弟省作家和单个来陕的作家朋友,却遗憾着刘恒。刘恒似乎不大走动,似乎除了一部一部引起不同凡响的作品之外,再没有其他逸事或作品之外的响动。我能获得的信息,都是他的作品所引发的话题。这样,刘恒在中国文坛的姿态,便在我心里形成了,让我无形中形成了敬重,不受年龄的限制。敬重不在年龄。

从1980年夏天初识于我的灞桥,街道边的一顿午餐,成为我们20多年深刻的记忆。这期间,我和刘恒大约有两三次相遇,每当见面握手,便说到街头的那顿午餐,一碗牛肉或羊肉泡馍。以我推想,随着经济快速发展,也随着作家腰包的不断填充,大餐、小餐、中餐、西餐乃至豪华宴会,他和我都经历过了。在他,起码我没听见对某一顿大餐的感受;在我,即使吃过什么稀罕饭菜,稀罕过后也就不稀罕了。灞桥街头的这一顿牛羊肉泡馍,之所以让两个人经久不忘,我想在于这情景发生的年代——1980年夏天,中国新的发展契机初露端倪时的一个标志性的年份,每一家私营饭馆在古镇灞桥张扬出来时的特有景观;另一因由在于这碗牛羊肉泡馍,标记着那个年月的我的消费水平,自参加工作18年第一次涨薪,拿到45元月薪了,大约发表了10多篇小说,累计有1000多元的外快稿酬了,可以请本地和外埠的朋友吃一餐泡馍了;还有一点在于,蹲或站在街道上吃泡馍的这两个人,后来都成了有点名气的作家,一个在北京,一个还在关中。这似乎才是造成记忆不泯的关键,作家微妙的生活感受;此前此后我陪过老朋友新相识包括乡村亲邻等都吃过,过后统忘记了;唯有作家不会忘记,我记着,刘恒也记着。

这回在北京饭店和刘恒握手,他开口便说起这顿牛羊肉泡馍午餐。笑罢,我突然想到,这顿街边的午餐已成为一种情结,也成为一种警示,在我千万别弄出摆显“贵族”的嗲来,当下这种发“贵族”的嗲气小成气候,那样一来,刘恒可能不再说1980年夏天古镇灞桥的午餐,也不屑于和我握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