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活着,只相信诚实——怀念胡采
- 陈忠实人生系列合集(套装3册)
- 陈忠实
- 1233字
- 2021-09-30 14:15:17
我是在读了《从生活到艺术》之后,便记住了胡采的名字。
初学写作时,总以为作家创作是有窍门的,很神秘,我在高中念书时和同学共同组织的文学社就叫“文学写作摸门小组”,却总也摸不到那个窍门。读许多成功作家的创作经验之谈,多是教导青年作者说创作无捷径更无窍门,仍然不敢全信,怀疑他们掖着藏着。读了胡采的《从生活到艺术》,才确凿踏实相信创作是无捷径更无窍门的,作家创造活动的神秘过程,就是一个如何完成从生活升华为艺术的过程。
后来又顿然醒悟,这不正是“窍门”吗?不过不是巫婆神汉弹玩于指掌间的神丹妙药和含混虚空的咒词,而是对文学创作本质规律的探索和揭示,是科学的理论建树。不仅使我这样刚刚开始习作的人得到启示而且把目光专注于此道,而且使许多颇有声名仍然苦于不能实现更大突破的作家同样得到教益,这是我那时候从这本书出版后发生的强烈反应得到的印象。
后来逐渐知晓,在文学研究和评论界,集中探究作家如何完成从生活到艺术这个既富于创造个性更富于神秘色彩领域的理论,胡采是具有开创意义的卓有建树的理论家。在教条主义和极左的文艺政策危害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的那些年月,胡采在这一领域探索的勇气,发端于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的科学立场和对文学事业的赤诚。他的探索精神和探索勇气,不仅使那个时代的艺术家受到启示,更受到鼓舞,具有真正的科学品格的深层震撼。
这个名叫胡采的人,以他透彻的理论和不可猜测的形象,铸立于不断写作也不断接受退稿的我的心中。
我终于有机会坐在台下听胡采讲文学创作了。我终于有机会和这个人握手说话了:最清晰的记忆是1980年春天,这个在我心中景仰膜拜的人向我走来了。那个春天对我是最明媚美好的一个春天。我刚刚发表过十来篇短篇小说,其中的《信任》获一九七九年全国短篇小说奖。胡采乘车来到我所在的灞桥镇的文化馆,把一篇评论我的小说的文章原稿交给我,说是要当面听听我的意见,并说明是《文艺报》约他对我的小说作一评点。我现在记不清最初阅读的印象,或者根本就集中不起心力阅读那篇文章。我现在最清楚的记忆,是我总在心里反问自己,我的那几篇习作真的进入胡采的理论视野了?我也记得他平静温和地谢绝吃饭。我的又一个总体性的记忆,一座印象里的大山还原为一位睿智温厚的老者,坐在我宿舍办公合一的屋子里喝那种廉价的茶水。现在,尽管有许多关注我的理论家的专著,有读者的关爱,丝毫也不湮没1980年春天胡采走进文化馆那个破落小院的情景。
两年后我进入胡采等老一代作家工作着的作家协会。我都记不清多少次在大会小会上听他讲创作谈文学了,也记不清多少回迎面碰见时,他总是喜欢问“农村现在怎么样农民生活怎么样”一类问题。许多年过去,又过去了许多年。本月十五日中午当我赶到医院看见躺在病床上处于昏迷状态中的胡采的时候,突然想到同样进入生命即近终结时的父亲的脸。同样的痛苦,同样的痛苦下的平静。诚实劳动者们生命终结时的高贵的平静。一个一生只会作务庄稼的农民,一个堪称卓越堪称杰出的文学理论家,在他们做人的诚实的精神层面上是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