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马家宅”这三个字,世人都以为这是一所宅院的名称。因早先在此落脚的村民大部分姓马,且彼此间沾亲带故,故被当地村民呼为“马家宅”。久而久之,“马家宅”便成了这片区域的统称。现如今的“马家宅”社区占地面积约十八万平方公里,下辖十个自然村及两个居民区,常住人口两万左右,外来流动人员常年维持在一万人上下。
2012年9月20日傍晚时分,马家宅一隅,一间昏暗的屋子内,一位年约十岁的小女孩正趴伏在一张一平米见方的八仙桌上假寐。
整间屋子唯一的光源来自于一扇朝北的破旧窗户。铝合金窗框因风吹日晒出现了明显的变形,导致两爿移动窗户间出现一道宽约五毫米的缝隙。每当窗外有风刮过,窗框便会一阵阵颤动起来,紧随而来的是仿若来自幽暗地底深处的啸叫声。
小女孩趴伏的这张八仙桌位于屋子正中间的位置,围绕其四周的分别是一大一小两张床铺、一组三门大衣柜、一组五斗橱及一张四脚不稳的方凳。如此紧凑的家具摆设,足见这间屋子面积的局促。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段,屋内光照不足,所有的物品仿若笼罩在一层迷雾中。
小女孩枕着胳膊静静地趴在八仙桌上已将近半个小时。她的胳膊下压着的是尚未写完的数学作业;她的身下坐着的是小床的床沿;她的头正对着北面的窗户,淡橘色的微光透过斑驳的玻璃洒在她的发丝上,令它们显得愈发黯淡枯槁;她苍白的脸庞被毫无光泽的短发覆盖住了大半,晦暗难辨。
忽而,屋外传来了金属的碰擦声,紧接着是锁孔的转动声,伴随着“哐当”的巨大撞击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名中年男子拎着一袋外卖步入了屋内,其身后带起一阵气浪,扰动了屋内的尘埃,令其在浑浊的空气中上下翻涌,左右纷飞。
女孩惊觉,坐起身,揉着惺忪的双目。在瞥见男子将一袋外卖搁在八仙桌上后,女孩立即开始收拾自己的课本和作业,好将整张桌面让出来。女孩将课本和作业摞在一起,置于身侧的床铺上后,匆匆起身向屋外走去。
屋外,窗户下沿,贴墙摆放了一组矮柜。柜门上的铰链已经锈蚀松动,两扇柜门只能勉强着合在一处。女孩小心翼翼却又破费手劲地打开了柜门。柜体内分为上下两部分,中间是一层已经有些变形塌陷的纤薄隔板。女孩抽出位于柜体上部的一只塑料材质的蓝色置物篮。篮子已颇有些年头,不但款式老旧,颜色也在经年的使用中逐渐泛黄,就连篮子的沿口,也出现了不止一处的缺口。
女孩对这个篮子本身所呈现出来的状态视若无睹,她空洞的双眼呆滞地对着蓝内的事物,双手机械地运转着。她先是掀开了最上层一块用来起挡尘作用的斑驳纱布,之后从蓝内逐一取出两双木筷,一只陶瓷小碗和一只小口径的玻璃酒盅。
阳光从侧后方照射过来,铺满了她右半边身子。但她仿若冰块般的脸颊丝毫显现不出任何润泽,反倒在橘光的映衬下平添了几许憔悴之色。
女孩取完物品后,将置物篮放回柜体内,又是小心翼翼兼颇费力气地关上了柜门。当她带着碗筷回到屋内时,男子已将外卖餐盒从包装袋内取出,一盒一盒地摆列在八仙桌上。随着男子逐一打开这些餐盒的盒盖,里面的菜式也显露出了真容。四个餐盒中,三盒装着菜,一盒装的是白米饭。三盒菜分别是番茄炒蛋,水煮毛豆和炒素。女孩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些菜,显然它们并未引起她的食欲。
男子忙完手中的活,在大床的床沿上坐下,随即弯腰摸向床脚处。几番摸索之下,待他再次坐直身子时手中多了一瓶二锅头。
女孩见状,赶忙将筷子和酒盅放到男子面前,并主动伸出手去想帮男子倒酒。
“爸爸,我帮你倒。”
男子一把推开女孩的手,粗声粗气地说道:“吃你的饭去。”
这是自打男子进屋后,父女俩第一次有了交流。
女孩在男子处碰了个钉子,只得无奈地坐回到属于她的小床上。女孩用筷子从装有白米饭的餐盒内拨出三分之一到自己的陶瓷小碗中,然后将餐盒重新放回男子的左手边。
此时,男子早已津津有味地吃上了。只见他夹起一筷子毛豆,将一头放进嘴里吮吸。“嘬”地一下,豆荚内的豆子滑入了他的口腔中。随后,他又将豆荚掉转了个儿,将另一头放入嘴中,猛一吸气后,豆子再次成功地进入到了他的口腔内。男子一脸心满意足地举起小酒盅,“嘶嘶”“哈哈”地一通“嘬”。
男子一通吃喝过后,终于放慢了进食速度。直至此时,他似乎方才想起屋内还有一人正与其同桌进食。于是,他放下筷子,抓了一把水煮毛豆在手后,将脸转向了只顾闷头扒饭的女孩,说道:“这菜不合你的胃口吗?怎么只吃饭不夹菜呢?”
女孩闻言,从离自己最近的餐盒里夹起一块番茄到碗中。
男子偏了偏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屈起自己的右腿搁在床沿上,右手支在膝盖上,将手中抓的一大把毛豆一颗一颗地放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男子看着女孩扒了两口饭后,又开口询问道:“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女孩停止了咀嚼的动作,口齿不清地回答道:“就那样呗!”
“和同学相处的好吗?”男子没话找话地说道。
“嗯……”女孩含混不清地应道。
之后,交谈中断了。父女俩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话题可与对方诉说的,便索性只吃饭不交流。嘴巴被食物填满后便也没有了开口的理由。
女孩很快吃尽了自己碗里的白米饭,但男子酒意正酣,这会儿刚好喝完一杯酒又给自己续了一杯。女孩见桌上的菜尚有一大半未动过,只得干坐一旁,耐心等待男子就餐完毕。
此时,屋外已暮色四合,女孩见屋内光线愈发昏暗,便起身走向门边,摁下开关,屋内唯一的一盏吸顶灯被点亮了。
男子眯着眼看向光源处,埋怨道:“这么早就把灯打开啦?太浪费电了。”
女孩不作声,仿佛陷入了与世隔绝地思考中。
她在门边徘徊了很久,直到男子放下酒杯,开始扒拉白米饭,她才再度走回桌边。她还是坐在她的老位子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什么事吗?”
男子从炒素中拣了快豆干,斜睨了眼女孩,又往自己嘴里扒拉了一口饭。
“我需要点钱……”女孩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你要钱做什么?”
“学校规定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必须穿校服。我已经两周没穿了,老师说要是下周一再不穿,就要给我记过处分了。”
“你不是有校服吗?”
男子终于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饭菜上转移至女孩的脸上。他一脸冷漠地注视着女孩。
“原来那套穿不下了。”女孩脸上显现出畏惧的神色,“我长个儿了,校服裤子短了,衣服也有点勒……”
“哦……你想买身新校服?”男子双眼微眯,眼尾拖拽出两道深深的褶子,“需要多少钱?”
“四百……”
“什么?一套校服要四百?”男子将手中的筷子一扔,恶声恶气地叫嚷道,“一套破校服而已,一年到头穿不了几次,竟然卖这么贵?学校摆明了是在抢钱啊!”
“两百,两百也行。”女孩倏忽改口道。
“两百?”男子怒目圆睁看向女孩,“到底多少?”
“一套校服的价格本身是四百,但你要实在拿不出给两百也行……”女孩胆怯地解释道。
“还有两百怎么办?”
“我可以向同学或老师去借……”
女孩的话尚未说完,头顶便挨了一下男子重重一记。
“你当自己是什么人啊?要饭的吗?”男子腾地站起身,气哼哼地叫嚷道,“你怎么跟你那败家的娘一个德行啊!我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吗?竟摊上你们这对母女。你既然想当要饭的,干脆一次性把这四百元都要齐了吧!”
“我不想当要饭的。我也不想向别人借钱。”女孩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可你没钱给我,我只能去向别人借了……”
“钱钱钱,你眼里只有钱吗?我们家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妈跑路时把家里那点积蓄全卷走了,你让我上哪儿给你弄钱去?你那校服一周也就只穿那一次,你克服一下不行吗?”
“妈妈才没拿你的钱,你的钱都是自己打牌打输的……”女孩带着浓重的鼻音争辩道。
“啪”的一声,一记猝不及防的耳光落在了女孩的脸上。
男子恶狠狠地瞪着女孩,叫嚣道:“你长大了,翅膀了,敢顶嘴了是吧?既然你这么向着她,干脆找她去好了,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呢?”
“你以为我不想吗……”
女孩话音未完,男子的拳头便如雨点般纷纷落下。
“不想待了就滚。你别指望能从我这儿拿到钱,我一个字儿也不会给你。”
男子顶着一张面红耳赤的脸,带着一腔怒意和满身酒气摔门而去,留下女孩独自一人抱着脑袋蜷缩在小床上。桌上的菜尚有一半未曾被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