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传统福文化研究(轻艺术系列丛书)
- 李江
- 5713字
- 2021-09-30 19:05:14
2.2 “福”字溯源
“福”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有很多记载,本文的研究也试图从这些记录中发现中国人对“福”的概念的最原本的理解,从而找到“福”的概念的缘起,对其历史演进和文化的形成进行进一步的研究。
《礼记》是研究中国古代社会文化、典章制度和儒家思想较早的一部重要著作,编撰于西汉时期,主要记录了先秦时期的礼仪制度以及记录孔子和其弟子等的问答等,其中阐述的内容涉及社会、政治伦理、哲学和宗教等,集中体现了先秦时期中国人的政治、哲学和伦理思想,这对于研究中国社会文化的起源和发展具有重要的价值。在《礼记》中,多次提到“福”的概念,通过对这些记录的考察,我们可以从一个方面研究“福”在中国古代的概念表述及其意义。
《礼记》中记载:“凡祭,有其废之莫敢举也,有其举之莫敢废也。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在古人看来,祭祀是调整人与神、人与人关系的重要礼仪的内容之一,于是古人对于祭祀的范围和规范加以严格限定。祭祀的最终目的是希望获得所祭祀对象的佑助,因此,如果不规范“淫祀”,则造成的后果是“无福”—即不能求得上天给予的福分。这种对“福”的理解是古人在不具备充分科学知识的条件下期望获得神秘力量的有利的帮助,因此,此中的“福”针对的既可以是特定事物,也可泛指普遍情形条件下的遂人心愿的结果。
《礼记·月令》有记载:“令民无不咸出其力,以共皇天上帝、名山大川、四方之神,以祠宗庙社稷之灵,以为民祈福。”这里的“祈福”是希望通过各种虔诚的祭祀活动,希望上天、神灵对人民赐予福利,“福”依然代表了人们对各种美好事物的期待。而祈福的观念从那时起就已经在人们的思想中形成。
在《礼记·礼器》篇中有“我战则克,祭则受福。”意为出战就会克敌制胜,祭祀就会得到福运。这里的“福”同样具有上述的含义。
再如,《礼记·郊特牲》篇中有“求服其志,不贪其得,故以战则克,以祭则受福”的文字,原意是说:如果力求士卒服从自己的意志,不贪求擒获猎物。将这种力量用之于战争,则战无不胜;用之于祭祀,则可以获得福佑。这里所指的“福”依然代表了某种无形的但又美好和吉祥的含义。
在《礼记·乐记》篇中有:“是故先王有大事,必有礼以哀之;有大福,必有礼以乐之。”这里所说的大福就是指“好运气;喜幸之事”。
在《礼记·祭统》中有记载:“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无所不顺者,谓之备。”此文字的意思是:所谓“福”,就是指完备的意思。所谓完备,则是指一切顺利的意思;因此没有任何不顺利发生,才可以称作“备”。由此看来,“福”就是指完备,福的含义就在于一切顺利,诸事如意。
《礼记》中曾记载鲁哀公就礼、仁、天、道、政等问题问道于与孔子,孔子一一作答的情况,鲁哀公很受启发,末了,鲁哀公说:“寡人既闻此言也,无如后罪何?”即“我既然听到了这些道理,将来还会有过错怎么办呢?”孔子对答:“君之及此言也,是臣之福也。”意为“您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是臣下的福分啊!”这里鲁哀公对孔子的话表示赞赏并能够虚心听取,因而孔子的话语不但表达了对鲁哀公的谢意,更重要的是还表现出对统治者此举的一种庆幸的心情,这是对民众的恩泽和民众难得的一种幸运。因此,“福”在这里就具有了幸运和恩泽的含义,这里所说的“福”指的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运之感,是一种十分渴望企及的美好状态。
《礼记·坊记》记录了孔子关于加强德治的必要性,以及为政者如何加强道德修养的言论,是古代从政者和读书人必读的重要文章之一。其中引用《易经》“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yuè)祭,实受其福”,意为东邻(殷商)杀牛的祭祀,不如西邻(周王)俭朴的祭祀,实实在在地受神的福佑,引申为得到诸侯的支持。这里的“福”所指的则是一种帮助、保佑、支持、援助等含义。
《礼记·中庸》中也有记载:“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解释为:极端真诚可以预知未来的事。国家将要兴旺,必然有吉祥的征兆;国家将要衰亡,必然有不祥的反常现象。呈现在著(蓍)草龟甲上,表现在手脚动作上。祸福将要来临时,是福可以预先知道,是祸也可以预先知道。所以极端真诚就像神灵一样微妙。“福”则是指某种祥瑞的征兆。
《尚书》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史书,也是儒家经典,它是中国第一部上古历史文件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迹著作的汇编,保存了商周特别是西周初期的一些重要史料,对于研究中国文化和民俗的起源有重要价值。其中的《洪范》篇原是商代贵族政权总结出来的统治经验。“洪”的意思是“大”,“范”的意思是“法”。二者结合到一起,“洪范”就是指统治的大法。《洪范》中提到了“五福”的概念: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可以说,这一“五福”观念的提出将前面所提到的“福”予以了扩大和具体化,将原本相对抽象的对“福”的理解变得明确和细化,使人们更能够真切和直观地理解和把握“福”这一在中国人心目中重要的价值观,对于“福”的这五种解说大致概括了中国社会中民众对生活和未来的基本诉求。
“五福”的概念中首先是“寿”,长寿是自古以来人们心目中最重要的诉求之一,命不夭折且绵长是人们的普遍追求。生命是人存在的基础,没有生命其他一切皆为空谈,拥有绵长的生命是人能够体验和享受人生快乐的前提保证,因此,健康长寿是理想人生的首要条件,因而也将“寿”置于所有“福”的首位;其次是“富”,富即富足,指资财富足地位尊贵,作为社会的人,与经济的关系密不可分,良好的经济条件是充裕物质生活的必要条件。甲骨文中“福”与“富”具有相似的形态(图2-2),“福”代表好的运气,而富则表示有丰厚的财富。
《礼记·郊特牲》也有相应的记载:“富也者,福也。”可见富所代表的福的含义,对于福的理解中具有“富”这一层的含义。传统的“百福图”中“福”就有用“富”字来表现的。如图2-3,可见二者之间的相通性。如成语中“富国安民”也可以是“福国利民”,如清代林则徐家书中有:“盖以身许国,但求福国利民,与民除害。”《后汉书·许杨传》:“明府今立废业,富国安民,诚愿以死效力。”由此可见民间“福”“富”相通,追求财富与富裕的世俗愿望。五福的第三项为“康宁”,康宁代表身体健康且心灵安宁平静,人的生活环境和生活状态及其影响下的人的情绪是判定生活水准的重要指标,因此,健康的身体和平静的心情同样也受到人们的重视;在某些情况下,平静安宁的状态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人们对财富的渴望,因而人们常说:平安是福。五福第四项为“攸好德”,“攸好德”是指人性仁善而宽厚慈宁,古人在重视外部环境和条件的同时也重视到自身素质和修养,宽厚仁慈的德行和行善积德是完美人格的一种体现,而受到他人的尊敬和爱戴则更是生活充实的需要;五福的最后一项为考终命,其意指人在生命结束时能够获得善终。诚然,所有人的生命最终都会结束,但如何结束关系到人生在终点时的幸福程度。身体没有病痛,心里没有挂碍和烦恼,安详且自在地离开人间,即所谓人们常说的寿终正寝,是人生在世的最终追求,而善终则是一种完美的境界,人的一生将由此画上圆满的句号,因此,“考终命”也被视为一种终极之“福”而受到人们的重视。
图2-2 “福、富”的演变
图2-3 福与富组成的百福图
以上五个方面可以说将人们对美好生活状态的向往做到了内容上的具体化,不但涉及物质层面的需求,同时更关注到了精神层面的追求和需要,古人试图以此达到近乎完美的理想境界。
对于《尚书》中的解说,在《韩非子·解老》中还有相近的解说:“全寿富贵之谓福。”而庄子则说“平则福”。此二者皆包含了富贵、长寿、平安的概念。
汉代桓谭曾针对《尚书》中的关于“福”的解读写过一篇《新论》,对“福”的理解做了一些局部的修正:“五福,寿、富、贵、安乐、子孙众多。”其中的贵是指社会地位和声望;另外,在古代农业社会,生产力不够发达,密集型劳动是生产的重要保证,因此,家庭或家族中人口数量特别是男子的数量决定了其生产力水平的高低。此外,长辈年老需要晚辈的照顾,因而“子孙众多”也就自然而然成为有“福”的必要条件之一。后来,人们在上述“五福”的基础上又进行了新的调整:“长寿、富贵、健康、好善、名誉”,更加贴合近代人的心理。
可见,福在古代已成为长寿健康、安宁富贵、子孙绵绵、好善美誉、一切顺遂、万事如意的象征,是长期以来人们虔诚膜拜,孜孜以求的最终理想。
自古以来,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还是普通百姓,都对这种理想中的“福”怀有强烈的追求意愿。在《庄子·天地》有“华封三祝”的传说,成为一种对福的祝辞: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此文中的大致意思是:“唐尧(尧,中国古代传说的圣王,姓伊祁,号放勋。因封于唐,故称“唐尧”,《尚书》和《史记》都说他名叫放勋。后代又传说他号陶唐,姓伊祁氏,故亦称为唐尧。)到华州巡游,守卫华州封疆的人对他说:‘咦,这不是圣人吗。请让我为您祝福。请求上天让这位圣人长寿。’唐尧说:“请求你不要这样说。”“那我请求上天让你富有。”尧说道:“请求你不要这样说。”“那我请求上天让你子孙繁多。”唐尧再次说道:“请求你不要这样说。”守卫封疆的人问他说:“长寿、富有、子孙繁多,都是人们所希望得到的,你却不希望得到,这是为什么呢?”尧回答说:“子孙繁多就会使人增加畏惧,富有就会使人招惹更多的祸事,长寿就会使人蒙受更多的屈辱。”对方则说:“上天生了万民,一定会给他们事情去做,每个男子都有事情去做,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把福分分赐众人,让人人都有福,又有什么麻烦的呢?天下有道,便国泰民安;天下无道,便要竭力施仁德,哪里会有什么耻辱呢?”虽然这是传说中圣人的回答,而在民间,这三种祝愿都是最美好的。由此引出了传统图案中对“华封三祝”的图像表述(图2-4)。[4]
图2-4 天津杨柳青《福寿三多》吉祥年画
我国最早的字书《说文解字》对福的解释基本采用了《左传》上的说法:“福,佑也。”意为神灵保佑,逢凶化吉为福。《说文》是中国第一部系统地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书,成书于东汉安帝建光元年(公元121年)。汉字源起于象形文字,而后是形声字。因此,中国文字符号的含义与其形态具有天然而密切的联系。在东汉许慎的《说文》中也有对“福”的记录:
福,从示部。从示部的汉字,多与祭祀、神明、祈祷、企盼有关。“福”在《说文》即属于“示”部。“示”字构形取向于神主,是祭祀对象的象征物。《说文》中所收录的60字大都与祭祀有关,涉及祭祀的名称和方式;祭祀的目的和结果;祭祀的对象和范围等。其中关于祭祀目的和结果的文字就反映了古人对“福”的渴望和对“祸”恐惧的观念。
《说文》中记载:“福,祐也。”“祐”与“佑”相同,意为神灵保佑之意。《说文》又有:“祐,助也。”意为由于有了神灵的保佑,使得百顺完备,所以“福”又可以解释为“备”。而《礼记·祭统》也有:“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无所不顺者谓之备。”因此,富贵长寿,健康安宁等百顺完备则可以解释为“福”。
除了对“福”的直接记录之外,《说文·示部》还有许多表示福祥类的文字。正如前文所提到的,福字从“示”部,“示”字最初代表了祭祀的祭台,因而,之后带有“示”部的字多与祭祀相关联。
如“禧”,解释:“禧,礼吉也,从示,喜声”。意思是行礼而获得吉祥,“行礼”即为祭祀,意为因祭祀而获吉致福,值得欢喜。因此在古人看来,“福”能够通过祭祀活动来获得。
再如“禛”,解释为“以真受福也。从示,真声”。意思是祭祀真诚从而受到神的福佑,以诚挚之心感动鬼神并受其福佑。所以说真诚与“福”也具有直接的联系。
“祥,福也。从示,羊声。”祥字取意于羊,因为羊在六畜(马、牛、羊、猪、狗、鸡)中“主给膳”,而且羊是祭祀的主要牺牲品,“太牢”“少牢”(古代帝王祭祀社稷时,牛、羊、豕三牲全备为“太牢”。古代祭祀所用牺牲,行祭前需先饲养于牢,故这类牺牲称为牢;又根据牺牲搭配的种类不同而有太牢、少牢之分。少牢只有羊、豕,没有牛。由于祭祀者和祭祀对象不同,所用牺牲的规格也有所区别:天子祭祀社稷用太牢,诸侯祭祀用少牢)中均有羊。以羊作为献祭祈求神灵保佑,也具有“福”的含义。
除此之外,若干《说文·示部》中的字也与祭祀和祈福相关。如“禄,福也。”《广韵》云:“善也。”《诗经·商颂》:“百禄是总。”译为:“百种福禄给他聚总。”(《诗经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
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神也。宋代人徐铉解释说:“五礼莫重于祭,故从示,豊者其漆也。”这一解释与最早的“福”的解释相类似。“豊”表示祭祀用的器物,同样置于“示”,即祭台前面,以求获得神的佑助,正如许慎所言:“事神致神也”。
祜(hù),福也,《尔雅·释诂》:“厚也,祜者,厚福也。”
祈,求福也。《诗经·小雅·甫田》:“以祈甘雨。”《尚书》召诰:“祈天永命。”即向神明祈福。
祚,福也,宋代徐铉解释:“凡祭必受胙,胙即福也。”《正韵》:“福也、禄也、位也。”《诗经·大雅·既醉》:“永锡祚流。”郑玄笺云:“长予福祚,至于子孙。”
“祇(qí),敬也。”“祺,吉也。”“禔(zhī),安福也。”“祯(zhēn),祥也。”从上述文字可以看出,先民通过与神灵对话,向神灵献祭,祈求神灵降福以获得理想的结果,这形成了自古以来的中国传统民俗心理。
图2-5 其他与“福”有关的汉字
除上述之外,文献中提到的与“福”及其相关含义相近的文字还有很多(图2-5),但不论是《礼记》《尚书》《说文》,还是其他各种文献中的诠释和解读,“福”都可以被视为几千年来中国人孜孜追求,时时向往的一种境界和状态。从这些对中国古代文献中“福”的分析可以发现,中国“福”文化的悠久的历史和流传的轨迹。千百年来人们求“福”、虔诚礼拜,希望幸福临门、福运绵延,中国人对“福”的理解和期望是对众多吉祥文化的概括和综合所得出的一种美好期待,而这种美好的愿望和期待,其根源正在于长久以来在社会和人们的头脑中形成的价值观念,这是形成“福”的文化观念内涵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