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狄公身着绣金官袍,双肩低垂,两手支在汉白玉平台的雕花石栏上,郁郁凝望前方。夜中一片漆黑,暗无星月,飞檐与雉垛在天幕上映出剪影,空中低低飘浮着大片阴云。此处只点了一盏灯台照亮,脚下便是寂静无声的都城。

“圣上与文武百官皆已离京而去,”狄公哑声说道,“京师如今死者枕藉,阴气森森,成了一座恐惧之城。”

一名戎装大汉从旁站立,默默倾听,相貌英俊端严,面带忧色,胸甲上佩有一枚金徽,雕成双龙盘绕的纹样,可知乃是禁军统领,腰间悬着一把长剑。只见他松开剑柄,抬手将铁盔从汗湿的前额朝后一推。虽然身处宫殿的四层高台上,仍是酷热闷塞。

狄公站直起来,手笼袖中,两眼定定凝望黑暗的京城,接着说道:“在白日里,唯见戴兜帽的收尸人四处走动,推着板车运送死者。到了晚间,城内只是一片漆黑,死气沉沉。”说罢半转过身,对旁边那人又道:“不过,就在这下方深处,在旧城的穷街陋巷、地窖废窟里,却有人正暗中酝酿,蠢蠢欲动。乔泰,你可觉察到一股阴腐之气正日益浓重?如同裹尸布一般弥漫在城里,几乎令人窒息。”

乔泰缓缓点头:“正是,寺卿,城内寂静得出奇。在头几日里,众人自然少有出行,但是每天都有人抬着龙王的塑像游街乞雨。每逢早晚时分,寺庙里锣鼓齐鸣,许多人去向观音娘娘祷告。然而时至今日,众百姓已心灰意冷。最近这半月中,连小商小贩的叫卖声都听不到了。”

狄公摇一摇头,朝汉白玉大桌旁的圈椅走去,桌上堆放着公文卷册,后方竖着几根朱漆大柱。此间乃是京畿道节度使的府邸顶层,狄公将其用作官署,居此高处,可以俯瞰整个京城。

狄公在椅中坐下,乌纱帽上镶嵌的金色官徽发出叮叮几声轻响,抬手拽拽硬挺的绣花衣领,低声叹道:“这空气污秽凝滞,简直令人艰于呼吸。”又抬头疲惫问道:“城内各里长今晚送上的呈文,陶干是否点算完毕?”

乔泰俯身查看桌上的一卷文书,皱眉说道:“回寺卿,死者的数目仍然有增无减,尤其是男子与年龄大些的孩童,妇人与婴儿则要少得多。”

狄公抬手无奈地一挥:“关于这疫病如何传播,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有人说是空气污浊,有人说是水不干净,还有人说是耗子作祟的结果。自从我临危受命、就任京畿道节度使以来,已过去了二十天,却仍是一筹莫展、毫无作为。”说罢恼怒地揪一揪花白长髯,又道:“今日午后,城中集市的里长告急说无法顺利分派食物。我命他无论如何也要解决此事。尚且无人可代替大商人梅亮,留在城里的几个名流士绅都未能服众。梅亮意外身亡,真是祸不单行。”

“正是,寺卿。梅先生负责分派米粮,着实得力。他不顾年事已高,从早到晚四处奔忙,身为巨富大贾,时常在黑市上用高价购入许多紧缺的肉菜等物。此老居然在自家宅内跌下了楼梯,实乃大不幸之事!”

“他定是下楼时突然发病,或是一时头晕。不过不会是失足踩空了台阶,因为我留意到他的目力仍十分敏锐。如此一个正人君子,居然在我们最为倚重时,由于一场意外而不幸丧生。”这时乔泰送上一杯茶水,狄公接过呷了一口,又道,“当时还有一位名医在场,我记得此人姓柳,似是专门替梅家诊病。乔泰,你去查明他的住处,再命他前来见我。我对梅亮十分器重,想要问一问柳大夫,看能否为新寡的梅夫人略尽绵薄之力。”

“梅先生突然辞世,使得京城中最为古老的三大世家之一从此绝了后嗣。”有人在背后徐徐说道。

一个瘦高男子走上平台,腰背微微佝偻,毡底鞋踩在地上略无声息,身穿一件褐袍,从绣金衣领与镶边可知乃是主簿,头戴一顶黑纱高帽,容长脸面上总显出冷嘲之色,蓄着稀疏的髭须和细细一绺山羊胡,左颊上生有一颗黑痣,上面冒出三根长毫。只听他接着说道:“梅先生原有二子,皆是年纪轻轻便已亡故,他本人续弦后仍无子嗣,因此家业将由一个远房族弟来继承。”

狄公惊问道:“陶干,你已读完了有关梅亮的所有文书?梅亮昨晚故去,今早才刚刚传来消息!”

“回寺卿,早在一月之前,我就看过了梅家的案卷。”陶干沉着答道,“每隔一晚,我都会研读所有世家大族的官府文录,迄今已有一个半月。”

乔泰插言说道:“我在公廨的档房里也见过那些案卷,装了满满几大箱!敢说看上一卷,就得花费整整一夜的工夫哩!”

“有时确实如此。不过我一向睡得很少,那些案卷正好用来消磨长夜,有时竟还颇为得趣。”

狄公闻听此言,不禁好奇地瞥了陶干一眼。此人性情沉稳,寡言少语,却又足智多谋,虽说为自己效力多年,却总有令人惊异之处。

“梅家既已绝嗣,如今的旧族大户里,便只剩下易家与胡家了。”狄公说道。

陶干点点头:“一百年前,本朝尚未创立基业,[1]时逢蛮人入侵,兵荒马乱,这三大世家曾以铁腕手段统辖过周围地方。”

狄公轻捋长髯:“这三家被人称为‘旧族’,也是颇可玩味。他们将不属于三族之人统统视为外来者,敢说对于皇室也是一样!我听说他们私下相见时,仍用那些旧日的头衔,并操着自己的方言。”

“回寺卿,他们对现今故意视而不见,极其固步自封,从不出来为官府效力,不但彼此层层联姻,主仆之间也多有秽乱之事——实属旧日世家大族遗下的陋习。虽然身在人烟阜盛、繁华熙攘的京城,他们却独居一处、自成一统。”

“梅亮并非如此,他十分看重为国为民效忠尽责。”狄公沉思说道,“至于易胡二人,我还从未谋过一面!”

乔泰从旁默默聆听半日,此时开口说道:“回寺卿,下城中的百姓将梅先生之死视为凶兆。他们笃信这些旧家的命数与其统辖的旧城冥冥中有所关联。那些口口相传的歌谣,似是预示着三家都将走向末路。百姓对那些歌谣十分敬畏,说是预示着旧城气数已尽。自然都是无稽之谈!”

“街市中的歌谣颇有古怪之处。无人知晓它们如何发端,常常是突然出现,随即便如野火一般流传开来。乔泰,这一首有何说法?”

“回寺卿,一共只有几句韵语,听去十分可笑:

三二一,

梅胡易,

失其床,

失其目,

失其头,

万事毕。”

“既然梅先生摔破了脑壳,公廨内的书办们坚称正是应了最末一句‘失其头’。”

狄公忧心说道:“赶上这种时候,男女老少总会听信一些离奇古怪的传言。乔泰,你手下兵士报来的消息如何?”

“回寺卿,情势愈发糟糕。不过尚未发生入店抢劫食物和众多暴民参与的骚乱。我与马荣已准备好了应对之策,因为如今正是歹徒作恶的大好时机:焚化尸体需要很多人手,故此我们不得不减少巡夜的更夫。许多富户都忙于出京,甚至顾不得寻到足够的家丁来看守空宅。”

陶干撇一撇嘴,说道:“即使是驻留城中者,也已将大多数家仆遣出城去,只剩下寥寥数人,这情形亦会令盗贼格外中意!不过似是并无匪徒趁机打劫,总算万幸。”

“诸位,我们切不可被眼前的平安无事所蒙蔽!”狄公肃然说道,“如今众人正被恐惧攫住心神,一时木然无措,但是这恐惧随时可能化为令人发狂的恐慌。到了那时,血腥暴行便会在城中各处一齐突发。”

乔泰迅速说道:“寺卿明鉴,我与马荣已建起了一套完备的防御措施,并派手下兵士占据了新城旧城中的战略要地。虽是小型关卡,也全由精心挑选出的将官负责镇守。一旦冒出骚乱的苗头,敢说定能立时扑灭。还有,既然军法允许即时断案裁处,我等——”

狄公抬手示意一下,大声说道:“听!居然还有人在附近唱曲子?”

从下面街中飘来女子的轻声吟唱,并伴有弦索之音,依稀闻得几句歌词:

月中嫦娥莫怪奴,

无奈闭窗牖,

将这清光辜负。

此心极渴慕,

却是永无——

忽听一声惊恐的尖叫,歌声戛然而止。

狄公连忙挥手示意,乔泰朝楼梯方向急急奔去。

注释

[1]英文本中此处还有一句“长安也未被定为都城”,依荷文本删除。其中原因详见译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