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再嫁寡妇

我来滨海的时候,曾经听到过一个传说,是在那种很老很旧的巷子里,听一个很老很旧的老太太说的,一个带着点血腥味的故事。

说在明代万历年的时候,北大街府学巷的最里边,住着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还有个小丫鬟伺候着,这女人在这里究竟住了多久,谁也不知道,巷子里的老年人,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而巷子里的年轻人们,却又是自打有记忆起,便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了。

她姓郁,不知道名字,又看她有点家底,巷子里的人便唤她一声郁夫人,郁夫人长得相当漂亮,不是那种艳俗的妩媚,而是温温柔柔的,带着点怯懦的漂亮,说话也细声细气的,似乎是害怕声音一大,便会惊动什么似的。

她很少出门,府门向来紧闭,只有每天早上,送食材的车子过来,才会开那么一小会。巷子里的人推测,应该是死了男人的寡妇,独自住在这里。那个时代,寡妇再嫁是常事,巷子里有个姓李的老太太,前些年死了儿媳妇,琢磨着再给儿子续一房妻,琢磨来琢磨去,便琢磨到了郁夫人身上。

郁夫人是有些家底儿的,李老太太家也不穷,为了表示对这房续弦的尊重,她特意请了那一片最好的媒婆,上门去跟郁夫人提亲。

巷子里的人对这门亲事议论纷纷,大多数人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郁夫人对这门亲事挺惊讶,倒也不生气,只是还没等媒婆口灿莲花,便客客气气的拒绝:“妾命硬,是个克夫的。李家公子值得更好的,还请代为转告老夫人,妾不祸害人家了。”

克夫这个,说出去可是坏名声的事情,可有哪家妇人愿意主动承认自己是克夫的命呢?显然便是拒绝的说辞了,可李家老太太看上了这个媳妇儿,便不依不饶,见天儿让自己儿子往人家府上跑,家里做了什么新鲜的吃食,也都特意送一份过去。郁夫人拉不下脸来拒客,只好一一受着,到来年开春的时候,又请人去提亲,本以为这次十拿九稳了,谁知道,还是那个理由,郁夫人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

碰了两次壁,李老太太便没这个心思了,哪知这头的热火劲消了,李老太太的儿子又真心实意地看上了郁夫人,立誓非她不娶。这样又纠缠了大半年,到十月小阳春,李家公子和媒婆一起上门去提亲的时候,郁夫人终于点了头。

李家是做买卖的,虽然不是一方大贾,但体面的聘礼,还是拿的出来,这场婚事场面做的极大,比新婚娶原配还要隆重,挨边几条巷子的人家都来凑热闹。稀奇的是,不仅是人,那天还来了一群猫,塞了个满堂满室,李家公子心地良善,见状只是哈哈一笑,干脆给猫儿们单独开了两桌,那些猫也老实,不跑不捣乱,安安分分吃完了离开。

郁夫人再嫁后,逐渐不像以前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露面也露的多了些。明代万历年的时候,男女大防不似前朝严苛,只要不作出败坏门楣的事情,正常交往,也是情理之中。接触多了,人们便渐渐发现,郁夫人也是个能说能笑的人,只不过胆子小了点,一有个风吹草动,哪怕是邻里善意的玩笑,也得脸白好些时间。

李家老太太对这个媳妇相当满意,李家公子更是宠她宠到了天上去,他原本和发妻有一双儿女,便想让郁夫人再给生一个,将来好继承家业。然而郁夫人却拒绝,说自古家业都是嫡长子继承的,有了嫡子,还让续弦的儿子承家业,便是有违伦理了。再说嫁给他本来是天大的福气,若是夫君再有意让自己的儿子继承了家业,这福气便有些过了,她受不住。

李老太太听说这件事,对媳妇更是疼到了骨子里。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就这样又过了十年。十年后,李老太太去世,头三天守夜的时候,一向知书达理的郁夫人魔怔了一样,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前去守灵。

李公子以为她是先前亡夫去世时留下心里阴影,便好言相劝,再三保证他也在,整夜陪着,然而郁夫人还是不愿意。家里媳妇不给婆婆守灵是大不孝的行为,李公子好说歹说,终于板起了脸,说:“媳妇给婆婆守夜天经地义,如果你不愿意,便不要再做李家媳妇。”

郁夫人脸白了白,到最后什么都没说,竟然包袱一卷,又回到先前的院子里去住了。

李公子没想到她宁愿被休也不要去守夜,想必是真的有苦衷,然而又不舍得真的休了她,便拿了她一套衣服发饰放到老太太灵前,想着既然母亲生前待见她,那么这点失礼之处,也能一笑而过了。

谁知道,半夜,出事了。

夜鼓过三更,子时月昏,李公子正跪在灵位前抵挡倦意,忽然灵烛三闪,他清晰的听到咯噔一声,从老太太尸身上传来。

传说在人死的时候,胸中还残留一口气,如果被猫鼠什么冲了就会假复活,即平常说的诈尸。但是这一口气完全不能支撑起生命,只会让复活的尸体野兽般的乱追咬,最后那口气累出来倒地,才算彻底死了。李公子战战兢兢地抬头,看见李老太太已经坐了起来,双目紧闭,唇角却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颤巍巍地唤了声:“娘?”

李老太太似乎是被这一声惊动,从灵床蹦了下来,微弱烛火在墙上投映出一个巨大的影子,直扑李公子而来。

李公子夺门而出,陪着守夜的亲戚被惊动,纷纷出门。李老太太当场抓住一个表叔,口齿锋利地咬断了表叔的喉管,众目睽睽之下,将体内鲜血一饮而尽。喝完血后的脸上染了血迹,她抬起头,竟然还向众人诡异一笑。

众人大骇,纷纷夺门逃跑,李公子慌不择路,跑去敲了郁夫人的门。郁夫人也没睡踏实,见到李公子恐惧扭曲的脸,当即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将他藏进卧房。

李公子在屋子里缓了好久才缓过气来,这才发现郁夫人并没有跟进屋子,他吓了一跳,急忙舔破窗纸,看到李老太太已经追进院门,而自家夫人手里执了一串木珠,眉眼间神色狠戾,脚下几个变幻,错身到老太太跟前,将木珠拍在老太太眉心。

尸变的身体轰然倒下,脸正好朝向李公子这边,借着院子里灰蒙蒙的月光,他清晰看到曾经慈眉善目的母亲脸上青灰,嘴里已经长满了獠牙,紧闭的眼睛睁开,眼珠浑浊的如同一颗炭石,尽显诡异。

郁夫人立在李老太太身边,虔诚的三鞠躬,又回屋找了块白色绫罗,将地上的尸体罩了起来,才回到自己卧房。

李公子虽然惊骇,勉强还可以保持镇定,然而看到郁夫人的时候,神色却无比复杂。郁夫人脸色惨白,对李公子笑了笑:“把娘的遗体抬回去吧,明天请道士来看看,给她安魂。”

她神色疲倦,李公子不好强迫她跟他回去,自己将母亲尸体扛了起来,回到灵堂。

先前惨死的表叔还在,死前最后一刻惊恐扭曲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配上喉咙处杀气腾腾的獠牙齿印,十分吓人。李公子再难忍受在这样的环境下独处一夜,将母亲的尸身安顿好,便回了郁夫人的院子。

郁夫人没说什么,服侍他就寝,她柔软的身体依偎在他身边,略高的体温温暖了他惊得冰冷的躯体,折腾了半夜,他很快睡着,这一睡就是日上三竿。

李公子是在灵堂的蒲团上醒来的,狼藉的内室已经收拾干净,前夜的那场惨剧似乎是一个噩梦。然而他站起身,看到灵位后并排放置的两张灵床上的两具尸体,便明白,那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昨夜的李家的尸变消息如长了脚一样传遍大街小巷,李公子心急如焚,找法师找遍了大街小巷。然而毕竟是出过命案的尸变,没几个人愿意接这场法事,直到当天傍晚,眼看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一个身着道袍的老道敲响了李家大门。

“昨夜可有猫鼠狐等灵物,冲撞了老夫人遗体?”老道在灵堂走了一圈,如此发问。

李公子道:“并没有,昨夜只是在下和拙荆守夜,守到半夜,家母便……尸变了……”

老道皱着眉想了想,又四处看了看,从袖袋中摸出一张符来向空中一扔,那符在空中燃烧起来,不一会,慢慢落在先前放置郁夫人衣物的那个蒲团上。

“这个蒲团上,先前跪的是什么人?”

李公子面色有点难看,道:“是拙荆。”

老道眉心皱的更紧:“贫道是否能见尊夫人一面?”

李公子犹豫道:“道长……可是怀疑拙荆她……”那个猜测太过灵异,连说出口都无比困难。

“贫道进门时,便看到灵堂内有妖气绕于房梁之上,观之,应是猫狐之灵。”

李公子脸色更难看:“道长的意思是,拙荆……非人?”

老道摇了摇头:“得等贫道见尊夫人一面,才能确定。”

李公子再去敲郁夫人院门时,院子早已经人去楼空。那些生活过的痕迹在这个院子里处处鲜活,然而房中的柜子却已经空了,昭示着此间的主人已经离去,并且再也不回来。

李公子茫然地站在卧室里,昨晚他惊恐之下又累又吓地睡在这里,她依偎在身边的身姿柔软,那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这居然是诀别前的最后一面。

老道跟在他身后走进这个院子,眉心锁的愈发紧:“这只猫妖当真狡诈,居然将妖气隐藏的一丝不漏,若不是老夫人阴气引出其妖气,贫道当真发觉不了。”

李公子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她不是妖物,她是我妻子。”

老道严肃道:“李公子骤然失母,又闻此噩耗,难以置信,也是自然。不过,她的确是只猫妖,如果贫道所料不错,应当就是那只修炼方过两百年的九命猫妖,服食人心以稳定境界,先祖曾经灭她两命,终究还是被她逃脱。”

然而李公子却固执摇头:“那是我妻子,不是妖。”

老道冷笑一声:“人心最易被蛊惑,李公子,你母亲还躺在灵堂里,猫妖一日不除,你母亲便一日不得安宁,你们李家,也一日不得安宁。”

李公子攒住心口的衣服,微微躬下腰:“不,我不相信。”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那些尘封的往事一件件从记忆中揭起来,最初他向她提亲,她说的那句命硬克夫;到后来,夫妻相守十年,连他都有皱纹爬上眼角,她却如十年前一样,眉眼带了点怯弱的温柔,依然年轻漂亮,眼角光华,乌发如云。

那张脸,十年不变。

老道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已经犹豫,便又趁热打铁地劝:“除此猫妖,是北季一族世代相传的祖训,猫妖不除,人世不宁,她能让你母亲突然尸变,便也能饶它处清宁。”

李公子犹豫道:“可是,她嫁给我十年,相夫教子,从未有过害人之事,就连家母去世,她知道自己会冲撞遗灵,宁可被我休弃,也不愿前去守灵。是我太固执,拿了她一套衣物发饰充数,才冲撞了遗灵。”

老道恨铁不成钢道:“休要被她迷住了灵窍,她嫁给你,自然不会加害于你,可你怎么知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她又做了些什么事呢?你母亲是尸变的遗体,必须火化,决不可如土,否则害人害己,后患无穷。”

李公子脸色更差:“毁坏遗体,是大不孝的行为。”

老道遗憾道:“可恨那只猫妖,尚能逍遥法外。”

李公子脸色青青白白,终于咬牙切齿道:“此妖必除。”

老道抿着胡子,满意的笑了笑,取了她留在李家常穿戴的衣物发饰,拿符箓燃起来,又命李公子宰杀了一只黑狗,取其血在郁夫人的院子里摆开一道伏妖大阵。

天幕全黑,燃烧衣物的火苗摇曳,映得李公子脸上半明半暗。他心中激烈斗争,害怕她真的被老道取走性命,竟然隐隐希望着,她能逃过这一劫。

郁夫人再次出现在李公子面前的时候,依然是一身常穿的衣裙,只是发髻散乱,衣物不整,像是被外力拉扯至此的。

老道从随身的包裹中抽出一柄桃木剑,对着虚空比划,剑尖戳进空气里,竟然有烟雾袅袅升起。他凌空刺了几剑,剑尖走向组成一个巨大的符,化成一张烟雾的网,向郁夫人笼罩而去。

郁夫人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李公子一眼,她的瞳孔缩的极细,就像一根针,开口时声音依然细声细气,却蕴含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戾气:“你是季氏哪一辈子弟?”

老道冷哼一声:“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贫道季午游。”

郁夫人道:“原来是午字辈,你们季氏当真是有毅力,一路追杀我上百年了。”

老道正气凛然道:“无耻妖物,既然当年下得去手服食人心,自然要为此承担后果。”

郁夫人冷笑道:“两百年前我心境不稳,走投无路之下才服食了两颗人心,那两颗心皆是大奸大恶之人,即便下了阴曹地府,也要受百年酷刑。这样的两颗心,你们却为它追杀我百年,不仅夺我两条性命,更是将那些阴损的法子无所不用其极。这百年里我生不如死,全都拜你季氏先祖所赐,我究竟是有多罪大恶极,赎了百年的罪还不够么?你们人类动辄杀生,怎么没追究自己手上的命案,万物苍生生来平等,凭什么你们的性命算是性命,而我们的性命便生来就是罪过呢?”

老道一时结舌,便没再回答,只是加快了念咒的速度。郁夫人身形灵巧,在伏妖针中左躲右闪,躲避那张网,她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不停躲闪,然而那张网却越来越大,到最后,直接覆盖了整个伏妖大阵。

郁夫人不敌,被困在网里不断挣扎,老道额上冒出汗珠,捏着印诀的手也微微颤抖。阵中郁夫人的脸色愈来愈白,忽然大声道:“李郎,平心而论,我嫁给你这十年,可曾做过加害你,加害别人的事情?你今日为何翻脸不认人,与他一同至我于死地?一日夫妻百日恩,当年若不是你苦苦纠缠,我也不会答应嫁你,也不会沦落到连命都保不住的地步!”

李公子脸色与她一样苍白,他死死盯住阵中挣扎的郁夫人,看着她一点一点虚弱,忽然伸手抓住老道捏着印诀的那只手:“道长!手下留情!”

伏妖阵因为他这一举动而微微乱了阵脚,郁夫人却尖叫一声,双眼一翻昏死过去,伏在地上微微抽搐几下,便再也没了声息。李公子再难管别的旁事,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郁夫人身边,颤巍巍地探了探她的鼻息。

已然没了呼吸。

他的脸色便更白,盯着她遗容良久,蓦地悲泣:“我妻,是我害死你。”

那老道在边上缓了缓,走进阵中怒斥道:“你干什么!若不是你,我今日本可取她性命!”

李公子抬头盯着他,怒道:“你已经取她性命。”

老道哼了一声,道:“猫有九尾,便有九命,这不过是她断尾求生舍弃的一条命罢了,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彻底死去。”

李公子不可置信地低头,只见怀中郁夫人的身体逐渐透明,到最后,化作一节猫尾,轻飘飘地躺在手心。

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