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妤是一个孤儿。
在她逐渐成长到上小学的年纪后,她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说是声音或许还不够准确,她张开口时仍能从喉咙里发出不成音调的嘶吼。准确来说,她失去了自己的“语言”。
即使想要提笔写字,她笔尖所勾勒出的线条也是不成形状。明明已经被教导过一些字的写法,现在却写不出来。
做听力测试的时候,即使音叉就在耳边,她也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举手,也没有皱眉。而在检测医生放下音叉之后,她却突然地举起了手。
人们推断她是聋哑了,让她进入聋哑学校,学习手语。但无论教导她多少遍,她都做不出正确的手势。
是智力出现问题了吗?思妤在学校里做的试卷,从来都只有不成字迹的乱涂乱画。但是一旦让她独处,她就能答出所有的题目,倒不如说她比一般孩子都要聪明。
人们又开始测试她的听力,用讲话而非写字的方式给她传述一些知识,然后加入试题中。这种试验失败了很多次,但确实在某一次的答题中,她答出了失聪绝不可能答出的问题。
她的这种情况引起了某个医院的注意,对她的脑部进行了检查。
年轻的医生向孤儿院的负责人解释:“她患的可能是失语症,脑部CT未发现异常,之后会安排其他的测试……建议你们多关注她的心理状况……”
思妤坐在一边,安静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她在试图和自己的鞋尖对话。
她没法和人交流,但是可以和物品“交流”。做试题的过程,就是在和纸上的黑色印刷字交流的过程,她写出解答,等待它的回应。
她在心里对着自己的左鞋尖说:“如果你听得到我说话,就去碰一下你右边的鞋尖。”
左鞋尖试探着向右鞋尖靠近,犹犹豫豫地不敢接触,右鞋尖轻微一斜,触到左鞋尖。
医生和负责人对话的时候,听到了小女孩噗嗤的一声笑。
但当他们向她看去的时候,她仍然是呆呆的,面无表情,眼睛无神地望着自己并拢的鞋尖。
思妤有三个朋友。
她一个人的话连正常地买东西都做不到,所以只能跟着别人。她的朋友会把买来的东西也分给她一份,玩游戏的话也会让她看着,甚至会和她对话,她们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倒是看看思妤啊”,说完之后就指着她开始笑。
她12岁那一天,年长的朋友带来了一个男人。
“这是我的男朋友~”年长的朋友搂着他的臂弯笑道。
思妤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反正也跟她无关,她只是像往常一样跟在她们后面。
“哎呀,思妤,这可是你们第一次见面,你不表示一下吗?”站在她旁边的朋友用手肘戳她,思妤没有反应,她就又重重地戳到她肚子上。
思妤笑了。
她明明感到愤怒,却在发火的表情爬上眉梢之前就挤出了一个笑容。
“你们看思妤!”戳她的朋友指着她哈哈大笑。
思妤想要回击,但最终做出的动作只是用手捏了一下对方的小臂。
“你干什么?!”朋友用手锤她的头顶,“你想掐死我是不是?”
其余的人都在笑。
就在这样欢声笑语的氛围里,他们跟着年长的朋友走到了她的家里。
一级一级地登上陡峭的台阶,思妤跟在最后面,低着头不去看上面的人,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台阶的数量。
一,二……
“才交往多久就带来家里啦?你们进展很快嘛~”
三,四,五……
“别打趣我了,就是因为没交往多久才把你们都带上的。”
六,七……
“诶,你听到了吗,她不放心你呢~还是说我们在这里碍事了?”
八,呃。
在她前一级台阶上的男人停下了脚步:“怎么会。我去买点饮料过来,你们先玩吧。”
……终于,九。
思妤心情轻松了一些,越过正在下楼的男人登上台阶拐角处的小平台,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她的手指碰到了男人的后背。
那真的是很轻的触碰,大概只有指甲尖的一点点碰到了他的后背。
因为他的话,其他已经上了楼的人都回头来看他。在语言化为声音扩散入空气之前,那副光景先一步刺入了她们的眼睛。
男人滚下了楼梯。高度只有一层楼,但是楼梯狭窄又陡峭,台阶边缘锐利坚硬,男人的手臂在前几级台阶上徒劳地抓了一次,身体就已经血迹斑斑。最终他的头停留在第一级台阶上,身体和脖颈扭曲成了人类无法存活的角度。
他死了。
在三个朋友发出尖叫的时候,思妤清晰地听见了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诶?”
穿制服的人询问了目击现场的四个人,其中三个人的口供都证实了思妤的清白。
毕竟真的是极其细微的接触,谁也不相信那样能够杀死一个人。
只有思妤自己清楚事情的真相,但她却表达不出。
在这里认罪的话最多被当成过失杀人,她也想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但在男人死后一刹那得到的语言,此刻已经消失了。
思妤回去之后开始做噩梦。梦里男人血淋淋地站在她面前。
她决定研究出当时自己说出那句话的原因。是因为目击死亡而受到了刺激?还是说杀人这种行为本身就与她的声音有关?
后一种想法实在是太天马行空了,而且……即使真的是那样,她也不想用杀人去换取自己的语言。
毕竟人命与声音孰轻孰重,她还是能分清的。
她想再找到一次目击死亡的机会,于是留意新闻,想通过这种方法接触死亡。她失败了。
她又偷偷溜去殡仪馆和医院之类的地方,围观那些和死亡有关的场景。
她看到了担架上呻吟的伤者,蒙着白布被搬上车厢的人体,小小的骨灰盒,黑白的照片,家属的哭泣。
她也参与了那个男人的葬礼。
那个男人是家里的独子,今年准备参加高考。在葬礼上,他用过的教科书、穿过的衣服、拍过的照片、仅有的亲属,都陷入了无边的悲伤。
她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同时也夺去了一个家庭的幸福。
她想要哭泣或者道歉,那潜藏的悔意却死死地压抑在她的喉管之中。
年长的朋友在离开之后对着她的脸打了一拳。
她的肩膀颤抖着发出无法抑制的笑声,年长的朋友蹲下痛哭。
“如果我没有邀请他来我家就好了……”“你要是没有说那些话的话……”“你居然怪到我头上?”“那我难道去怪思妤吗!”“你不是已经这么做了!”
她的三个朋友扭打起来。思妤则蹲下去,把头埋进手臂里,流出了泪水。
思妤试着杀一些人以外的东西。
比如,戳破一个肥皂泡;碾死一只虫子;拍死一条鱼。
大人们以前不会让她接触刀具之类的危险物品,但在孤儿院的负责人更换之后,新的负责人对她不怎么上心,她也就有了溜进厨房接触案板上的菜刀和活鱼的机会。
她之前听到过,用刀背猛击鱼头的话就能将它拍死……
她举起刀向鱼头砸去。
鱼从案板上跃起来,马上就没了动静。她的语言没有恢复。
无论试几次都一样。杀人以外的东西并不能让她恢复言语。
那就放弃吧。那时的言语,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杀人就能让她说话,最最重要的是,杀人是不对的。
思妤在聋哑学校的初中班上了三年。
她想要考到普通高中去,为此必须通过选拔考试。每年初中班的考试通过名额都只有两三个,上了三年还没有考中的话,大多就结束义务教育,转入技校或走上社会了。
但思妤再也不能和题目交流了。
当她第一次看到卷子上印着的“出卷人”时,她知道题目来自于人。当她第一次被批卷老师叫去办公室时,她知道了卷面上的红色字迹并不是题目的回应,而是人的手笔。
她做题的过程,一直都只是在和人交流罢了。
知道这一点之后,她就再也写不出解答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要改变。她不断地对自己说“我是在和题目交流”,休息时就看书,还会和同一个学校的同学一起泡在图书室里看书。
那个同学是先天聋哑,为了能够通过选拔考试考上省会那边的聋哑高中,一直都在努力。
图书室里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有时天色晚了,他的父亲或者母亲会来接他。思妤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没有人接她回家,她等他离开后再一个人走回去。
转眼就到了考试那天。
思妤清楚地知道每一题的答案,但当她落笔的时候,笔尖却不受控制地划出歪歪斜斜的字迹。
她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或许应该更早发觉的,这样说不定还能走到另一条人生道路上去。
……但发觉了也没有用吧,因为她根本无法跟人说明这些。她的人生从来都不是自己做主。
她干脆放下了笔,看着考场里其他的同学。不管结果如何,他们是在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她盯着那位特别努力的同学的后脑勺。他多半能通过吧。然后他的人生就会充满阳光。爱他的父母,顺遂的学业,可以书写的手,可以诉说的表情。
她自己又会怎么样呢?
新的负责人不打算继续收留她这样的问题儿童,领养孩子的人对她也是退避三舍,就算她跑去工厂车间打工,她也无法保证自己正常地完成工作。
聋哑学校里的孩子有时候会哀叹自己的人生不幸。她虽无法对此发表意见,却在心里嗤之以鼻。
他们渴求听力与声音,而她渴求的不过是正常地表达自我,正常地与人交流,正常地度过这一生。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惨之中,觉得那些人的哀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考试的结果出来了,思妤没有合格。
她盯着那行红字看了很久。
让她回忆当时的情绪的话,恐怕连思妤自己也说不明白。痛苦,愤怒,悲伤,茫然,还有一丝早已预料的镇定,再也不用寄托期待的轻松,与表露在脸上的喜悦。
那个同学考上了。
他喜悦的情绪根本不需要言语传达,大家也都在祝贺他。思妤也难得不扫兴地笑着鼓掌了。
她心里正在回忆他家的位置。
仅有一次,思妤起身回孤儿院的时候,看到他和父亲正在门口买吃的,不知怎的,她就跟上了他们。
她从学校的杂物间里翻出一把榔头。
回忆着到他家的路径,思妤发现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榔头藏在衬衫底下,用手按着不让它掉出来。
她在按着固定的线路行走。她不想再沿着无法控制的道路行走了。
思妤来到了他家的门前。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围坐在餐桌前的一家人。男孩高兴地挥舞着手臂,思妤读得懂他的话,那是她学了很久都无法做出的一种语言。男孩的父母互相说着话,用他们所会的为数不多的手语向男孩表示着祝贺。
母亲所会的只有一句“我爱你”,而父亲所会的更多。
思妤逃进了一旁黑暗的巷道里。她捂着嘴,在无人可视的黑暗中流下了泪水。
榔头还藏在她的衣服底下,她一只手隔着衣服拎着它,这点重量对现在的她来说很轻,但她却觉得无比沉重。她居然想要夺走那样一个家庭的幸福。在已经杀死一个人、夺走他家庭的幸福之后,她却想要再一次重复错误。
她能听到自己的哭声。在悲伤的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之后,她反而感到了一丝喜悦。
至少现在她在这里做出的决定是遵从本心的,至少现在她还能为了自己的恶毒哭泣。
居民区里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昏黄的路灯映照出一小片干燥的陆地。
思妤听到了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看到了那位同学的父亲。
他走出了家,掏出手机给某人打电话。过不了多久,一位女子匆匆赶到,与他一起坐进了车里。
车子发动,在夜色里缓缓驶出小区。思妤在后面慢慢跟着。老小区的夜晚来的特别早,此时的街道上灯火零星,移动着的活物仅有一车,一人。
车子一直开到了河边,思妤在后面保持距离紧紧跟着车。她的速度超出常人,即使跟在行驶的车后也不会感到吃力。
一男一女从车上下来,相互依偎在一起。夜晚河畔的微风将两人的话语传递到思妤的耳畔。
“马上你就要和那个女人离婚了吧?”
“是啊,我跟她说好的,他上高中我们就离婚。”
“那个黄脸婆终于肯放过你了。”
“别这么说,她30岁给我生个儿子不容易。”
“就是她非要生,所以生了个残废出来,还绑着你这么久。”
“虽然他是个残废,但怎么说也是我的亲骨肉……”
图书馆里那个同学埋头看书的身影,温暖的小屋中鬓发斑白的母亲用手语传递着“我爱你”的场景,此时都被寒冷的夜风撕碎破裂。
思妤摩挲着手里榔头的冰冷铁质,愤怒的情绪在血液里逐渐流淌沸腾,心脏砰砰直跳。
这个人要毁坏掉别人的幸福。我要击碎他。这不是在破坏幸福,而是在守护这个家庭的幸福——
——而我自己也能获得幸福。
回过神来,面前男人的头颅已经碎裂了。
女人被吓得瘫软在地,哭泣着向后挪动,想要回到车上。
思妤将视线挪向她。
这个男人是阻碍别人幸福的人,但这个女人呢?她大概也有自己的家庭和故事,如果在这里杀了她,又会破坏谁的幸福呢……
“你认识那个孩子吗?”思妤开口问道。
明明常年都保持沉寂,她的语言却没有任何滞涩,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消失过。
女人痛苦着摇头,偷偷摸索着怀里的手机:“我,我不认识……不对,见倒是见过……”
思妤一把抓住她的手,看到她的手机。
她打算报警。对啊,她看到了自己的脸,看到了自己杀人,如果让她活着自己就会完蛋……
虽然自己是在守护别人家庭的幸福,但恐怕这个女人是不会理解的。
说到底,在出轨这件事上,这个女人也有错,她也是破坏别人幸福的人。
明明自己不聋不哑,却要破坏那个聋哑孩子的幸福。
思妤挥下了榔头。女人的头部被重击,但并没死。她发出尖锐的哭嚎,求饶与痛骂混杂在一起。
思妤冷眼看着狼狈的女人。
明明自己能够表达,却要破坏不能表达的我的幸福。
她用力挥击了好几下才将女人打死。
接着,她将榔头扔进河里,把带血的外套脱下,用最快速度飞奔回了孤儿院。
虽然在新的负责人放任自由的政策下,整个孤儿院的管理都松懈了,但这么晚回来毕竟还是很显眼。思妤对看门人的问题一概不回答,最终还是蒙混过去了。
回到大家睡觉的房间,思妤偷偷地拿出一张纸片和铅笔,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重考”两字。
她躺到自己的床上。她睡在双人床的下层,上层是朋友乙,也就是之前用手肘戳她的人。她盯着自己视线的前方,木制床板的缝隙笔直地在她眼前延伸。
她笑了,闭上眼睛。她正走在可控的道路上,这是她亲手开辟出来的道路。尽管她开辟的方式是敲开了两个人的头。
第二天,思妤将写着重考的字条交给校长。
校长惊讶地看向她——这个孩子虽然智力听力都没有问题,但一直都不会讲话也不会写字,这个字条是她写的?还是她拜托别人写的?
思妤冲着他笑了。
校长思索一番,对她说:“重考名额有限,你初中之前的成绩是还很好,但升上初中之后就一落千丈了。还有别的很多同学想要重考的机会,如果你没法考上……”
思妤不说话,一直盯着他。
最后校长还是同意让她去重考了。思妤懒得去揣摩这其中有多少是同情,又有多少是反正其他人也考不上的无所谓,或者是对她的水平还有期望。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另一个问题更值得思考。
她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位考上的同学正坐在外面。
他看到她出来了,犹豫着打着手语问她:“你有看见我爸爸吗?”
爸爸昨天答应了他,今天要陪他和妈妈一起去玩。但是他昨天晚上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反应过来思妤是不能回答的。如他所料,思妤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走开了。
现在的问题是,重考需要的语言量。
她杀死第一个人仅获得了一句话,杀死第二、第三个人的语言量不明,但大概也持续不了很久。她在心里计算着。随着杀的人的数量累积,获得的语言也会相应增多……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点,她在没有语言的时候身体能力得到了加强,但获得了语言后就退回了普通水平。证据就是在杀那对出轨的男女的时候,男人只需要敲一下,女人却折腾了好久才死掉。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搞清语言量的递增关系,并且在没有语言的时候去找到合适的对象。
电视开始播放新闻。
“今日上午,有居民在XX河畔发现了一男一女的尸体。……据警方调查,男子名为XXX,今年40岁……警丨方联系了受害者家人,两名受害者系情人关系。目前警丨方正在沿两人的关系网排查有犯罪动机与犯罪时间的嫌疑人……”
原来上午就发现了,那个同学在那时候可能还没接到通知,或者这个消息暂时被他妈妈隐瞒了吧。
“后续报道:女性受害者的家属得知亲人死亡后,坚持认为是男性受害者的妻子作案,扬言要报复母子二人……”
思妤又去了一趟那个同学的家附近,确认他们真的在被骚扰。
…………
思妤顺利通过了重考。
她即将要去另一个城市就读普通高中了。学校里的同学、老师、校长都为她感到高兴。
不过,原本要和她同一时间出发的另一位同学因为家庭变故而放弃了自己的升学机会。
傍晚,思妤拿出手机。她的社交账号是年长的朋友甲帮忙注册的,甲在男友去世之后大受打击,参加完葬礼不久就外出打工了。
她编辑着文案:“各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吗?我相信奇迹是存在的,只是”
语言突然消失了。
朋友乙正好走到她身边,准备上床,发现了她正要发说说。
“哟,小文盲现在会写字了?还要去上高中,真有你的啊。”
朋友乙上的是普通初中,现在准备去上技校。
“给我看看。”她不由分说地抢过了思妤手里的手机。
屏幕的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嫌恶的表情变得更加明显。“这什么啊,奇迹?哈,你几岁啊?”
思妤想伸手去拿,朋友乙直接将她的手机摔到了地上。手机屏幕上出现了数道裂痕。
思妤没有去捡手机,而是环视一圈。现在这里没有别人。
朋友乙还在喋喋不休。真好啊,这种家伙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的语言匮乏,因为他们讲的都是毫无营养的废话。就连这种家伙都有表达自己的权利,她却被剥夺了语言。
思妤的手拂上朋友乙的脸颊,然后用力捂住她的口鼻。
朋友乙挣扎着,双手胡乱挥舞,指甲在思妤的手上留下深深的抓痕。思妤默默忍受着。
这种方法耗时很长,但好处是不会留下太多痕迹。思妤手上的伤以惊人的速度痊愈了。
朋友的呻吟声被她的手掩盖,流出的唾液沾了满手,鼻涕和眼泪一同挤出,眼珠扭曲地凸出,眼眶附近满布血丝。
直接扭断她的脖子说不定会省事很多,不过思妤担心不小心拧出血来。那样会很难收拾。
手上的力气缓缓消失,思妤知道这家伙已经死了,但她没有急着处理,而是先将她放在上铺盖上被子,伪装成在睡觉的样子。
思妤从地上捡起手机,继续编辑没打完的话。
“各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吗?我相信奇迹是存在的,只是需要我们自己靠双手去缔造。(^_^)”
乙在床上“睡”了一晚之后就消失了,当思妤被问起乙的行踪时,她用笔写道“我看见她跟一个男人走了”。
孤儿院虽然报了案,但也没有后续的情报,只能认为思妤说的是真的。因为乙平时的名声不怎么好,不久就有人像是亲眼所见一般编排起了她私奔的故事。
不过这些现在都和思妤无关了。
在她原本的城市里她隐瞒自己会说话的事实,因为解释起来很麻烦。但在她上高中的城市里,她就不需要隐瞒了。
思妤迅速融入了新集体,还报名了学校的舞蹈社团。尽管她依旧惜字如金,但无论是新交的朋友还是现在的学业都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她觉得自己走上了人生的新的巅峰。
……如果忽视不断逼近的那个界限的话。
她的语言快要用尽了。杀了乙之后获得的语言多得超过她的想象,可是这总有会用尽的一天。她在口袋里时刻备着请假的纸条,但如果真到了那一刻,她恐怕连递出纸条都做不到。
该怎么办。在这个城市里寻找新的目标吗?她似乎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思妤在学校放学之后,一个人来到了练舞房。
她还在摸索这个“杀了人才能获得语言”的机制,经过这几天的摸索,她发现在有语言的时候,下降的不止是她的身体能力,智力好像也会随之退到正常人的水平。也可能是高中的课业比较难,她不清楚。
语言量不止是由杀人数决定的。简单来说,除了第二个人和第八个人之外,其余的人带给她的语言量都是成倍数的,而这两个人带给她的语言量明显比其他的多,尤其是乙,一直让她的语言延续到了现在。
她猜这可能是因为自己见过第二个人几面,而第八个人和她相识已久,所以认识的时间也会影响语言量。
那么,要选的话,其实是身边的人最好……?
“杀人……”思妤小声地念了出来,接着浑身寒毛直竖,神经质地四下张望,确定这里没有别人之后才放下心来。
我怎么会念出声来呢,思妤懊恼地揪着头发。
如果别人听到了这句话,就会怀疑我,我就会被抓起来……我的人生就会被这一句话毁了。
我的人生会被我的一句话改变?
我的人生可以由我的一句话改变。
我可以改变我的人生,就用我的语言。
我的人生是属于我自己的,只要我拥有自己的语言!
思妤再次体会到了那晚躺在床上望着床板时的心情,她已经受够了不能表达、任人欺辱、随波逐流的人生了。不管用多么残酷的手段,她都要掌控自己的人生。
她跳起舞来。踮起脚尖,摆好架势,旋转一周。当她从原地跳向另一个定点时,她感到身体的力量正逐渐恢复。喧嚣的喜悦正涌入肌肉。
她又失去了语言,但获得了些别的东西。力量与使用这份力量的决心。
在她独处的房间里,舞步越来越激烈。
过去的受害者在她眼前一一浮现,那些血花,脑浆,吵闹的哭喊求饶,碎裂的肢体,夜不能寐的恐惧……啊,可是,这些不过是她为了自己做出的努力罢了,不这么做的话又有谁来拯救她呢?对吧?所以她已经尽力了,她已经够努力了,她会背负着这些罪孽活下去的,不如说他们都已经死了,就该为还活着的她做贡献啊?是吧?
正当她做出下腰的动作时,她突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一下瘫到了地上。
脸颊硌着冰冷的地板,思妤知道是有人看到了她。
她追了出去,抓住了想要离开的男同学的后衣领。
男同学被吓了一跳,尴尬地回过头,双手手指互相绞着:“那个,对不起,我偷看你跳舞……”
思妤想起来了,这是和自己一起参加舞蹈社团的同级生,她只见过几次。
学校里有监控。
男生还在那里结结巴巴地说话,思妤根本不管他,松开了他的衣领下楼了。
“请、请问你后天下午有空吗!”
思妤没法回答。
第二天思妤来舞蹈社团的时候,能感觉到那个男生一直在看自己。
思妤回过头对他笑了。
“……我想,周末可以不可以一起去看一次电影?”一大堆冗长的聊天铺垫之后,他终于说出了正题。
一直默默聆听、时而点头微笑的思妤此时带着笑容注视着他,直到看得他红了脸才用愉快的语气说道:“好。”
如果和他再多处一段时间,语言量是不是会变得更多呢。
昨天那个虽然素未谋面,但毕竟是第九个了,给她的语言量到周末应该还绰绰有余。她平常的体力也很难单独制服一个同龄的男生,那么就和他保持联系,直到获得力量的时候再动手吧。
周末,男生约她去了一家私人影院。
说是影院,里面的空间却很小,能播放的电影也不是院线电影,前台拿出一个印了可选影片的牌子让他们自己选。
上面的影片基本都是些耳熟能详的名作,男生挑了个没有见过的名字:“《生人勿进》……看上去像恐怖片,思妤你看得了这种吗?”
男生总会以为女生害怕恐怖片。即使那种片子并不吓人,他们也会默认女生要做出依靠男生的样子,所以他选了这部电影。思妤一边在脑海里想着,一边点头。
“这是部爱情片。”前台看了他们所选的影片后随口说道。
这是一部瑞典的吸血鬼电影。冰天雪地里,12岁的男孩与外表是12岁的吸血鬼“女孩”相遇,相知,相爱。
看到吸血鬼在桥洞袭击人类的时候,思妤紧张地抓住了旁边人的手。“这很残忍。”思妤轻声说,她不能接受吸血鬼被人类目击到这件事。男生也随意地附和,他想的她指的是吸血鬼袭击人类。
最后在火车上,男孩用摩斯电码的顺序敲击着装了吸血鬼的箱子。电影到这里就结束了,坐在旁边的男生转头问她:“这个结局是什么意思?他们就这么逃走了吗?”
“是的,她活着很不容易。”思妤依然盯着荧幕,“你知道那串摩斯电码的意思吗?”
男生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发现思妤的眼角流下了泪水:“我刚刚没注意看……你怎么哭了?”
思妤缓缓地扭过头来,冲他微笑。她当然知道那串摩斯电码的意思,因为她曾经为了找寻表达自我的方法而去学习了各式各样的密码,想把喉咙里的干吼转化为有意义的语言。但是无论她怎样复杂地加密,当她想表达出来的时候,原本的顺序就会不受控制地打乱。
“意思是,吻你。”她用轻柔到近乎暧昧的语气对他说,词尾的气音从她稍开的齿缝中泄出,吹到了他的心尖上,使他的耳朵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
她还有话要说,关于这部电影的评价,关于她对人物的理解,关于她发现这里并没有安装监控的事情。但是言语随着泪水一起消失了,在男生的眼里只看到她微怔的表情。他鼓起勇气向她靠近。
如果你听得到我说话,就不要靠过来,好吗?
就像小时候对着鞋尖说话一样,她也在心里对他这么说。遗憾的是,他完全没有听到。
她的手攀上他的后脑勺,往下按到他的脊椎,另一只手摸到他的喉结。
小小的房间里响起咔嚓一声。他没有失去初吻。
思妤将男生的兜帽套到他头上,艰难地扶着他的身体出了影院。前台看到他这个样子就顺嘴问了一句,思妤告诉他,男生是喝醉了。
将他丢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之后,思妤就离开了。
手机响起了提示音,朋友丙发来了消息。
朋友丙说她下个月要举办婚礼,是奉子成婚,问思妤要不要来。
丙也就比她大两三岁,虽然成年了,但还没到合法婚龄,估计等孩子生出来了才能领证。
思妤说要去。
关掉手机,思妤愈发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她没有自己掌控人生的话,可能就要沦落到和以前朋友一样的地步了。她可不愿意和丙这样的人为伍。
不过,看在朋友丙与她以前的交情份上,去看看她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算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一个月后,一家酒店内。
思妤没有钱去买正式的礼服,只是把自己收拾齐整,来到了朋友丙的婚礼现场。这一个月也有穿制服的人找她问话,但一直抓不到她的把柄,也就只能放了她。
男生提供的语言量意外的多,她在出席婚礼之前只把人数增加到了十一。
朋友丙穿着婚纱登场,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大家权当没看到,纷纷夸赞她今天是最美的。丙的丈夫一看就是个混混,两家人的父母表面上和和气气地敬酒吃饭,一转头就掩饰不住嫌弃。思妤混在人群里配合着鼓鼓掌。
酒过三巡之后,新郎开始说胡话骂人,新娘则无言地抹着眼泪。丙没有喝酒,看上去却和醉了没有两样,眼神恍惚地找不到方向,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思妤过去扶住了她。
“思妤……你带我回房间吧。”丙小声地对她说。
思妤没有说话。她知道丙只需要她的沉默。
回房间的路上,丙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其实我喜欢过他。”
思妤回忆一番,才想起了那个人——第一个人的样子。
“所以思妤,你知道吗,即使我那天给你作证说你不可能把他推下去,我在心里也一直有个疑问:如果那天你没有站在那里,是不是他就不会死?”
“他是自己没站稳。”思妤漠然地说。
朋友丙对她会说话这件事并不惊讶。她只是让思妤帮她打开房间的门。
思妤想要早点和她独处,也就不在意她明明没那么虚弱却使唤自己的事,推开了门。
推开门的瞬间,她感觉到了不对劲,刚刚转身准备逃跑就被里面埋伏的穿制服的人团团围住,迅速被拷上了手铐。
她立马抗议:“你们凭什么抓我?我在一个星期前就接受过你们的审问,确定了我是无罪的……”
“我们和他们负责的不是同一起案件,你当然有权为自己辩护。”穿制服的人向她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我们负责的是三年前的河湾杀人案,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你和六年前的一起意外死亡案件和三年前的一起女性失踪案有关。巧合的是,在你离开本市去外地上学之后,当地又发生了一起失踪案和两起杀人案。”
“这当然只是巧合!”
“在完整的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你只会作为嫌疑犯接受拘留和审问。”
“我还要上学……你们没有权利关押我……”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丙说道:“你是不同的。我跟他们说了六年前的案件之后,他们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了……”
“证人,请你谨言慎行。”领队的穿制服的人严厉地提醒她。
思妤混乱的大脑里闪过了刚刚看见的证件。那似乎不是她所知的任何一个警丨方部门。她能逃过之前的审讯,纯粹是因为未成年以及她自身超出常理的动机与体力。但如果负责调查她的人能够想到非常理的方面,她可能就要被定罪了。不仅如此,她特别的能力如果被发现,不知道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想到这里,思妤开始抗议:“你们不能抓我。”
穿制服的人当然不会因为她的抗议就放开,继续押着她往外面走。但是思妤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那一句话,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
领队的穿制服的人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捂住她的嘴。”
思妤的嘴被捂住了,仍唔唔地发出声音,泪水也大颗大颗地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语言是表达,表情和情绪也是表达。
刚好在她被按进警车的时候,她的力量重新涌了上来。
思妤只用了一会就解决了所有围着她的人。为了防止力量消失后不敌,她克制地只把每个人打晕,并没有下死手。
围观的群众恐慌地喊叫着,没有人敢上前。思妤跳上酒店的窗户,一路爬到丙所在的楼层,破窗而入,将走廊上摆着的花瓶砸向丙的肚子。丙尖叫着倒下,花瓶碎片刺入她的腹部,血流不止。
随后,思妤攀上酒店顶层,纵身一跃,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她不可能继续留在这里了。她要找到下一个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