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斯言梦见了自己小时候。
那年他读四年级,有次周家的司机中午因同学聚会被灌得烂醉,放学时间忘记来接。他久等不到,人渐渐都走光了,只剩下与他相隔着两尊大石狮子站立的小幼清也在等。
他们素来与彼此不亲近,明明是等同一辆车,见他站在石狮子左边的一侧,幼清便自觉地站在了校门的右边。
她小小的一只,背着嫩黄嫩黄的书包,书包被撑得鼓鼓的。头上戴着同色的小帽,扎着两根羊角辫。因年纪小,脸上还有一点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
让人非常有想捏一把她的脸的冲动。
有时候高年级的学生从旁边路过,有女生忍不住拿糖给她吃。但她是不会接的,陌生人的东西她从来不要。
周斯言忍不住想,如果是他递给她糖果,她会不会接受。
迟迟不见熟悉的车影子,小幼清左顾右盼,开始有点着急。
周斯言见她慌了,走过去跟她说:“李叔可能有事,你跟我一起坐车回家。”
幼清茫然地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她可能有些害怕,也不敢离周斯言太远,紧紧追着他的脚步。
周斯言突然觉得有点高兴,也放慢了脚步。
他准备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但看着身后的妹妹却想起各种不好的新闻,敏感地觉得自己带她乘坐私家车存在安全隐患,宁愿谨慎地选择带着她去坐公交车。
学校附近的公交车旁,有个老奶奶常年在那儿卖搅搅糖。周斯言自作主张地过去买了一根,见老奶奶拿着两根竹签牵扯上糖浆搅来搅去,成了形,递过来。
周斯言试探着把搅搅糖送到幼清面前,看她接不接。幼清犹豫了一会儿,伸出小手说:“谢谢。”
周斯言觉得非常得意,比数学竞赛得了一等奖还要高兴。他正高兴着,面前突然有另外一小孩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他身上,他不得已将人接住。
结果被那小孩逮住脖子,猛亲了一口。
周斯言就这么醒了,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早上七点二十二。去洗手间洗漱,光洁的镜子中映出他的模样。
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脖子上有个一夜过去尚未完全消退的吻痕。
脸顿时黑了。
蘅水湾。
半醒半迷糊的邬奈抱着抱枕从房间里出来去找幼清:“四嫂,昨天晚上……”
“你惹事了。”幼清清楚明白地告诉她。
邬奈是喝醉了,但没失忆,能够回忆起自己借着酒劲干出的胆大包天的事儿:“我好像亲了你哥一口。”
“是两口。”幼清纠正。
第一下,亲在脸颊上。
第二下,蓄了更大的力,亲在周斯言的侧颈。
如果邬奈脑内还能清楚还原当时的景象,就知道她那与其说是亲,不如说是在周斯言脖子上啃了一记。
邬奈缩在沙发上,埋首在抱枕里激动地号啕:“老子的初吻啊……给得一点也不亏!”
幼清:“……”
“四嫂,你哥哥……有交往的人或者是喜欢的人了吗?”
幼清说:“不清楚。”
她想了想,实在想象不出周斯言那样的人谈起恋爱来是什么样子,什么样的人才会和他谈恋爱。
“大概没有吧。但是,奈奈,我不得不提醒你,周斯言这个人难相处,他很讨厌别人碰他……”幼清记得以前听周家的司机偷偷爆料过,初上马术课程时,周斯言因为不与人接触,不愿意教练近他的身,他因此从马背上掉下来摔过几次。
“那我……”邬奈指了指自己,非常后怕,“我酒后强吻他,他怕不是会要杀了我!”
邬奈思来想去,管幼清要了周斯言的联系方式,趴在沙发上绞尽脑汁给他编辑短信,拿出了毕生的文学素养。
“亲爱的周先生,我是邬奈,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初见时对先生已经倾心,二见你我就有了肌肤之亲,实在是天大的缘分。关于昨晚的吻,是酒精作祟,也是我心之所向。虽有歉意,但并不后悔,邬某人敢作敢当。请问,你何时让我做你女朋友?”
短信发过去,像碎石子落入深潭没有半点回音。
邬奈拿过去给幼清看看,让她指教:“周斯言为什么不理我?我的小情书写得不好吗?”
幼清忍笑看完,夸她是个人才:“非常好,言辞恳切,意思也表达得很到位。”
“那当然咯,我语文成绩一直很好的,作文常常得高分……”邬奈喜滋滋,但看着毫无动静的手机,情绪又很快低落下来,最后决定直接给周斯言打电话。
然而,她的手机号码刚才已经被周斯言拉入黑名单中。
邬奈感叹:“好绝情啊——”
但是,她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下午,邬奈就去周氏集团的大楼下蹲点了。
或许是因为运气好,只等了一个多小时,她就看到了周斯言从大门内走出来。
邬奈看准时机,冲过去把人拦住,心里其实紧张得要命,表面上还是一贯的嬉皮笑脸:“嘿!”直白又热情,“我发你的短信你没看到吗?怎么也不回我?”
周斯言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在他看来,她这叫“千里送人头”。他本来都快把昨晚的糟心事给忘了的,今天这罪魁祸首却几次三番地来刷存在感。他短信不回,她就直接过来堵人了。
“邬小姐——”
邬奈使劲儿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
“如果你硬要赔偿我昨晚的精神损失费的话,我可以让律师跟你谈。”
“我……”
邬奈刚张嘴的话立即被他打断:“你爷爷如果知道你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应该会派人来接你。”
“我的所作所为……”邬奈嚼烂了这几个字,满是疑惑,“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
我只不过是因为喜欢你,又一时举止过分了些。周斯言这几句,让邬奈那颗糙汉子的心疼了疼,她平素大大咧咧惯了,活了二十年大好时光头一回遇见喜欢的人,似乎用错了追人的方法。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她还是不肯放弃。
周斯言摇头,不等她露出高兴的表情,就判了人死刑:“那也不会喜欢你。”
“没关系,你的不喜欢只是暂时的,我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她像只打不死的小强。
周斯言打量面前的小女生,她热烈得像一株雨林里向阳生长的葱郁植物,几乎断定:“以后也不会喜欢你。”
“话不要说这么满嘛,以后的日子还长,有无限可能呢。”邬奈乐观地说,“方不方便透露一下,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喜欢……”周斯言琢磨,回答时一脸严肃颇为认真,“离我远一点的那种。”
邬奈知道他这会儿可能很烦她,距离产生美,她以退为进未尝不可:“那好吧,我最近都离你远一点,我要跟四嫂去毕业旅行了,你暂时也不用被我烦了。”
“周幼清的毕业旅行?”
“对啊。”
“你跟她一起?”
“我现在课又不多,闲着也是闲着,陪她去多好,有我做伴不寂寞。”邬奈趁机掰手指数了一波自己的优点,“打得了流氓,拎得了行李箱,任劳任怨,贤惠善良。”
周斯言说:“每天给我报备。”
“嗯?”
“你们每到一个地方,落地给我发信息,让我知道。”
这是允许她每天都联系他的意思吗?邬奈心里咆哮,手机被周斯言拿过去,利落地与她互加为微信好友。
刚才还冷脸拒绝呢,变脸不要太快。
不管怎样,邬奈还是觉得自己赚了,不管他说什么,先答应就对了,还信誓旦旦地保证:“放心!我会照顾好我四嫂的!”
又想到面前这位,是她四嫂的哥哥。
那她是否也可以,称呼他更亲切些。
邬奈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员的队礼:“保证完成任务,哥哥!”
周斯言一怔,眼前这个眉开眼笑的孩子似乎与梦境中出现的孩童重合在一起了。
这么多年来,他没等到他既讨厌又喜欢的妹妹心甘情愿地叫他哥哥,半道却被个小流氓占了口头便宜。
甚至不只是口头,昨晚,小流氓亲他亲得那叫一个实在。
他脖子上现在还有印记。
02
幼清的毕业旅行走得不远,计划着去的几个景点都在麟城附近的省份。原本在大二大三时就跟她一起约定好同行的两个室友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缺席了,最后的伙伴成了邬奈。
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孩意外相处得很好,这一趟玩得尽兴。
每到达一处地方,邬奈就给周斯言报平安,扯些有的没的,说今天天气好,就是太阳有点晒人,我很好,四嫂也好,大家都好着呢。
这边微信刚发过去,“叮咚”一声,又冒出个红点来,来自江鹤齐。
邬奈心野,眼睛忙着看风景,把给周斯言发的话,复制一遍,完完整整粘贴到对话框里,原模原样再发给江鹤齐。
给这个报备完,还得给那个报备,她忙得很。
前几天还好,耐心值没耗尽,后几天玩得嗨了,邬奈哪还管麟城那两个盼星星盼月亮的大男人。
周斯言毕竟是她喜欢的人,人还没追到手,自然得小心供着。
可江鹤齐不同啊,从小到大的四哥,天生注定的缘分总不会散,太熟了管他乐意不乐意,高兴不高兴,邬奈干脆懒得理他了。
江鹤齐主动来问她,说这两天怎么没动静。
邬奈一时胆大,仗着现在相隔两地也逮不到人,说你烦不烦啊,气得江鹤齐直咬牙。
邬奈反问他,四哥,你的立场是什么,你这么不放心,是担心我呢还是担心四嫂。
江鹤齐回,我是撞邪了才会担心你。
邬奈说,既然是担心四嫂,那你的立场又是什么?
江鹤齐说,你都叫她四嫂了,他是我妻子,我是他丈夫,光明正大领过结婚证的,你说我的立场是什么?
邬奈铁了心要气他,说,可是我瞧着你们俩实在太生分了,夫妻关系有名无实呀。
她的那杆秤早已经向幼清倾斜,说,出来这些天我看四嫂从来没提过你,真替你担心!
江鹤齐说,你要是想死就直说。
邬奈还不想死,但她得刺激刺激她四哥,替小夫妻俩助攻。她以前问幼清,你喜不喜欢我四哥,幼清说没什么感觉。现在她又来做江鹤齐的感情导师。
她问江鹤齐,你爱不爱周幼清。
一棒子敲在江鹤齐头上。
麟城。
江鹤齐今晚回江家大宅住,仰躺在床上摔了手机,只觉得烦得很。至于在烦什么,他思索了半夜没结果,答案仿佛就在咫尺之间,面前却像有一张穿不透的薄膜阻隔。
他想起幼清,想起他们相处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亲密瞬间。
关于爱不爱的问题,江鹤齐想不透彻,问狗头军师赵岑宇,那孙子不接电话。
最后问到了蒋跃身上。
他们这群人都知道,读高中那会儿,蒋跃发了疯似的喜欢上沈迦宁,现在还喜不喜欢也未可知。当年因为蒋跃的缘故,他们走哪儿都不忘捎上沈迦宁,大家默认了她的存在。
曾经的一场元旦文艺会演上,蒋跃还精心策划过一场惊喜——钢琴伴奏者不勒斯。
可惜当天蒋跃拉肚子,只好求着江鹤齐顶上,沈迦宁一直以为不勒斯就是江鹤齐。
为了沈迦宁,蒋跃差点跟江鹤齐闹掰过。但他那纯粹属于自己无理取闹,沈迦宁朝江鹤齐暗送秋波,江鹤齐视而不见,两人根本成不了。
后来,蒋跃觉得自己理亏,又过来道歉。
谁还没个求而不得的时候。
江鹤齐以前桀骜跋扈,打心底里觉得自己不会有这种时候,二十多年来没动过真心,如今算怎么回事,被邬奈一句话问倒,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全是周幼清的模样。
她怕不是给他施了咒。
江鹤齐得找个人陪他一起不痛快,专往人心里捅,劈头盖脸地问蒋跃:“老跃,你喜欢了沈迦宁那么久,喜欢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蒋跃被他吓得瞌睡全无:“四哥,当年的事我不是已经跟你认过错了吗,都翻篇了啊,你怎么还提呢……”怎么大半夜的还要拿出来恐吓他?
蒋跃又絮絮叨叨地说:“咱们可是上幼儿园那会儿就认识了,大家都是兄弟,要相互理解的,你不能老抓着我曾经的错误不放……我不该嫉妒你的……沈迦宁读完高三飞国外,我都没怎么跟她联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鹤齐不耐烦:“我问你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问完觉得真矫情,一抹嘴,把手机扔了。
蒋跃一头雾水,也更加心慌意乱,疯狂找赵岑宇吐槽发微信,说四哥可能要和他断绝兄弟关系了。
03
幼清的毕业旅行结束,两人坐飞机飞回麟城。刚落地,邬奈就给周斯言报备发微信:“我们平安回来啦。”
幼清开玩笑地问:“你这些天老捧着手机跟人聊天,是不是谈恋爱了?前阵子不是还中意周斯言吗,小姑娘变心真快啊。”
邬奈得意道:“跟我聊的就是他!”
这倒是让幼清很意外,周斯言那个工作狂怎么会破天荒跟邬奈搅和到一块儿去。
“你小心他喔。”幼清再次提醒她。
“被我盯上,是他要小心咯。”邬奈说。
两人在机场分别,邬奈得回家了,幼清原本计划回麟大寝室,被江鹤齐一个电话叫回去,说有事情和她商量。
幼清只好叫出租车司机改道去了蘅水湾。
在抵达小区之前要经过一条小街,幼清眼睛一直望着窗外,突然叫了声“停车”。
对面杂货铺前绿树繁茂,门口摆着一台老式的大型游戏机,坐在塑料板凳前的男人操控着手柄在游戏里大杀四方,旁边有几个小学生在紧张围观。
看得幼清哭笑不得。
她付了钱,对司机说:“就到这里好了。”
司机说:“前面就是蘅水湾……”
“我知道,只有几步路了,待会儿自己走回去就好。”
幼清把行李箱从车子后备厢搬出来,拖着走到杂货铺门口,前面的人对她的到来似乎毫无察觉。
一盘游戏结束,几个男孩目光崇拜叽叽喳喳吵着要认师父。
江鹤齐站起来,就像个孩子王,带着傲气说:“想当我徒弟你们还嫩了点儿。”
这大概又是幼清以前没有看见过的一面。
她耐心等着,等他发现她。
倒是其中一个男孩先注意到幼清,觉得眼前的姐姐漂亮,眼也不眨地盯着,也忘了继续央求着要拜师。
江鹤齐转头发现幼清,朝她一笑:“回来啦。还以为你还得半小时,机场那条路不是天天堵吗?”
幼清说:“可能我运气好。”
江鹤齐让了位,男孩们也不争先恐后地抢着打游戏了,清一色标准仰头姿势,围观眼前的一男一女。
“师父,你女朋友吗?”穿蓝衣服的问江鹤齐。
江鹤齐撇开他们:“谁是你师父,别乱叫。”
他气势十足地接过幼清手中的行李箱,炫耀似的说:“媳妇儿,咱们回家!”
幼清跟上去,这个人幼稚起来也好可爱。
喜欢他的时候,他怎么样都是好的。
江鹤齐问:“这次玩得怎么样?”
“还可以。”幼清出行前做了攻略,都派上用场,加上邬奈确实是个会玩的,有她在省了不少力,“邬奈很靠谱。”
“这话也就你敢说,那小丫头坑人的时候多。”
两人闲聊着往蘅水湾走。
江鹤齐肚里空空:“饿了,我们买点菜回家自己做饭吃吧?”
他又想到旅途奔波,幼清刚回来,可能累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改口道:“算了,还是在外边吃好了。”
他笑了笑,问她:“你想吃什么?带你去。”
幼清受不了他这样的笑,不见面时对他尚且还有一点抵御能力,现在却根本不想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周末外面人多也挤。”幼清说,“走,去买菜吧。”
蘅水湾小区里配备有果蔬市场,两人进去逛了逛。江鹤齐头一次来觉得新鲜,看见顺眼的小菜一把一把地往购物车里放。买太多根本吃不完,幼清只好又一样样放回去,只留下些他真正喜欢的,心里拟好了菜单。
“不是说有事情要跟我商量吗?”幼清想起在机场接到他的那通电话。
江鹤齐推着购物车在过道上转悠:“回去了坐下来再好好谈。”
听他的语气,似乎还不是小事。
于是,饭后两人隔着餐桌正襟危坐,幼清开始紧张:“你说吧。”
江鹤齐说:“你马上就要毕业了……”又顿了顿,“离开学校之后,肯定要找住处……”
幼清耐心地等待他说完,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一颗心好像在不断地往下沉。
江鹤齐话锋一转:“我希望你能够搬到蘅水湾来,住在这边。我们是法律上的夫妻,但我无权干涉你的生活,只是仍然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半晌,幼清才从他的话中回过神来。
情绪起伏不定,被人拿捏,心酸着又高兴着,暗含期待又怕最后期待落空了。
她坐在他的对面,相隔着餐桌,不过几十厘米的距离。稍微倾身过去就能抓住他的手,可她心防脆弱来不及伪装时,连抬头看他一眼都需要勇气。
江鹤齐并不明白她心里的百转千回,方才轻松闲适适合谈话的气氛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以为是自己贸然提出的要求让幼清觉得太过分,又想想自己之前的行径,每个月来蘅水湾住的日子屈指可数,又怎么好来要求她。
他保证道:“之后我也会住在这边,你不会是一个人。”
“为什么?”幼清问,尾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太后以后会经常过来查房,”江鹤齐叹了口气,“不知道哪个不要命的在太后面前说漏了嘴,说咱们俩感情不好。她不放心,你出去旅游这阵,把我叫回去问了无数遍……”
原来是这样。
也算替幼清解了惑。
江鹤齐的生母叫陆蔷,保养得好,一点也不显老。富贵闲人一个,最大的执念大概是抱孙子。
江鹤齐想要打消幼清的各种顾虑:“如果这边离你之后工作的地点很远,上下班我可以接送你,或者到时候再另作打算。你看如何?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怎么会拒绝。
怎么能拒绝。
幼清想,她这辈子陷入名叫江鹤齐的深潭中无法自拔。他说什么,她自然都是依着他的。
“不用了,”她几乎带着纵容的口吻,抬起头来,微笑着对他说,“我没有任何要求。”又补充了一句,“后天就回学校寝室搬东西。”
当晚,江鹤齐又接到太后的电话。
陆蔷闲来无事也有反思,觉得最近老揪着儿子打听他的感情问题确实不太妥,怕儿子一气之下索性不回家了,语气斟酌小心:“你爸嫌我烦,你估计也嫌我烦,你和幼清小两口的事我还是不管了,我老像个宿管阿姨一样来查你们房确实不合适……随你们去,我跟一个姐们出去旅游去……”想了想又还是记挂,“你们俩好好处,你别欺负人家。”
江鹤齐心情好:“您尽管来,敞开大门欢迎您。”
太后要是一次都不来,他不得在幼清面前穿帮。
04
又到毕业季,麟大校园里拉起了各种横幅,“祝福毕业生们扬帆起航”“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今天你以母校为荣,明天母校以你为荣”。各处十分热闹,快递点最忙碌,毕业生陆续把行李打包寄回老家。
幼清跟毕业设计指导老师见完面,一出大楼只觉得热浪扑面,今天的日光太灼人。
她从包里掏出太阳伞撑开,匆匆往寝室楼走。江鹤齐刚才给她发了短信,说已经到了麟大,在等她。
是他非要过来帮她搬东西的。
女生寝室楼下的地上散了大堆的书,砌起来像座小山。有的课本太重了,出了校门这辈子不会再翻看,就这样便宜卖了。两个男人在称重,论斤算钱。几个女生洗了被单,在旁边的草坪里牵根绳绑在两棵玉兰树上,晒床上三件套。
来来往往的人,下课回来的,准备去上课的,去食堂的,但凡从这条路上经过的,都不约而同被停在路边的跑车和站在树下抽烟的男人吸引了目光。
幼清远远就看见了,远远就认出来。抬眸望过去,阳光刺眼,映在眼眶里的人影却仿佛是柔和的。
——他在等她。
高中时偷偷觊觎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如今送至眼前来。
幼清的脸被太阳伞遮去大半,伞下露出尖尖的下颌。江鹤齐将烟碾灭等着她过来,树上的蝉聒噪地叫着。
“等很久了吗?”幼清问。
江鹤齐不在意地说:“刚来。”
“跟老师多聊了几句,没注意到时间,也没能及时回复你的消息,对不起……”幼清努力想解释清楚缘由,连语速都比平常快了不少。
外面燥热,江鹤齐看她额头上冒着薄薄的汗珠,笑道:“慢点说别着急,没怪你。”
幼清脸发烫,转换了个话题,问他:“你热不热?”她手上拿着刚走路上别人发的宣传单,折成了小扇子,说话时不忘给江鹤齐扇两下。
风力小得可怜,带不来多少凉意,江鹤齐却感觉心像被猫爪子给轻轻挠了一下,从车上拿了瓶水拧开给她。
幼清说了声谢谢,仰头喝水,太阳伞被江鹤齐接过去。
两人身高差显著,伞面形成一个倾斜的坡度。
幼清跟宿管阿姨打过招呼,江鹤齐登记了个人信息就与她一同进了女生寝室楼。
楼梯上走几步就能碰见正在费力搬行李的女生,大多是两两协作,合力抬着大型的编织袋步履艰难地往前走,个个累得大汗淋漓,妆快花了。也有找男生过来搭把手的,自己轻松拎着个小箱子。
幼清以前属于前者,高三换过一次教学楼,大二换过一次寝室,她全一个人应付过来,累死累活的时候羡慕过后者,现在她成了后者,身边站着江鹤齐。
寝室其他三位室友回学校参加答辩,恰巧都在。幼清带江鹤齐进去搬东西,提前跟她们知会过一声。
麟大陶艺专业女多男少,几个室友全单身,听闻过来帮幼清当苦力的同志性别为男,兴致勃勃地打听起两人的关系。
寝室长拷问幼清:“你朋友?”
幼清摇头。
寝室长继续问:“你的追求者?”
幼清摇头。
寝室长表情狰狞:“难道已经是你男朋友了?你脱单了?”
幼清还是摇头,平静地说:“我跟他已经领证了。”
她这么说,对面三人哈哈大笑,反倒不相信了。
寝室长跟幼清算了算,大学四年追过幼清的那些男同学,三个体育系的,两个计算机系的,一个音乐系的,其中不乏有容貌出众家底殷实的。如论对方如何出招,幼清都没接过人家手里的早餐,不给丝毫机会,连暧昧也不曾有。
寝室长说,大姑娘美则美,不解风情,适合去青城山当尼姑。
心如止水的一个人,连男朋友都没有,突然就有老公了。
怎么可能呢。
虽然不信,室友们对江鹤齐仍保留有十万分的好奇心,事先把各自挂在床头的毛巾内衣藏起来,散乱在桌上的零碎物件收一收。等这个星期过完大家就各奔东西,现下都忙着打包收拾行李,本来该是寝室最乱的时候,却被她们打理得一室整洁。
幼清一进门,里面仨脑袋齐齐扭头。
看的不是幼清,是她后面的江鹤齐。
看完,大家的反应出奇的一致,就是不太敢看第二眼。心里揣度,这会不会是电视上哪个大明星,帅得不像普通人。
幼清替室友们和江鹤齐相互介绍了一下,大家都客气着。
江鹤齐帮幼清把要带走的书整齐码放在硬纸壳箱里,室友们也各有各的忙,寝室里莫名地安静下来。
“我先把这箱书搬车上去。”江鹤齐说。
幼清的其他行李并不算多,只是大学四年积累下来网购了不少书籍。书太重,得分几趟搬走。
江鹤齐扛着箱子出门,大家立即围过来像被解除了禁言,七嘴八舌拷问幼清,“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什么时候谈恋爱的”“什么时候结婚的”“他是不是追了你很久,是不是很爱你”……
幼清被缠得没办法了,说高中认识的,没有谈恋爱,去年领的证。
渐渐地,她的口吻变得无奈,他没有追过我,我很爱他。
室友们似信非信,还要继续闹,寝室门从外面被推开,江鹤齐回来了。刹那安静,为了掩饰尴尬,大家又故作轻松地生硬转移话题,聊起了正在热播的某宫斗大戏。
最后,幼清的东西搬得差不多了,她从今晚起就不在寝室住了,床铺和书桌已经变得空荡荡,大家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点离愁别绪,都不太舍得。
江鹤齐提出请她们一起吃顿饭。
可以蹭饭,几个人又高高兴兴地应了。
准备出门,幼清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小木匣子抱在怀里,方才所有的行李被江鹤齐搬走了,只剩下这个她没拿出来。
江鹤齐顺手要从她手中接过,谁料她拒绝了:“这个不重,我自己来。”
江鹤齐打量这个物件,有些旧了,木质的,像老式的妆奁。他见她神态紧张,故意逗她:“让我看看里面装着什么。”
“不能看的。”明明上面挂着小铜锁,知道他打不开,幼清还是提心吊胆的。
“这么宝贝?”
“嗯。”
“我拿东西跟你换。”
“千金不换。”
幼清警觉地拿走江鹤齐的车钥匙,开了车门,把匣子放在副驾驶座上,才跟他们一起去吃饭。
麟大校园里就有不错的餐馆。其中有个饕餮楼,一楼菜品多味道好,广受欢迎,二楼菜品精致价格高出一倍,情侣约会才去,三楼消费最高,去的人寥寥。
几个女生一致选择了饕餮楼三楼。
风风火火走过去,一口气上三楼,终于登顶了一回。
点了独家酿造的青梅酒,女生也能喝。
菜陆续上桌,先还矜持着,后来大快朵颐顾不上形象,都吃得尽兴,偶尔聊几句,也不刻意。一顿饭的时间下来,大家终于能放得开点儿了,敢大大方方地看江鹤齐了。
幼清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酒杯,沾湿衣角,她起身去洗手间整理。
寝室长对江鹤齐说:“幼清说她结婚了,我之前还不信,现在信了,你这样出众的人配她刚刚好。她是个好姑娘,你不要辜负她。”
幼清从洗手间出来,见江鹤齐抬眸望过来看着她。她不明所以,只好回以他淡淡的微笑。
这些天他们相处得太好了,有些亲密了,又或许是青梅酒让她的大脑放松了,她步子轻快地走过去,问他:“怎么啦?”
脸上晕开淡淡的红。
眼睛里只有他。
江鹤齐的心像蓦然陷入柔软的云朵里,忘记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