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波西米亚人

“水又变浅了”,福尔科心想。

男孩感到脚下虫蛀的破船刮擦着河底的淤泥。这条蜿蜒于沼泽泥岛之间的小径委实难行。

福尔科熟悉卡马尔格湿地[1]的所有水道。这片沼泽是他绝妙的领地。每到黄昏,他常和今天一样,独自驾着爷爷厄塞比欧的小舟出发去探险,犹如君王巡视他的国。

这片碧水蓝天、广袤澄净的国度属于他,福尔科。

男孩年方十二,却生得魁梧、健硕。

福尔科立于船尾,赤脚紧紧抵住船板边沿,稳稳地将长篙插入河底的淤泥。

汗津津、乱蓬蓬的头发粘在脸上,遮住了眼睛。他用手指拨开乱发,然后倚住船篙,拼尽全力撑船前行。

小舟终于驶出布满灯芯草的沼泽,在暗淡的水波上悄无声息地滑行。

福尔科满心欢喜。

他要撑船深入沼泽,驶向令他魂牵梦绕的辽阔之地。

那里有成群的野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牧场中央。有时,福尔科瞥见它们在阳光下恣意奔跑,鬃毛迎风招展,扬起云朵般的沙尘。

福尔科多么渴望拥有一匹这样的骏马。

爷爷厄塞比欧原本指望孙子跟自己一样,当一名渔夫。不,福尔科可不想当渔夫。长大了,他要成为牧马人。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职业了。终日骑在马上,四处寻找黑牛群,捕获和驯服野马。

暮色渐浓。

成群结队的火烈鸟展翅齐飞,为阴暗的天空披上粉红的纱巾,消逝在晚霞中。

清风徐徐,灯芯草被吹弯了腰。不出一个钟头,夜色便要降临。

福尔科猛然意识到,他的船从未到过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该返航了。

男孩沉浸于幻想中,全然忘记,今晚离开农舍并非为了冒险在沼泽里穿行。

爷爷交给他一项任务,把几天前两人一起撒下的渔网收上来。

“使劲儿拉,还来得及”,福尔科心想。

他一撑长篙,调转船头。船有些重。水透过虫蛀的船板渗进来,一直漫到男孩的脚踝。他只得停下来,用装鱼的旧桶舀出积水。

福尔科把船撑到岸边,将长篙插在船尾,让船停泊在草丛中。

今夜,机缘巧合,他深入沼泽腹地,并被迫在此处稍作停留,谁知茂密的灌木丛竟然掩藏着一片原野。命运之手将他领到自己的梦想面前。

男孩手里拿着穿了底的水桶,在小舟上跪下。正在此时,似乎听见芦苇丛中传来一丝声响。

也许是前来饮水的动物……

可能是那只棕色水獭,福尔科常常瞥见它嘲弄的目光从两片胡子之间透出来。

苇叶纹丝不动。

万籁俱寂的夜晚,只听见汩汩的水流轻轻拍打着船身。

突然,福尔科发现,就在他身旁波光粼粼、如镜子般的水面上,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一个白色的侧影显现出来,一对尖细的耳朵,一双扑闪扑闪、深邃的大眼睛。

福尔科屏住呼吸,心怦怦直跳,缓缓起身,小心翼翼拨开芦苇。

水面上的影子倏地不见了,然后再度出现。

福尔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伸长纤弱的脖子,终于看到一匹漂亮的小马驹正对着水面照镜子。

不知小马是否头一次在沼泽的水波中见到自己的倒影,但野马的孩子无疑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人类的孩子。

小马猛然昂起头,舞动垂在前额的白色鬃毛。一阵微微的颤抖掠过它短短的毛发,那身洁白无瑕的皮毛从马鬃到马尾都如雪一般。

惊慌失措的小马支着纺锤般细长的腿,打了个颤。但它并不逃跑,而是静静地站在男孩面前,四条腿深陷在泥里。

那一刻,他们眼光交会了。

福尔科灿烂的微笑似乎深深吸引了胆怯的小马驹。它瞪大眼睛,眼神温柔而略带忧伤。

马儿熟悉你,把你当作朋友的时候,就会这样看着你。鼻孔微张,黑色的嘴唇轻轻颤动,它们就是这样尝试与你对话。

福尔科激动不已,却担心惊吓到俊美的小马,一动也不敢动。终于,男孩鼓足勇气,俯下身,伸出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小马。

顿时,小马大大的眼睛里燃起一团火焰。它腾起前蹄,躲闪开了,随即一跃而起,低头冲进了芦苇丛。

福尔科被彻底迷住了,这一幕如同他梦中的场景。可是美丽的骏马已然消失不见。

男孩爬上河堤。泥泞的地上残留着小小的马蹄印。

福尔科穿过灌木丛。

红棕色的原野上,离他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匹体型高大的母马,肚子圆鼓鼓的,也是通体洁白,长长的银灰色鬃毛一直延伸到肩部。它吃着草,时而挪动一两步,一口啃下一团青草。雪白的小马驹在它身边蹦蹦跳跳地撒欢。

福尔科往前走。他忘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幕渐渐笼罩下来。他离爷爷厄塞比欧的农舍很远。他赤脚踩着沙地,悄无声息。可母马依然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嘶叫起来,召唤小马驹回到自己身旁。小马立刻跑过来,紧紧贴住妈妈的腿。

“它要逃跑了……”福尔科心想。

野马是极容易受惊的。从不许人靠近。

然而,福尔科吃惊地发现,这匹母马似乎并不害怕,甚至还朝男孩迈了几步,随后驻足,看着男孩走过来。

“马儿你真美……”福尔科说,“而且你不怕我”。

他挨得很近。母马把雪白的长脸伸过来,嗅着男孩的脑袋,仿佛要啃食他毛糙而浓密的头发。

“来吧,漂亮的马儿……让我摸摸你……”

福尔科将手指插入丝般光滑柔软的马鬃。母马低下头,靠在男孩的肩膀上。

而福尔科真正想要驯服的是小马驹。它的母亲有多温顺,它便有多桀骜。它不停地踢着后腿。依偎在母亲身旁,试图咬人。为了安抚小马驹,母马伸出舌头舔舐它的鼻子。

然而,吸引小马的恰恰是福尔科的嗓音,比爱抚更温柔甜美:

“嘿,布朗!……来呀,轻点儿……”

布朗!……男孩脱口而出名字多么悦耳,小马一下就能记住。

“别怕……我会回来的,布朗。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咱俩会成为好朋友。”

时间不多了,福尔科得赶紧走,才能在天黑之前赶回农舍。

他飞快地跑回岸边,跳上小船,撑起船篙。用尽全力,撑船踏上归途。

***

福尔科并未察觉,远处有两个人窥见了他驯马的全过程。他们藏身在灌木丛里,等着福尔科离开。

他们是波西米亚人,两个盗马贼。

福尔科的小舟从他们身边几米的地方驶过。

“你肯定这小子没瞧见咱?”戴金耳环的年轻盗马贼压低嗓门问道。

“你这胆小鬼,连小孩儿都怕!”另一个冷笑道。他年长一些,面庞黝黑,头发花白。

“他要是马场主家的孩子怎么办?”

“不可能。”年长的说,“马场主的房子离这儿何止四公里。咱在沼泽正中央。我对这一带很熟,一年前来过……佩德罗,你瞧,咱运气不错。这匹母马胆儿挺肥,居然让那小子靠近。”

“没准儿它认得他。”

“不可能。”年长的说。

“要么就是这匹母马被人骑过。”

“一定是这样。”

“最难办的是把马驹甩掉。”戴金耳环的波西米亚人说。

“佩德罗,小马,我来搞定。”年长的冷笑道,“我可是老手。你准备好活扣,把细绳给我。知道怎么系吗?”

“知道。不过……你瞧!那畜生好像有点儿不安。它能感到气流,会不会发现我们?……”

“不要紧,佩德罗。风是往沼泽地吹的,风向对咱有利。天就快黑了,母马眼看要回马群,没时间了。”

“我从这片灌木绕过去。”年轻盗马贼说。

“好,你走开些。藏好了,待会儿抄了母马的后路。我呢,爬到树林里去。瞧见了吗……懂了吗?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吓唬吓唬母马。它会害怕,不等它回过神来,我就能制住小马。你用活结套住母马的一条前腿,它倒地打滚……咱就拿住它了。去吧,佩德罗,快去。那小孩儿已经走远了。”

注释

[1]位于法国南部阿尔勒市罗讷河三角洲的两支流间,多沼泽和草地。——译注(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添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