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墨子的军事策略

墨家及墨家学派都以实践能力强,善于制造军事器具著称。不过墨子在与军事相关活动中,除了重视器具的使用外,也相当注重谋略的运用,力图做到“上兵伐谋”。因此,善用策略也构成了墨子军事思想的一个重要特点。

一 致力止战

提倡非攻,消除或减轻战争祸患是墨子的一贯追求,为此他一方面积极主张弱国、小国积极备战,以坚强的防御击破敌军入寇;另一方面墨子也注重使用军事之外的谋略手段阻止战争的发生,力图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墨子止战之举包括“止楚攻宋”“止齐伐鲁”“止鲁阳文君攻郑”等事例,这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止楚攻宋”,在“止楚攻宋”过程中,墨子致力止战的谋略特征可谓展露无遗。[22]

为阻止楚国伐宋,墨子“起于齐,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墨子不远千里奔波,首先去见公输盘其实是有策略方面考虑的。

在与公输盘论辩时,墨子先以类比的方法与之论辩,使其承认“吾义固不杀人”。接着墨子指出“宋无罪而攻之”,对其进犯与无故杀人的行径同为不义之举,而其性质则尤为恶劣。可以看到,墨子从道义的角度出发,以有理有据的言辞使得“公输盘服”。

公输盘长于制造攻城器械,是楚王攻宋的重要依仗,正由于墨子说服了公输盘,才使得公输盘同意与墨子一道去见楚王。

墨子见楚王,首先仍然对其晓以道义,试图以“义”劝诫楚王。墨子设喻道:“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

墨子所述之事非常生动,楚王对此也不禁承认这“必为窃疾矣”。墨子抓住楚王所云“窃疾”说法,以此为论,指出楚国幅员辽阔,物产丰饶,而宋土地狭小贫瘠,楚国攻宋其实正与“窃疾”同类,所以墨子对楚王直言“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与楚王问答,楚王亦不得不折服于墨子道义之论,承认其“善哉”!

但楚王话锋一转又声称,“公输盘为我为云梯,必取宋”。显然,楚王意欲攻宋,其目的在于开疆拓土,并不真正在意正义与否,因此仅以道义为由劝其放弃攻宋并不现实。对此,墨子显然早有准备,关键时刻,墨子与公输盘模拟攻守,“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盘诎”。墨子不仅战胜了公输盘,还告诫楚王与公输盘即使他们杀害自己,“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最终,楚王看到在道义与作战两方面都没有胜算,才言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最终放弃攻宋念头。[23]

墨子为“止战”,不辞长途跋涉和个人安危,显示出罕见的正义感和勇气。同时墨子又是有备而来,在“止战”的整个过程中,注重策略而绝不空谈,将道德、勇气与谋略完美结合起来,无疑是墨子谋略军事思想的代表之作。

为达到“止战”目的,在面对不同对手时,墨子也注意因势而变,以更好提升运用策略的效果。如在“止齐伐鲁”中,鲁君问墨子:“吾恐齐之攻我也,可救乎?”墨子肯定答道:“可。”而对于如何“救”,墨子提出应对三策:“吾愿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爱利百姓,厚为皮币,卑辞令,亟遍礼四邻诸侯,驱国而以事齐,患可救也,非此,顾无可为者。”[24]值得注意的是,除“尊天事鬼”“爱利百姓”这样的对内举措外,墨子还建议鲁君通过采取结交“四邻诸侯”,与齐国搞好关系等外交手段,一方面形成联盟,使强敌不敢轻易挑衅;另一方面改善与齐国关系,不给其入犯借口。

应当说墨子在“止齐伐鲁”中所提出的策略,是一种有针对性的内政、外交并举策略。墨子强调与各国协作,与百姓紧密团结,调动一切有利因素,结成广泛联盟,一致对付齐国的进攻,彻底地孤立了对手,为最后打击敌人创造了良好的前提条件。

在“止鲁阳文君攻郑”中,墨子则根据形势不同采取了另外的一套策略。鲁阳文君预备攻郑,墨子知道后力图制止。在与鲁阳文君论辩中,墨子仍首先从道义角度出发,指出鲁阳文君举兵伐郑与“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夺之货财”一样都是违背天志人道之举,告诫鲁阳文君“今举兵将以攻郑,天诛其不至乎?”然而,鲁阳文君却振振有词地辩解:“我攻郑,顺于天之志。郑人三世杀其父,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我将助天诛也。”

对于鲁阳文君的说辞,墨子指出:“郑人三世杀其父而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天诛足矣。”即郑人有过,自有天惩,在这样的情况下,又举兵将以攻郑,还声称“吾攻郑也,顺于天之志”。这就如同有人,“其子强梁不材,故其父笞之。其邻家之父举木而击之,曰:‘吾击之也,顺于其父之志’。”[25]

墨子认为,这样的举措越俎代庖,且不过以顺天志为借口,行兼并之实,决非真正以道义行事,因此是极其荒谬的。值得注意的是,墨子不仅设喻巧妙,层层深入,借鲁阳文君自己的逻辑,通过缜密剖析使鲁阳文君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使其失掉了伐郑正义性的借口,而且在与鲁阳文君的论辩中,墨子还明确提出不干涉其他国家内部事务的原则,在当时列国争雄的背景下,提出这样的原则对于小国抵制大国控制显然有一定的作用,其现实意义和历史价值也凸显于外。

总之,在战争隐患出现之时,墨子主张事先止战。他注重论辩策略,又不避艰险,将勇气与谋略很好地结合在一起,故在实践中取得了明显效果。

二 致力防御

在战国初期的战争中,墨子旗帜鲜明地站在弱者一方。墨子反对恃强凌弱,常奔走于列国之间,能消弭战祸于事前则勉力为之。若战端开启,墨子常率领弟子奔赴弱者那里,协助他们抵御强国进攻。由于站在弱者一面,墨家所面临局面就是要面对大国、强国,去防守小国、弱国。[26]墨家守城的规模多为人口不过数万,方圆不过数里,这必然导致出现以寡敌众的局面,所以墨家必须寻找以弱胜强之道。《备城门》篇记载:“禽滑厘问于墨子曰:‘……甲兵方起于天下,大攻小,强执弱。吾欲守小国,为之奈何?’”为应对这种情况,墨子主张利用士气、地理等方面的优势,充分发挥弱者力量,力求做到“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

首先,墨子主张面对大国进攻,弱国一方必须全力以赴,动用所有可以使用的力量,做到举国皆兵迎击敌人。

《备城门》篇记载:“客攻以队,十万物之众,攻无过四队者。上术广五百步,中术三百步,下术百五十步。诸不尽百五十步者,主人利而客病。广五百步之队,丈夫千人,丁女子二千人,老小千人,凡四千人,而足以应之。此守术之数也。”[27]在这里,墨子描述了一幅强敌入侵的典型场景,即进攻敌人多达十万之众,兵分四路攻城。以墨子所在的战国前期战争规模计算,其声势可谓浩大。而墨子所守之城却仅有数万人口,在这样的情形下,墨家的策略就是动员男女老少全民皆兵。尽管防御者尽全力也只能凑齐区区四千人防守力量,敌我力量仍然悬殊,但动员全民参战能够唤起百姓守土卫国的意识,可有效鼓舞士气,无疑是克敌制胜的重要手段。[28]

其次,采取正确的战术。

据《城守》等篇记载,墨子协助小国进行防御作战,一般战场都位于城市及其周边,所面临的战场范围比较狭小,因此一般是被动防守。各篇在提及作战时,均只提到城市与城郊,说明墨子设定的战场较小。

战国时期,战争规模已经越来越大,作战的空间格局也呈现出多样化情形。在战场开阔的野战中,由于回旋空间大,进攻方可以采取正面直击,迂回包抄,穿插分割等多种战术,防御方则可以充分利用地形地貌,隐蔽设伏,防御敌人。但城市防守中,由于战场空间小,守方的机动范围较小,目标明确,难于出奇制胜。但守城作战,武器装备早有准备,而且经过长期战争实践,守城武器也更加多样有效,包括有护城河、吊桥、城墙、塔楼、弓弩等,部队守在城中,无须奔波,能够以逸待劳,这在作战时有着明显的优势。因此,墨子认为尽管守城在总体上处于弱势,但只要善于利用优势,采取正确战术,也照样可以取得胜利。[29]

三 致力发明新式武器

在决定战争胜败的因素中,尽管人与物都是必不可少的要素,但最终起决定作用的无疑还是人,对此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军事家都是认同的。不过,随着战争规模不断扩大,军事装备水平不断提高,先进的武器装备凝聚了越来越多人们的智慧和经验,效用和功能越来越强大,在战争中起到的作用也越来越大。对于弱小的一方来说,由于处于守势,如能采用先进的武器装备,充分发挥武器的效能,往往能够扬长避短,发挥意想不到的功用,做到以弱胜强。

对此,墨子是有深刻认识的。在城市防御中,墨家发明制造的多种守城武器,用途广泛,威力强大,在实战中能够给予敌人以很大的杀伤,在城防作战中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墨家能够或者有信心做到以寡敌众,以弱胜强,与其掌握了先进的武器装备有着莫大关系。[30]

如墨子作转射机:“机长六尺,狸一尺。两材合而为之辒,辒长二尺,中凿夫之为道臂,臂长至桓。二十步一,令善射之者佐。”[31]从《墨子》记载可知,转射机是一种可以环转发射的大型弓弩。如果将其配备在要塞、城堡、敌楼等高处,利用地势之利则可以向外左右旋转发射,威力巨大,而敌方弓箭则很难射入,因此转射机是一个处于相对固定地带的大型弓弩发射阵地,其形制和功用都类似于热兵器时代的“射击塔”。[32]

再如墨家所发明的另外一种弓弩发射装置——连弩车,其相关记载如下。

备临以连弩之车,材大方一方一尺,长称城之薄厚。两轴三轮,轮居筐中,重下上筐。左右二植,左右有衡植,衡植左右皆圆内,内径四寸。左右縳弩皆于植,以弦钩弦,至于大弦。弩臂前后与筐齐,筐高八尺,弩轴去下筐三尺五寸。连弩机郭同铜,一石三十斤,引弦鹿长奴。筐大三围半,左右有钩距,方三寸,轮厚尺二寸,钩距臂博尺四寸,厚七寸,长六尺。横臂齐筐外,蚤尺五寸,有距,博六寸,厚三寸,长如筐。有仪,有诎胜,可上下。为武,重一石,以材大围五寸……矢高弩臂三尺,用弩无数,出人六十枚,用小矢无留。十人主此车,遂具寇,为高楼以射道,城上以荅罗矢。[33]

可见,连弩车是一种复杂的大型兵器,配置于城上,由十个人负责操作。发射时可同时射出六十支大弩箭,并发射无数支小弩箭,具有强大的杀伤力。

显然,墨子常常面对敌众我寡局面,毫不畏惧,从容应战,除了有其道德勇气的支撑外,还与手握先进武器有关,依靠先进武器大量杀伤敌人,做到以少胜多,无疑也是其军事策略重要方面。

四 致力速战速决

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到战国时期列国之间争战,动辄出动战车千余辆,军士十余万人,甚至几十万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带来的必然是繁重的后勤供应压力。因此一旦战争爆发,转运军粮,供应武器装备和各种器械等开销,每天耗资何止千万。如果战争旷日持久,军队长期在外作战,国家后勤供给就更会发生困难。因此,对于战国时期的兵家而言,避免长期消耗战,速战速决,一直是他们追求的目标。

如果速战速决只是追求战争成本最小化的话,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墨子从揭示战争对物质财富所造成的巨大破坏出发,从根本上否定了战争的合理性。《非攻中》篇云:“今师唯毋兴起,冬行恐寒,夏行恐暑,此不可以冬夏为者也。春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今唯毋废一时,则百姓饥寒冻馁者,不可胜数。……百姓死者,不可胜数也;……丧师多不可胜数……子墨子曰:计其所自胜,无所可用也。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者之多。”[34]

可以看到,墨子竭力主张避免主动攻伐他国,因为这样既影响百姓春耕秋获,破坏农业生产,又劳民伤财,使百姓饥寒冻馁;百姓死伤众多,军队丧师无数,结果谁也从中得不到任何益处。

不过,墨子也清楚认识到在实际生活中非攻、止战并不一定行得通,战争常常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为尽量减少战争对物质财富所造成的损失,墨子主张当战争来临时,要能够做到迅速地、大量地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防御得法,尽量减少自身损失。《号令》篇云:“凡守城者,以亟伤敌为上,其延日持久以待救之至,明于守者也,不能此,乃能守城。”[35]这就是说,对防御一方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迅速消灭或杀伤敌人,如若旷日持久,看似可以等待救援,但其实是不明智之举,也是没有搞懂防御作战的精髓和关键所在。可见,墨子在实战条件下,也是主张速战速决的,不过墨子所讲的速战速决其前提是防御战。在防御的前提下,实施速战速决既可以依靠前期的充分备战,打击敌人,瓦解敌人斗志,也可缩短战争进程,有效减少自身物质损失,所以,墨子才将其作为一项重要军事策略来认真看待。[36]

五 居安思危,积极备战

墨子主张非攻,却不忘战。墨子认为和平时期盲目乐观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如果平时耽于享乐,忘记国家面临的潜在威胁,在危险到来时就缺乏应有的准备。因此,正确做法应该是居安思危,积极备战,用实力来保卫自己,震慑对手,即所谓能战方能止战。《杂守》篇云:“安则示以危,危则示以安。”[37]墨子在此表明,当国家处于安全状态时,应有危机意识,做到安不忘危;而当国家身处危机时,反而应镇定自若,态度安稳,不可慌乱。从中也显示出墨子居安思危,积极备战的思想。

六 政令统一,赏罚分明

战争是国之大事,一旦战争降临,就需要全国上下一心,各尽所能,人人不避危难险阻,方能赢得战争胜利。这就要求,在战争时期,要与和平时期不一样,政令必须统一,赏罚必须分明,唯此才能上下齐心,令行禁止。

《尚同中》篇云:“天子为发政施教曰:‘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己有善傍荐之,上有过规谏之。尚同义其上,而毋有下比之心,上得则赏之,万民闻则誉之。意若闻见善不以告其上,闻见不善亦不以告其上。上之所是不能是,上之所非不能非。己有善不能傍荐之,上有过不能规谏之。下比而非其上者,上得则诛罚之,万民闻则非毁之’。”[38]墨子推崇尚同思想,墨子在此强调,天子颁布政教,必会要求下属若听闻目睹好的事情,则必须将其向自己的上级汇报;下属若听闻目睹不好的事情,也必须向自己的上级汇报;如果是上级确认的事情,下级必须遵从之;反之,若上级否定的事情,下属也必须坚决摒弃之。下属有上佳的谋略就应向上司汇报,请示是否可以被采用;上级若有错误、失职之处就应竭力规劝。总之,下属应当将自己的言行思想与上级保持一致,断不可有结党营私之心,更不能有结党营私之实。墨子之于尚同思想多侧重于政治方面的阐述,而尚同强调上下一致,下属对上级的服从,同时又主张在必要情况下对上级进行建议以及对不当之处实施劝谏,因此,对于军事领域而言,尚同思想也可视为一种军事策略,应用于军事实践当中,事实上墨子强调军令如山实则也正是这一点的体现。[39]

如《号令》篇明确提出了军事方面的令行禁止思想:“卒有惊事,中军疾击鼓者三,城上道路、里中巷街皆无得行,行者斩。女子到大军,令行者男子行左,女子行右,无并行,皆就其守,不从令者斩……四面之吏亦皆自行其守,如大将之行,不从令者斩。……伍人踰城归敌,伍人不得,斩;与伯归敌,队吏斩;与吏归敌,队将斩;归敌者,父母、妻子、同产皆车裂。”[40]这些都是墨家治军的法令,凡是违反军令者,墨子主张要严厉惩处。

该篇又云:“候三发三信,重赐之。不欲受赐而欲为吏者,许之二百石之吏,守佩授之印。”这里是讲墨家厚重奖赏有功之人。

墨家强调令出如山,赏罚分明,即基于当时普遍的军事思想,也与其政治思想相贯通,构成了独特而又完整军事思想的体系与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