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吕茹发来的博士学位论文改定稿,说是最近有条件出版了,请我写个序。我自然很高兴。读着稿件,字里行间浮现出她若干年来求学、写作,孜孜矻矻耕耘于研究里的艰辛身影。终于有一个结果了,心里不禁弥漫出温馨与欣慰交织的味道。

吕茹是2007年从河北师大考入厦门大学攻读我的博士研究生的,当时给我的感觉:这是一个天真、率性而又有些执着的女孩儿。但我人在京城,给她直接授课较少,她主要是跟从郑尚宪教授上课,而我平时则通过电子邮件指导她的学业。三年下来,我们积累起大量邮件文本。翻开这些我们之间的交流日记,吕茹问学的进步足迹历历在目。

2009年10月15日吕茹给我发邮件提问:“周贻白先生《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里说,勾栏中的北宋杂剧‘系以故事情节为主,而作代言体的演出,则故事之来源及其所具内容,皆当与所谓说话具有联系’,至南宋时的官本杂剧,也‘逐渐地效法(北宋)民间勾栏以故事情节为主,而作代言体的演出了’。《武林旧事》二百八十本‘官本杂剧段数’中的一些故事,就与现存宋人话本的某些故事重合。而您在《中国戏曲发展史》里说北宋杂剧‘只能演出一段连贯的生活场面,不具备时空转换的条件,因此不能适应对一个完整故事情节的展现’。看似你们的观点有些相悖,我有些疑惑。宋杂剧偏重科白、滑稽调笑,而不是以故事情节为主吗?”

我写信回答她说:“我和周贻白先生的看法并不矛盾。他说宋杂剧已经以表演情节为主,有《官本杂剧段数》为据。宋杂剧内容许多和说话有关,谭正璧先生正因为此才勾稽了许多线索出来。我并不否认宋杂剧的故事性和代言性,我的说法只是针对更加成熟的南戏能够从头到尾表现一个完整故事而言。与南戏相较,宋杂剧的故事就只是短小而不完整的了,所以说只是‘一段’场面,另外它还不具备南戏运用演唱和身段表演来引渡时间和空间转换的办法,因此现在看到的宋杂剧演出内容都是固定时空的一个场面而已。”我那时还不知道她的直接目的,以为她只是一般性地问学。

直到我又收到她另一封邮件,才明白她在考虑博士学位论文的写作了,试图从叙事学角度探讨戏曲与白话短篇小说的关系:“我现在关注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在叙事艺术上的同异,其中涉及了一些叙事学方面的理论。翻看了兹维坦·托多罗夫《叙事作为话语》、热拉尔·热奈特《叙述研究》等西方叙述学论文及专著,以及一些中国小说、戏曲的叙事学研究著述,比如杨义《中国叙事学》、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王平《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研究》等,还有一些这方面的论文,很有收获。兹维坦·托多罗夫认为:‘叙事的时间是一种线性时间,而故事发生的时间则是立体的。在故事中,几个事件可以同时发生,但是话语则必须把他们一件一件地叙述出来;一个复杂的形象就被投射到一条直线上。’白话短篇小说的叙事时间即是以故事的顺叙为主,其间采用插叙、预叙、追叙等,而戏曲叙事时间亦是以时间的顺叙性为纲。就我目前读过的戏曲作品而言,尽管故事的时间跨度很大,但是很少有追忆过去的情节。比如元杂剧《赵氏孤儿》、《汗衫记》时间跨度近二十年,但是也没有采取追叙、插叙等叙述方式。也就是说,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的叙事时间其实是一致的。我想问:古代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在叙事时间上都是近乎直线式的一致吗?它们有不同吗?”

我读了信很高兴,知道她在一天天进步和深入进去。我回答道:“对于叙事学我缺乏研究,但这是一个很值得开挖的角度。你的问题我倒是有些体会,即中国古代戏曲和小说都是线性结构的,中国传统审美习惯追求故事的完整性,讲述一个故事必须有头有尾,甚至最后还要有大团圆的结局。20世纪前期西方话剧传入,不受中国普通百姓欢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看不懂’,因为它不是从头到尾讲故事,而是从中间甚至后部截断,戏开演时,已经进入到主要的矛盾冲突了,而来龙去脉则通过人物对话再陆续找回来,所以它追求‘潜台词’效果,即让你从字里行间去猜,去猜前面发生了什么,去判断人物关系。

“中国传统戏曲由于它舞台表现的时空自由性,也由于它的演出时间不受限制(甚至连演几天),呈现为开放式结构,即一个故事可以完全展开来演,所有的情节都可以从正面交代出来,而不需要过后追叙。我们今天读明清传奇剧本有时会感到絮繁,刚交代完一个线索的开头,又来了另一个线索的开头,这两个线索这时彼此还没有关系,它们之间的联系要到后面才能看出来,这就会让今天的人感到烦。但古代百姓却是习惯了这种表现方式的。例子很多,例如南戏定例‘头出生’‘二出旦’的结构就造成花开二枝、话分两头。最早的例子可见《张协状元》。张协先登场,讲了一通自己的动机、目的和要做什么事,然后是小姐出场讲自己的事,他们两人的故事之间此时并没有任何联系。如果要出现第三个情节线,戏曲的做法仍然是再开一条线,例如《张协状元》里后来又添了宰相之女王胜花的线,这是因为后面她家要招赘张协。《西游记》的神猴出世、江流儿故事、秦王游地府故事都是同样的例子。在这方面,说话和戏曲倒是一致的。说话的对象也是小民,要让他们听懂,也需要和看戏一样,从头到尾娓娓道来。

“当然,戏曲和说话也都有话分两头的情形,把同时发生的事分作前后叙述,但每一件事的叙述方式仍然是从头到尾。如果说有些什么不同的话,大约戏曲的重复比较多,总是利用台词和唱词来反复交代前面已经发生过了的事,这和戏曲观赏环境较乱、观众可能到场有前后希望了解前面的剧情有关。

“所以,戏曲与说话的叙事方式应该是基本审美习惯一致基础上的不同,你要了解和区分的只是这种不同。有条件的话,当然也可以和西方作些对比,以晕染出论题的不同背景,突出个色。”

后来她告诉我说,“想从三个角度来探究中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叙事艺术的变异问题:叙事时间、叙事视角、叙事结构。这三个角度是参照杨义、陈平原、王平等人对小说叙事学研究的方法,结合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在叙事艺术上转换的实际拟出来的”。她已经蒐集了许多材料,开始进行归纳提炼。

到2010年2月3日她给我发邮件说:“自从一月前将论文初稿写完后,就开始尝试将各章节黏合,并按照学校对于论文的格式规定着手修改与整理,今天终于初创成形,算是对去年学习一个小小的总结。虽然按照您的批评与要求,我尽量对文章的观点进行了提炼和集中,并且注意了行文的规范,但其中一定仍然存在不少问题。可我还是想马上将论文发给您看,其中有两个原因:一、对于叙事学的研究方法,我是摸着石头过河,那么多国内外的叙事学研究著作我并没有看完,可能在分析的过程中会存在概念界定不清晰、分析不到位的现象。如果有硬伤,请老师及时指出;二、对于我而言,语言优美且不论,仅行文规范就需要一个漫长的磨炼过程。比如说一个月前写的文章,我现在能看出问题来,可是当时就看不出。因此,我虽然尽量使行文谨严精炼,一定会有自己意识不到的问题存在,需要老师进一步指点。”

我翻阅了论文,感到把目前的几章目录连起来,还看不出整体性,因此回函说:“很高兴你能较快拿出这么多文字来,我会慢慢看。你对于论文的整体框架有一个构思吗?例如,这一选题一共能够写出多少章节来,各自是什么?不是问你能完成多少作为博士论文,而是问你这一研究的设计框架是什么,也包括论文答辩后还能够丰富的部分。如果你有设想,请把全部构想章节发给我,我好了解你的全貌。”

吕茹回信说:“说实话当初选择这一题目也是误打误撞,翻看《中国曲学大辞典》《古本戏曲剧目提要》,发现有很多戏曲取材于‘三言’‘二拍’,就想着要解释这一现象,于是就成了现在的博士论文。目前的论文虽涉及宋元及清代的白话短篇小说,但主要是以‘三言’‘二拍’为中心进行考察,阐释从白话短篇小说至戏曲的改编状况,而对于白话短篇小说影响明清小说、戏曲影响白话短篇小说的情况很少涉及。

“大家都知道小说与戏曲的关系密切,但是目前学界研究得并不充分,多为泛泛而谈,多数都没深入进去。我就想自己下个笨功夫,立足于考索资料,选取白话短篇小说这一角度切入,探索一下它与戏曲的血缘关系——看起来这并不是容易讨好的事情。其实,在小说的所有种类中,唯独话本小说也即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的关系最为密切。我曾想过将这个论题继续做下去,做成一个中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的关系史。但我不会将现在的博士论文填充进去,而是遵循史的线索,去勾描宋元、明、清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的关系,特别是宋元和清这两个时段将是我关注的重点。

“首先我将深入接触大量的资料,考索白话短篇小说的来源,以及后来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之间的嬗变关系——这将是我研究的基础,也是一个难点。我会先将今存从宋至清的白话短篇小说做一个戏曲叙录。现在的学者中许多人轻视老一辈专家如谭正璧、庄一拂等人所做的资料蒐集工作,可是他们所用的资料还是人家留下的宝贵遗产。在资料梳理之后,前三章分别探讨宋元、明、清三个时期的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的关系,后三章选取三个时期的典型个案,如《清平山堂话本》、冯梦龙‘三言’、李渔《无声戏》及《十二楼》等,具体分析他们的改编实践。等到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或许可以做一部古代小说与戏曲之间的改编史。”

我回信说:“你的想法很好,一定要坚持做下去并完成它!也不一定要在博士论文后另起炉灶,当然可以把博士论文内容加入进去,实在加入不进去,可以把博士论文作为另章或附录都行。但眼下的博士论文还是要有它自己的整体面貌和有机结构。我把你发来的几章目录连起来,还看不出整体性,希望你能进一步连缀完善,先做出一个章节目录来发给我。”

吕茹回信说:“我一直凭着自己的感觉做,开始就没有一个整体的构思,这是我的缺陷。目前论文共有两个部分:总论与个案。探讨两个问题:一、从白话短篇小说至戏曲的改编过程中,二者因文体的制约需要产生一些特殊性转换,包括叙事艺术、叙事内容。二、同一故事有不同的文本,以一个故事为中心的戏曲、白话短篇小说,甚至包括文言小说等文本,其叙事有着共通性。我关注在改编过程中世代传承的情况、不同文本之间的差异,包括主题、人物或情节的变化,探究这一故事内含着什么样的叙述心态,与古代社会的集体心理有什么联系。可能我的思路比较乱,或者我还没说清楚。我想我需要在绪论后加一点研究说明,在三个个案前也各加一个前言,这样或许相对连贯些。”

我回函说:“正因为你缺乏一个整体构思,所以读者只好摸着石头过河了。整体构思是一定要有的,当然可能会不断修改,但自己心里要有一个基本的框架,这样写起来才能先立论、再展开,读者才知道你要告诉我们什么,跟着你走。就好比画树根,先是主根,然后分岔,再分岔,这样就做到了纲举目张。如果先画一条细根,返上去到了粗根,又遇到细根,转来转去还没转到主根,别人就云里雾里了。现在你心里的大概框架还是有的,只是没有告诉读者。所以,在开头要告诉读者整体情形,我是怎么设计的,然后在每一部分前面再加以说明,我这一部分的任务是什么,那样就清楚了。”

3月16日收到吕茹来函:“开学以来,一直没有向您汇报我的学习状况,今天做个小小的学习总结。上附论文是我最新的修改稿,相较于上学期完成的论文草稿,在这将近二十天的时间里我主要对之做了以下的加工:一、绪论的写作。其中研究现状主要是对之前发给您的草稿进行了完善与修改。二、第一章的调整。首先将原第一章第二节“白话短篇小说取得的巨大成就”更名为“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同生共长的文化环境”,通过进一步思考,我觉得原来的想法不符合第一章的整体思路,故在原来基础上重新写过。其次将原来第二节的顺序调整至第一节。三、对于全文语词毛病的修改。通过通读全文,发现很多错误,做了多处修改。四、为加强全文的系统性,对文章标题及内容都做了改动。五、对全文写作的体例、脚注、参考文献进行调整与修改。

“我虽对论文做了不少的修改,仍觉得存在不少问题。如‘白罗衫’故事个案研究一章,我感觉写得很乱,在思路、体例上与其他两个个案不一致。跟别人相比,我发现我写论文的过程要承担更多的痛苦与煎熬,总是反复地写写改改、修修剪剪,有时候一上午绞尽脑汁写了四五百字,之后又删掉——感觉自己像一个又慢又笨的蜗牛。”

看得出来,她很努力但是也有不少迷惘,我回函鼓励说:“你能在较短的时间里,写出二十几万字的文稿,说明你还是很有潜力的,也是用功的,值得祝贺!当然需要反复修改,特别新手更是这样。大体翻阅了你的论文,思路也还清晰,逻辑关系亦顺畅,可以见出你废寝忘食的写作状态。如果与你去年的作业相比,论述水平已经有了很大提高,文字亦通顺多了。当然,语言烦琐重复、词不达意、表意不清的地方还是有,仍需下功夫提炼删汰。一要用最准确的语汇表达出清晰的思想,二要避免前后论述中的文字重复(一些相同的意思可以变换方式讲出来)。你自己慢慢琢磨吧。第一章第二节的题目调整得好,靠向主题了,原来单讲小说离题远了,而且扯出另外的空间必须填补。你现在大概的框架有了,分类研究也进行了,但在上下卷前面还应该有对各自功用、视角、要完成的任务和它在著述中的位置等方面的交代,也就是说,对该部分的总结。这需要提炼。现在你只在开头有一个简短的交代,这不够,要为读者着想。还需要把章节目录提出来,放在前面,这样才好读。另外就是文字表述,一定要通顺,这是基本功,一定要过关。其他待我慢慢看了再说。”

2010年5月5日收到吕茹来信:“论文我这两天又看了看,越看越觉得没什么价值,心里非常虚。前段时间我对论文补充调整,不再以‘三言’‘二拍’为中心,而直接定名为《中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之关系研究》。第一章,关于中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之关系概述。其中包括三节:从宋元早期白话短篇小说至宋元戏文、杂剧,宋元戏曲至明清白话短篇小说,明清白话短篇小说至杂剧、传奇。第二章,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叙事技巧的影响。主要包括白话短篇小说对戏曲的影响与戏曲对白话短篇小说的反作用。白话短篇小说从说唱文学演变而来,对戏曲的影响主要集中在故事题材、曲辞来源等方面;戏曲对白话短篇小说的影响主要集中在娱乐效果、诗情的表达方式、人物塑造等方面。第三章,个案研究。尽量选取从宋元戏文、杂剧至明清白话短篇小说,再从明清白话短篇小说至戏曲的循环改编过程的个案进行考察。以这样的标准,我现在论文中的‘点秋香’故事要删去,其他两个保留。开始时我有考虑采用‘合同文字’代替,这个故事《清平山堂话本》收录,元杂剧中有演述,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中也有加工。后来我又想想,底层民众生活的题材已经有了‘白罗衫’故事个案,应该再找一个爱情题材的,现在具体还没考虑好。上述三点,是我考虑对论文进行补充加工的地方,可能比较草率,请老师批评。最近我又观察到明代传奇文与戏曲也有一定的联系,但是属于文言小说与戏曲的关系,留待以后关注。”

我回信安慰她说:“论文用不着心虚,还是有它的价值的。自己有时会忽然觉得做了半天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过去也有这样的时候。没关系,过一阵就好了。关于论文的修改,眼下临近答辩恐不宜大动,你如果有把握就改,否则就留待以后,总之不要影响其现在已经基本具备了的完整性。信里有些语言不太规范,例如:‘开始时我有考虑采用“合同文字”代替。’‘我有……’是台湾句法,不要学,还是按照规范普通话来处理。”

2010年5月20日,我按照厦门大学要求,为吕茹博士学位论文写出介绍和评价文字,以便提交给论文答辩委员会。内容如下:“吕茹选取戏曲与白话小说之关系为博士论文,有一定眼光和价值。我由于身在北京,无法随时和她交流沟通,只能通过电子邮件了解掌握一些她的想法,赖有郑尚宪教授平日里给她以大量帮助。我们也曾对她的论文选题提出过一些参考性建议,但最终选定这个题目,是她自己在学习和阅读实践中逐步摸索、发现价值点、深入进去、确定范围、做出最终成品的结果。在较短时间内,她写出了20万字左右的文字,思路清晰,逻辑顺畅,可以见出潜息敛气、废寝忘食的研究和写作状态,值得赞赏。

“论题的选定,是吕茹在学习戏曲史的过程中,发现许多戏曲题材都取材于‘三言’‘二拍’,想要解释这一现象,于是就深入考索进去,阐释从白话短篇小说至戏曲的改编过程中的变异状况,最终成了现在的博士论文。其中主要对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在叙事形态方面的异同进行了比较,运用了一些叙事学方面的理论,在此基础上,吕茹结合自己掌握的古代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之间叙事形态的转换实际,归纳出两者叙事模式的三种变异呈现:叙事时间、叙事视角和叙事结构,从而支撑起论文框架。

“论文写作过程中,吕茹收集、梳理和认真甄别了大量有关资料,深入考索了古代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之间的联姻、转型和嬗变关系,形成了论文的上下篇主体:上篇探讨宋元、明、清三个时期的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之关系,研究从白话短篇小说到戏曲的改编过程中,因文体制约而产生的特殊转换,包括叙事方式、叙事内容的嬗变,从而探讨二者的共通性及转换时所产生的差异性。下篇选取三个典型案例来具体分析改编实践,探讨以故事题材为中心的白话短篇小说和戏曲在改编过程中的传承情况、文本差异、主题衍伸、情节变化、叙述心态,等等。上下篇共同结构成一个主题论述,从而完成戏曲小说影响研究的任务。应该说,论文的功能已经得到了较好实现。卷末附录的《“三言”“二拍”戏曲叙录》,也是她学习老一辈专家如谭正璧、庄一拂等人的严谨态度,自己做出来的,在文献研究和整理方面下了点死功夫。

“当然,现在交付作为博士学位论文的部分,只是吕茹整体计划的一个雏形,她的最终设想是将该选题做成一部中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的关系史,仍然需要补充和完善许多方面。我们对此寄予期待。”

2010年5月26日吕茹发来她为论文答辩准备的陈述词,请我看看还有什么不足或缺漏:“一、论题选定。我在学习戏曲史的过程中,发现明末清初时期有许多戏曲题材都取材于‘三言’‘二拍’中的作品,比如清初的苏州作家群成员大都对‘三言’‘二拍’进行过改编,较为有名的如《十五贯》《占花魁》《人兽关》《快活三》《太平钱》传奇等。这个现象引发了我的兴趣,深入考索进去,发现不仅明末清初的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在故事题材上有着密切的联系,甚至在戏曲尚未成熟的两宋时期,二者的联系也非常紧密。于是在征得廖老师及郑老师的同意后,我就试探着去解释这一现象,最终成了现在的博士论文。目前的论文虽涉及宋元及明清时期的白话短篇小说,但主要是以‘三言’‘二拍’为中心进行考察,阐释从白话短篇小说至戏曲的改编过程中所发生的变异状况。”

“二、研究思路。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的血缘关系,我想在座的老师与同学们都有一个清晰或模糊的印象。这样两种叙事性的文艺形式,在文化品质上具有内在的同一性,不仅古人经常将它们等同视之,直至近代,一些人仍对小说、戏曲甚至于弹词统称为小说。古代的小说与戏曲存在诸多共通之处,其最大的共性就在于它们的叙事性。尽管从艺术特征上看,小说以语言文字叙述故事,是叙述体;戏曲是演员通过舞台表演故事,是代言体,但是二者在故事题材、结构体制、审美内涵、叙述方式等方面却相互影响、彼此渗透。”

“在古代小说与戏曲的关系框架中,可以细分为两种类型:文言小说与戏曲的关系,如‘聊斋戏’等;白话小说与戏曲的关系,其中包括以‘三言’‘二拍’为代表的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的关系,也有白话长篇小说与戏曲的关系,如‘水浒戏’‘三国戏’等。我们先来考察一下文言小说、白话小说与戏曲的关系。自诞生之初,古代小说与戏曲就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从发生学的角度看,二者都与远古时代的社会生活与宗教活动有一定关联。古代小说秉承史传的创作传统,以纪实为主,经过魏晋志怪、志人小说,至唐传奇兴起,逐渐摒弃了实录的创作原则,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创作。与此同时,戏曲的发展则从远古时代的祭神乐舞,经过秦汉六朝的‘百戏’形态,至唐代发展成为以科白滑稽为主的参军戏与以歌舞为主的歌舞戏,这些早期戏剧缺乏叙事性内容而处于质朴粗陋的状态。唐传奇只是上层文人的游戏之笔,其传播的深广度受到限制,其对于戏曲的影响是间接、复杂的。”

“实际上,古代小说与戏曲的关系,至宋代勾栏瓦舍中‘说话’伎艺兴盛才开始密切。‘说话’伎艺经过秦汉‘俳优侏儒”的说话艺术与唐代的‘变文’‘俗讲’等说唱文学的发展,至宋代达到繁盛,而白话小说就是在‘说话’伎艺基础上演变而成。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在北宋京都汴梁的市民娱乐场所——勾栏瓦肆中,杂剧、傀儡戏、诸宫调、小说、影戏等各种伎艺都在作场。这些伎艺均以说唱和表演故事为主,观者众多。但此时的戏曲并未臻于成熟,表演故事仍然有门槛要跨越。而‘说话’伎艺已经积累起丰富的经验和故事题材。当这两种伎艺在勾栏瓦舍中彼此渗透、相互融合时,戏曲对‘说话’伎艺显示出更多的依赖性。当然,戏曲正式形成之后,也对在‘说话’伎艺基础上形成的白话小说产生了巨大影响。二者互为促进、相辅相成,因而艺术表现上存在着诸多的共同之处。”

“宋元以后,白话小说与文言小说各成系统,而又相互影响、交叉发展,与戏曲则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文言小说从民间说唱文学中汲取营养,许多作品在故事题材上与白话小说类同,而白话小说经过文人的润饰与加工,在闾里坊巷间也广泛流播。在这种以书面形式流传的白话小说基础上,就形成了文人小说家的独立作品,演变为近代意义上的小说。而在古代戏曲的创作中,文人戏曲家一方面大量整理改编民间说唱文学作品,另一方面也经常进行独立写作。因而,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白话小说与戏曲的关系较为繁复,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状态,基本表现为彼此借鉴、互相交融的态势。”

“总体来说,唐传奇等文言小说产生较早,对之后形成的白话小说与戏曲都有一定的影响。相较之下,文言小说与戏曲的关系较为间接、复杂,不如白话小说与戏曲的关系那么直接、密切。这是因为相较于文言小说,白话小说的篇幅体制相对庞大,场景描写也较为细腻丰富,语言表达更为流畅明晰,所以更容易改编为戏曲。”

“其次探究一下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的关系。宋金时期,‘说话’伎艺相当发达,讲究敷演技巧,一些故事广泛流传于市井村社之间,为广大民众所熟知。宋杂剧、金院本、诸宫调便吸收了‘说话’讲述故事的方式以及故事题材,增强了自身的叙事性和表现力。尤其是‘说话’伎艺之一的‘小说’人善讲一朝一代故事,能于顷刻间提破与捏合,故事性极强,留下众多的白话短篇小说,从根本上滋养了戏曲的成长。反之,由于这一时期戏曲尚处于始发状态,白话短篇小说据之改编的状况较为少见。”

“元代以降,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保持着并驾齐驱势头,在故事题材、叙事技巧上相互借鉴,一起推动了叙事艺术的发展与完善。其中元杂剧大量借鉴宋元白话短篇小说的故事题材,而且还吸收了白话短篇小说的叙事方法与形式体制。但是,它对元代白话短篇小说的影响仍然很微弱,也未能吸引对方来改编自己的作品。”

“明清时期,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比肩发展,均迎来了各自创作的高峰期,于是出现了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双向改编的状况。明清白话短篇小说从宋金元明清戏曲作品里广泛汲取营养,戏曲的主题内涵、人物形象、情节结构都对明清白话短篇小说产生影响。”

“三、主要内容。探讨以‘三言’‘二拍’为中心的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的关系,有两个基本思路:二者相互渗透的共通性研究,因文体制约而产生的影响差异性研究。我按照这两个思路探讨古代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之间的嬗变关系,从而形成了论文的主体:上篇探讨宋元、明、清三个时期白话短篇小说与戏曲之关系,研究从白话短篇小说到戏曲的改编过程中,因文体制约而产生的特殊转换,包括叙事模式、叙事内容的嬗变,从而探讨二者的共通性及转换时所产生的差异性。下篇选取三个典型案例来具体分析改编实践,探讨以故事题材为中心的白话短篇小说和戏曲在改编过程中的传承情况、文本差异,主题衍伸、情节变化、叙述心态,等等。上下篇共同结构成一个主题论述,从而完成戏曲小说影响研究的任务。”

吕茹通过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之后,就到浙江传媒学院工作去了,一晃已经若干年。这期间她教学、育子,又曾遭病魔侵凌,工作、生活、治疗占去了主要的时间。但我一直悬想着她论文的修改与出版。终于,它来了。眼下摆在我面前的文稿,虽依稀还透露出当年博士学位论文的眼角眉梢,却已经过重大改动,基本突破了最初的框架设想,从叙事模式、叙事主题、叙事人物、叙事情节四个角度对话本小说与戏曲的互动进行了观照,更加紧扣了叙事学主体,结构趋于严谨和缜密,论述增添了思辨色彩,而远离了最初史的构想。

以上拉拉杂杂地披露了这么多我们师生间的交流,特别是吕茹博士学位论文从构思到孕育成形的过程,是想给后来者提供一个切近问学途径的个案,因为它透露了从毛坯到成品的信息,或许有着某种启示。在我,当然更多留下的是师生交往的亲切回忆,此时此刻,也更加感念郑尚宪兄对吕茹无私的倾情培养。至于著作本身,则请读者自己来做价值判断吧。

      廖奔      

2017年1月11日于北京紫竹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