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迁徙

在被强制搬离我们自己的家后,我和茂斯被准许用之后的两星期清理存放家当。在把家里所有东西暂时寄存在一个朋友家的仓库后,我们不得不为接下来的出路发愁起来。两个孩子还在上学,他们都住在合租宿舍里,平时的日子本就不宽裕,所以当然不能指望他们能帮上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茂斯的哥哥刚好在度假,所以我们得以在他的房子里暂住两周作为过渡。但两周之后我们就必须另觅住处了,因为他家并没有那么多房间容下我们和他的全部家人。哥哥家离我家并不远,只有20公里,隔着一条马路,可即便这么近,对如今的我们来说,却像隔了万水千山一般,是无法抵达的距离。无家可归,我想没有什么是比这再恼人的了。我和茂斯运气不好,先是被法院通知必须搬离现有住宅,再然后又在医院里听到了让人绝望的病情诊断。要知道最开始那几日我几乎每天都如活在尘霾中一般,连喘息都是奢侈的。

为了不让事情变得更糟,另觅住处是我们第一步要解决的问题。对我们来说被收走房产不仅意味着失去住所,还意味着经济来源的丢失——我和茂斯的全部收入都是靠着在假日期间将客房出租挣得的。也就是说,房子没了,我们的民宿生意也就泡汤了。如果按正常的逻辑,一般人在这种状况下肯定要想办法找工作来维持生计。可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个艰难的选择。医生刚刚给茂斯下了诊断,瘫痪甚至死亡都是我们在不久的将来不得不面对的局面,我希望能够在茂斯的状况还没有变得太坏前能够和他尽量待在一起,所以我放弃了去找工作的念头。照顾我的爱人是当下唯一紧要的事,我已然知晓茂斯能够陪伴我的日子不多了,我要抓紧收藏和他在一起的回忆,作为我那不得不孑然一身的人生后半程的支撑。

每每回想医生为茂斯下诊断的那天,我的心都像被拧在一起一般。大约见惯了生死,那位医生递给我诊断书时就好像递送礼物一般轻巧。可我并不因着茂斯的病情最终得到确诊而随之松一口气。确诊书在我看来就如同死讯一样,我对它避之不及。我时常在想,若是我们压根不去看医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生活下去,是不是也未尝不可。至少我们不必像现在这般压抑。在确诊最开始的那几天,我和茂斯就仿佛从战场上回来的残兵败将一般,惊慌、迷失和恐惧是我们仅剩的武器。

我和茂斯最初想找一个露营地住一段时间,但最便宜的露营地也要每周80英镑的租金,这远超出了我们能够负担的范围,而且如果选择住露营地,就断然无法享受任何来自政府的租房补贴了。我们也向认识的朋友求助过,可无一例外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没有空房间,甚至连屋后的花园都没人肯借出。我们太需要找一处落脚地了,我需要在那里静下来收拾思绪,好好想想过去几天发生的事,以及未来的出路。我也不是没想过租一辆宿营拖车来住,可当时正值仲夏,是旅游旺季,宿营拖车供不应求,而且游客们愿意为此支付高昂的费用,我和茂斯是断然租不到也租不起的。

如果按最理想的状况作打算,租房这件事本不该对我和茂斯造成困扰。可我们很快意识到,现实和理想总是存在差距的。鉴于我们的房子已被法院回收,我和茂斯的信用等级也因此降到了最低。我们当然可以到有关机构登记寻求救助,但在那些等待住房救助的人中,我和茂斯又排不到最优先名单中去,工作人员说他们最多能给我们找个房间,然后提供每天的早餐,仅此而已。而且住在这样的救济房里意味着我们必须接受和那些酗酒或吸毒的家伙成为邻居。当时负责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儿,她扎着一个很紧的马尾辫,带着浓重的威尔士口音向我们说明情况:“怎么说呢,你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马上就要去世的地步,比方说明年之类的……那我就没办法把你们列在优先名单里,你们说呢?”如此一来,我和茂斯便明白了,住在帐篷里可能是我们在当下唯一的法子。

回到茂斯哥哥家后,我呆滞地看着窗外,眼前就像蒙上了尘霾一样,看不到出路在哪儿。

“说实话,不住救济房我倒是挺庆幸的。你知道那些救济房就和我们家原来的农场隔了一条马路,我看到我们的农场绝对会崩溃的。”除此之外,但凡我和茂斯搬去救济房聚集的社区,我们一定会被指指点点好一阵子,我实在不愿意成为被“八卦”的对象。

“我明白你的感受。过去待在农场就像待在完全属于我们的时空一样,你还记得那些日子吗?它就像一个帮助我们躲避喧嚣的小岛。”

茂斯说得没错,我家附近那个农场对我们来说就如同与世隔绝的小岛一般。农场藏在森林里,从我家附近的公路一直向纵深处开去,便会抵达我和茂斯的“自留地”,那儿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路边成排的林带连接的是大片农田。挺拔的高山从西面一直横亘至东方,山间散落着柔软到像要随时散开的云朵。一只秃鹫扇动着翅膀,在山间和树杈之上盘旋,它身后则是湛蓝的天色。密实的林带曾经就这样将我们和公路另一头的村庄以及人声隔绝开来,在其中我们得以享受惬意的安宁。可现在我们不得不在绝望中流浪,如在迷雾中漂流,不知何时是岸,何处是岸。

茂斯站在窗前,眼睛盯着远处山坡上荆豆和帚石楠开出的色彩清丽的花。他和我一样清楚,我们无家可归了。

“我想我没办法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大概是时候该离开威尔士一段时间了。待在这儿令我痛苦,我不知道长期这样下去……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谈‘长期’这件事,无论如何我要离开这里,我想要寻找其他可以让我安家的地方。”

我长吸一口气后对茂斯说,“那我们整理好行囊,现在就上路吧,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么就顺着西南沿海小径一路向前吧。”

在50岁时收拾背囊和20岁时的状态是完全不同的。印象中我和茂斯上一次整理背囊还是在我们的孩子尚未出世时,那时茂斯还留着长发,我则比现在要瘦十几斤。那时年轻力壮,所以我们几乎把能想到的东西全都塞在背包里,就那么上路了,整个徒步旅行下来,我们背上几乎全是因背包过重产生的印迹和伤痕。那一次我和茂斯的目的地是湖区和苏格兰,当时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走数公里路程,不过那时的我们负担得起住在营地里的费用,并不需要背着帐篷在野外露宿。如今三十年过去,因接近二十年的体力劳动,我身上的关节时常隐隐作痛,成了让人不适的顽疾。在过去三年,因为卷入了那场经济纠纷案,茂斯不得不总是弓着背伏在电脑前试图寻找能够赢得官司的哪怕一点儿线索,由于时常保持一个姿势,茂斯每动一下都因为牵拉肌肉而感到疼痛。

我们还是尽可能把想到的东西都塞进背囊里,茂斯只得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大家伙背起来,以免再弄疼自己。这是个有60升容量的背囊,里面塞着已经有些年头的橘色帐篷还有两个略微生锈的桶形金属锅。茂斯背着这个背囊在屋子里走了两圈,突然一下跪在地上,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

“快把这家伙从我身上拿下来,太重了,我实在背不动。”

“看来我们必须轻装简行,首先得去买个更轻的帐篷。”

“我们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去买个更轻的帐篷。”茂斯回应道。

去年我和茂斯的绝大多数收入都花在了打官司上。此外,我们还有两个正在读大学的孩子,他们的学费也是一笔开销。原本我们会出租谷仓给游客供他们夏天度假用,可在这种状况下,我们不得不把订金全部退还给他们,到最后我和茂斯的全部存款只剩下320英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每周尚能获得48英镑的税收抵免金。让我来解释一下这48英镑是怎么回事儿,由于茂斯已经基本丧失了继续工作的可能性,出租谷仓成了我们全家唯一的收入来源,所以我们得以每周获得一定数的税收抵免金作为生活补贴。可获得这48英镑的一个前提是你必须提供有效住址,也就是说有固定住所,很显然我和茂斯没办法做到这一点。后来我们想出的办法是留下谷仓的地址,再把税收抵免金的信件转寄至茂斯哥哥家。48英镑一周,我们能够也必须靠着这笔钱撑下去。

为了激励自己,我重读了马克·沃林顿的《徒步500英里》,我告诉自己,沃林顿能够做到的事情我也一定没问题。马克·沃林顿当年带着一顶借来的帐篷和一只看上去有些脏兮兮的小狗完成了西南沿海小径的徒步旅行。我和茂斯也瞄准了这条路线,只不过我们最初规划的行进方向和马克·沃林顿刚好相反,普尔(Poole)是我们的起点,迈恩黑德(Minehead)则是终点。如果按照沃林顿的路线,从迈恩黑德出发,那便意味着我和茂斯先要完成从迈恩黑德到帕德斯托(Padstow)之间的这段路,这是西南沿海小径最艰险的地带,相较之下,从普利茅斯(Plymouth)行至普尔则容易得多。所以我原本打算从普尔出发,给自己一段适应期,再去啃硬骨头。

出发前我们还需要一本有关在西南沿海小径徒步的指南。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要找到我希望看到的从南到北徒步的反方向指南几乎不可能。我翻遍了科茨沃尔德户外用品店上的书架,不出意外一无所获。沮丧的我冲着店里当值的瘦小店员发起火来,“这些指南对我来说根本没用,你明白吗?我必须从反方向出发,否则我先生吃不消。他不是马克·沃林顿。沃林顿当年只有20岁,他几乎无所不能”。我越说越激动,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与此同时我又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慌乱和抱歉。

“这位女士,实在抱歉,但我们店里确实没有你要的那种指南书。”说罢他便飘然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店里的角落生闷气。如果我们不得不从迈恩黑德出发,我想茂斯可能连一周都撑不过。然后呢,我甚至无法想象接下来的状况。当下我的脑子容不下任何其他事情,即将到来的徒步旅行困扰着我,使我看不到也听不到其他。我不是没想过从OS地图(OS Maps)这样的应用程序上随便挑一条路线来走,可我并不能保证这些程序能够如我预想一般提供最经济、最省力的方案,我不能贸然去冒这个险。

“和我们规划路线相反的指南是帮不上什么忙的。我们干脆还是从迈恩黑德出发好了,我想只要走得慢些就没什么问题。”茂斯抚摸着我的头发安慰道,可我并没有感到宽慰,只想钻进睡袋然后大哭一场。可转念我又告诉自己,“你绝不能放弃,坚强是你唯一的选择,前面绝不会是死路一条的”。说真的,当下我几乎处在崩溃边缘,靠着茂斯的安慰和自己最后一点信念,我勉强恢复到理智状态。

我和茂斯最终一致认为,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带一本指南上路,帕迪·迪利翁那本棕色封皮的《西南沿海小径:从迈恩黑德到南海文角》是我们看来最合适的。一来这本书大小适中,无论是拿在手上还是放在口袋里都不会麻烦,它的封皮甚至是防水的,对于徒步跋涉的旅行者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此外,书中还附带了一张西南沿海小径的地形测绘图。我和茂斯利用喝茶的工夫大概翻阅了一下迪利翁的这本小册子,很显然迪利翁所述和马克·沃林顿的记录是存在差异的。沃林顿当年要么是把西南沿海小径的里程弄错了,要么就是这些年间沿线地貌发生了巨变,康沃尔郡的边界延伸到了太平洋。总之西南沿海小径的总长度并不是沃林顿所说的500英里,而是630英里,也即1014公里。

置换一些户外装备也是必要的,茂斯旧背囊上的金属扣已经锈得厉害,而我背囊的防水层也剥落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们决定购置两个新背囊。想要购入两个同等品质的新背囊对于我们夫妻二人是完全不现实的,那可能要花掉差不多250英镑。我和茂斯最终选择了“山地仓库”(Mountain Warehouse)这个相对便宜的牌子,相比那些大品牌我们只需花费一半价钱。尽管我们买来的这两个背囊没有太多附加功能,可就实用性来说绝对足够了。再然后,整理背包就成了我们接下来几天的重点工作,在经历过无数次整理,打包,试背后,我和茂斯发现把所有家当塞进两个小小的背囊是完全不可能的。

“雷诺,不行,背这么重的东西徒步完全不现实。我们干脆就当作暂离农场出去玩儿几天,只带那些生存必备的东西,其余统统不要。我想只有这样才行得通。”

“帐篷的确太重了。我根本没办法把它塞进包里,而且当真能塞进去的话我也背不动它,想要买个轻便结实的帐篷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帐篷是我们的家,我们得靠它在海边和山崖处住上几个月。这可怎么是好啊。”

“去易贝(e-Bay)上看看怎么样?”

就这样我们将对帐篷的希望寄于易贝网的拍卖交易上,要知道帐篷相当于我们未来几个月的唯一住所,在参与拍卖交易的过程中,我和茂斯的神经都紧绷极了,唯恐错过任何机会。3秒,2秒,1秒,终于,随着交易成功确认提醒,我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们以38英镑的价格拍下了一个二手帐篷,它和我们旧帐篷的品牌相同,都是Vango,只不过新帐篷的重量只有旧帐篷的1/4,体积也要小得多。我和茂斯高兴地在餐桌旁跳起舞来,就这样我们有了自己的“新家”。

我迫不及待地给我的女儿罗恩打电话,想要告诉她这个近些日子里为数不多的好消息,希望多少缓和一下近两周以来笼罩在我们家每个人头上的阴郁氛围。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以万能妈妈的姿态示人,而前一阵子家里出现的事情让我一度手足无措。我给罗恩打这个电话是想告诉她,从前的万能妈妈又回来了,可拿起电话的一瞬间我有些犹豫。我的孩子们已经是大人了,他们已经独立生活一段时间。我原先总认为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主导,而孩子们只需享受这种保护即可,如今我意识到,失去家园这件事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面对和承担的痛苦。同样,不止我,孩子也一样需要面对茂斯的病情及其带来的连锁反应。这几个星期以来发生的种种,让我意识到家庭关系的内核悄然发生了改变。我不再有能力承担保护者的角色,这让我备感失落,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从这个角色中抽离。不过令我庆幸和惊讶的是,我的孩子们似乎并没有被这一切打得措手不及,他们完全是两个值得信赖的成年人了,已经充分做好面对一切未知的准备。反倒是我,还一度认为他们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需要我来为他们持续营造一个充满泡泡的梦幻世界。我不禁质疑起自我来,如果做不了孩子们的保护者,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长久以来形成的自我认知一旦抽离了这个角色,我还剩下什么呢?我一时想不出答案。

“你在想什么啊妈妈,这怎么行?!爸爸如果从山崖上摔下去怎么办?”罗恩的话一下子把我从那些无谓的思绪中拉回现实,“如果你们没有钱,怎么解决吃饭的问题呢?你们真打算一整个夏天都住在帐篷里吗?你确定?!你难道不知道爸爸有时从椅子上站起来都很吃力,如果他在山崖上滑一跤怎么办?还有,你们打算这一路上都在哪儿扎帐篷呢?你们有没有去了解过如果住露营地的话大概要花多少钱?对了,你们告诉汤姆这件事了吗?”

“我知道,罗恩,这听上去确实有些疯狂,但是你觉得我和你爸爸还有别的选择吗?坐等救济房吗?你知道的,这不是我和你爸爸的行事风格。我们需要暂时离开,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我想一切都不成问题。别担心。”

罗恩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说道,“那么我寄一个新手机和一块备用电池给你们。一定要每天打电话给我,如果我打电话过去一定要回复。还有,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汤姆”。

“好,罗恩,妈妈爱你。”

然后我便打电话给汤姆。

“嘿汤姆,我和你爸爸打算沿着西南沿海小径徒步旅行。可能走下来要花两个月时间,或者三个月也说不定。”

“好。”

“一共1014公里,我们这一路上都要扎帐篷。”

“这很酷啊。”

你看,曾经那个好动顽皮的小男孩居然能这么冷静地听我讲述这个“疯狂”的决定,而那个曾经喜欢跟着disco跳舞的叛逆少女竟然像妈妈一样百般叮咛。

而我呢?我是谁?茂斯又是谁?说不定在完成1014公里的徒步旅行后我能够找到答案。

三天之后我们的帐篷到了,我和茂斯在客厅里把它支了起来,它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低矮的绿色圆顶形建筑,搭配着棕色地板,我想到了长在石头上的绿色苔藓。我们把从乐购超市(Tesco)买来的充气气垫和睡袋一并铺在帐篷里,这些铺盖每样价值5英镑。搭建工作完成后,我和茂斯就势坐在帐篷口,一边看电视上正在放着的《园艺世界》(Gardener’s World),一边试着用专供露营用的小燃烧炉煮了一壶茶来喝。一切看上去似乎都还不错,可当我们要从帐篷起身时,茂斯突然动弹不得。任凭他怎么使劲儿都无济于事。后来我只得生生把他从睡袋中拖出来。

“你觉得罗恩说得是不是也有道理?我们去徒步真是明智的决定吗?”我问道。

“你想想看,这么久以来我们做的哪件事是真正轻松的呢?轻松好像和我们的人生从来都没有什么关系,不是吗?”

接着我们最后一次整理背囊。我和茂斯达成了共识——即便发现漏掉了什么东西,也索性随它去,依靠背囊里有的东西撑过整个夏天是关键。我们断然没有多余的钱再去购买任何供我们露营用的其他装备了。要知道我们徒步的时间恰好是西南海岸的旅游旺季,能够有钱买食物来吃就是谢天谢地的事情了,除此之外我们不奢望其他。我和茂斯把要打包的东西堆在两个背囊边上,很显然把它们都塞进去并不是件容易事儿,可我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算先试试看再说。首先必须要放进去的是我的换洗衣物,我自认自己准备得并不多,可谁知这些衣服竟占了背包将近一半空间。这可不妙,我想衣服是唯一可以再精简的部分,于是我把它们全部扔在沙发上又仔细挑拣了一遍,留下了非带不可的几件,包括一件旧的棉质泳衣、三条内裤、一双袜子、一件棉背心、一条紧身运动裤、一件长袖T恤、一条从慈善义卖店买来的印花天丝连衣裙、一件棉背心、一对登山袜,外加一件很便宜的抓绒外套。这就是全部了。

我把这些衣服卷成一团然后塞在一个洗衣袋里。装好衣物,再接下来的徒步必备品包括:一个充气床垫、一个小煤气炉、一个微型煤气罐、一个可折叠手柄的不锈钢锅、火柴、一个搪瓷盘、一个马克杯、茶匙、一个塑料叉勺、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压缩枕头、一个折叠到足够小并能够放进背包侧袋的睡袋、一件防水夹克还有几条打底裤。最后就是其他一些零碎物件,当然它们也是必不可少的:三英尺长的手电筒、一本A5大小的笔记本、一支笔、一把可折叠牙刷、一管两英尺长的牙膏、旅行装的洗发水、一条蓝色速干毛巾、唇膏、纸巾、清洁湿巾、手机、可折叠的手机充电器、一瓶两升装的Volvic瓶装水,为了喝起来方便,我把这瓶水放在背囊最上面并用背带扣起来固定。还有我的皮夹,里面有我和茂斯仅余的115英镑现金,以及一张银行卡。食物当然也是少不了的,我们不可能一次带足几个月的食物,不过提前预备一些是必要的。一个三英尺深的罐子,里面装满了“半匙牌”(Half Spoon)浓缩糖,我们之所以选择浓缩糖是其相比于正常的白砂糖能够帮我们节省出一半空间。再然后是五十个茶包、两小包大米、两小包面条、一袋真空包装的橘色肉丸、一个鲭鱼罐头、一些早餐燕麦棒、两根玛氏巧克力棒。这算是我们的应急食物储备,当然一路上随着消耗我们还会不断进行补充。

把这些勉强全部塞进背囊后,我费了不少劲儿把拉链拉好,再把背包外部的带子扣起来以防其被撑开。打包好后的背囊圆滚滚地像个球一般。由于它实在太鼓,即便我坐在上面,它也没出现一点被压扁的迹象。

茂斯的背囊里装的东西几乎和我差不多,我用来放印花连衣裙的空间到了茂斯这里被替换成一条工装裤,卷到膝盖上它还可以当作短裤来穿。此外,茂斯还带了急救包,一把钢笔刀,一个4英尺长的望远镜以便我们在路上侦察地形。茂斯在背囊内侧还塞了一本西莫斯·希尼翻译的《贝奥武甫》,这么多年来每次旅行茂斯都会带着它。茂斯还负责携带帐篷,由于帐篷过长,茂斯把它用袋子扣在背包外部。最后剩下的就是帕迪·迪利翁的旅行手册,茂斯把它塞在工装裤的左侧口袋里。至此一切准备停当。

我们把打包好的两个背囊放到磅秤上,其重量惊人相似,都在8公斤左右。我仍然觉得8公斤对茂斯来说是不小的负担,不过他不由分说地拎起包打算尝试单肩背起来。可当背囊肩带压上茂斯肩膀的一瞬间,他露出了略微为难的表情,我见状先是托起背囊底部好分担一些茂斯肩膀的重量,然后帮他调整肩带好把背囊调到一个让他感觉舒服的角度。当然我做这一切的时候还没有背上自己的背囊,因为我的背囊也十足地重,背起来我的手就无法抬到茂斯肩膀的位置为他调整肩带了。再然后,我先是把自己的背囊抬到膝盖处,找好角度先把一只胳膊伸进一个肩带里,再把背包甩到背上,然后茂斯像我刚才一样,抬高我的背囊好让我的另一只胳膊伸进另外一侧的背囊。嗯,似乎这么看来这一切没我想象中困难。

我和茂斯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就像两只搁浅在沙滩上的海龟。

“这简直太疯狂了。”

的确,尽管疯狂,可我们别无他法,不然我们就必须承受比这更难以让人负担的种种未知,而我不确定这种令人恐惧的未知究竟要持续到何时,我和茂斯都拒绝承受坐以待毙带来的不安。而若是背起行囊出走,那么也许一个夏天过去事情就会有转机。

“我们必须面对事实,我们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像忍者一般谨慎度日了。”

把背囊扔进车厢,我和茂斯便开启了前往南方的旅程。一路向前,把不愉快都抛在身后——我们真的就这样出发了,我感觉自己似乎是被包裹在梦境里,离开经营了二十年的家以及家庭生活,抛下了曾经拥有的希望和梦想,抛下了过去却不知道未来在哪儿。此行我的终点并不是什么令人向往的新生活。我和茂斯的状况有点像是眼前的大地突然裂开,我们站在裂口一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跨过裂口去往另一头的办法。徒步旅行仿佛成为我们在险境中找到的唯一生路,我们要做的第一步便是逃离,而前方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呢?行走,唯有行走,除此之外我对前方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