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再见 = 再也不见

章涵突然从后面冲了过来,一个惯性,李欣儿的扫把被绊飞了出去。

“欣儿,我回家啦,拜拜,明见!”章涵歉意地朝她敬了个礼。李欣儿向她挥手,小跑过去捡了扫把。

站起来发现已经扫到16班了,提着扫把往自己的包干区域走。一个余光,两个靠在墙边的身影重叠,橘黄色的人影水波般交动。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黄昏重影在蓝色窗帘上,走廊上很快没有人了,她吸了口气,疑惑的看去。窗帘后的人影浮动,交杂混乱的声音传出。

16班在走廊的另一端,离楼梯口很远。她靠近门板,贴近,耳朵传入一个混浊的男声道:“……~喜欢…你*我的样子~******”李欣儿捂住自己的嘴,感到心脏砰砰在耳边震动,血液里沸腾。一声像鱼吐泡泡的声音,然后变大,混沌,断断续续,喘息交杂。

李欣儿紧紧抓住扫把,突然听见“纪炣唱,你要不要来试试?”

李欣儿后退一步,炸雷般的声音在她耳边轰轰滚过,窗帘的阴影里显出一个人的侧脸,轮廓明晰,一盆冷水将李欣儿从头浇到尾,她完全惊呆了,全身像针穿,刺痛又麻木。

她看见他笑了一下,然后一个略高大的影子朝他伸出了手。

李欣儿等待着等待着,一直没等到他熟悉的骂声,熟悉的闷哼,熟悉的出拳………

两秒钟之后,她猛地一脚踹向后门,然后头也不回的冲上了六楼。

躲在拖把间里,石灰味被她大口大口的吸进肺里,心口刺痛,肺部火辣辣的疼,从胸口传到四肢,所有她露在外面的皮肤打起了冷颤。

眼泪终于模糊了视线,她努力地逼迫自己深呼吸,像初学的孩童。

黑暗在角落里生根,荫蔽般笼罩她,好似一层保护。雨的残吻顺着屋檐落下来,滴答滴答,巨大的夕阳水汽濛濛,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新鲜颜色。

李欣儿无力地从墙边滑落,直到咒骂和脚步越来越远。

“李欣儿?李欣儿?”有人在楼下用不大的声音唤她。她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站了起来,刚下了两层楼梯,刘尚出现了。

看见她,焦急的脸上明显的变了颜色。

他伸出手摸了摸李欣儿看起来呆愣的眼眉,“怎么了?”

“几点了?”李欣儿吸了口气,拉住了刘尚的胳膊,是温热的,和她冰凉的手指完全不同。

“我在门口等了你一个小时,应该已经七点钟了。”他的小臂起了鸡皮疙瘩,突然明白了她的异常。

“半小时前,你看见有人出去了吗?”

“你说的是纪炣唱……对吗。”

“……对。”

“他出去了,就在几分钟前。”

“真的吗?”

“嗯。”

“他看见你了吗?”李欣儿问他。

“没。”刘尚说。

“我自己回去吧,对不起,今天说好一起去看小猫的。”李欣儿对他说,她朝他点点头。

“我没事。”

看见刘尚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她转头走了另一条路。

无数个“拆”字贴着她的肩膀,血盆大口般挤压她的记忆。

用手摸着墙壁走到尽头,她终于找到了那一间小屋。她顺着回忆走过一条杂乱的小路,然后朝对面走去。民宿的租期到了之后,她和妈妈很快离开,大门垂着一个铁索,像鬼屋一样。棕色墙面斑驳不已,往常妈妈会买来剩料自己涂刷,短短半年竟面目全非。

脚踩在从砖面疯狂长上来的羊胡子草,李欣儿呼吸不畅地穿过腐叶发酵之后刺鼻的巷道,终于走到了尽头——那栋铁门深锁的地方,她曾不停徘徊很多遍的地方。

夕阳落下,天空失去生命力,死的如此快。

李欣儿转到二层小楼的屋后,一扇冒着微光紧贴着墙壁的小窗,然后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东西,一个久远前被洗去的“拆”字,劣质的掩饰。

她贴着墙壁呼吸,余光下光晕泪珠般,那摇曳的灯光里站着她想见的人。她闭上眼,感受到回忆的来势汹汹的叫嚣。

2000年暑假,刘尚的爸爸死了,他和妈妈交不起房租,很快搬了出去,听说住到了亲戚家。

我偷偷出去找过他一次,在很小的单间房里,他凶神恶煞地要我快滚,我想拉他的手,被他捏住手腕。我说我知道你在初中差点因为打架被开除了,我说我来看你,你没有资格让我滚。我的手指扒着门缝,很快被狠狠夹了一下。我学着大人的口气对他说如果没学上你就完蛋了。我肯定会一辈子看不起你。他孤零零的坐在小床上,看着我,直到黑暗把我们吞进。

我盯着“拆”字中间歪歪斜斜贴着的租房广告,轻轻撕下来,握在手里。

我想起10岁时,他苍白的脸,紧紧咬住的双唇,一夜之间眼里的稚气全无,充满愤恨的戾气。邻里坊间骂过最难听的话,最恶毒的眼神,像毒瘤一样寄生在身上,吸吮掉他最后的阳光。

我们一起偷偷杀过别人家的宠物,我偷偷攥住他的衣袖,信誓旦旦地跟他说:“以后绝对没有人敢欺负你了,所有欺负你的人我们都要欺负回去。”我们蹲在巷口把我们联手毒死的小兔塞进下水管。

他突然捏住我的双颊骂我蠢,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我拍开他的手。

“与你无关的事做了会受到诅咒的。”

“什么是诅咒?”

“你真笨,”他把一团老鼠药藏进砖缝里,然后用肩膀撞了我一下。我摔坐在地上,自顾自慢慢地拔掉手上的兔毛,细细长长地粘在手上,怎么都拔不完。纪炣唱淡淡看了我一会儿,露出一丝担忧,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表情,脆弱的像是瓷器,但又带有不未可知的凶狠和阴翳。

“你为什么帮我。”他深不可测的眼睛看着我。

李欣儿想到这里,指甲用力扎紧了皮肉里。她说了什么呢,她很清楚。回忆起来竟感到了与当时不一样的感受,她无法控制地把牙齿抵在手臂上才控制住自己的颤声。

“因为我也是个坏人啊,还有,这很重要吗。”我说,他拉了我的手腕让我滚。我狠狠摔在地上,他捂住我的嘴把我提了起来,我疼出了眼泪,腿磕在砖块上渗出血。我麻木的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我回答错了,我渴望他让我再回答一次,也许结果就会不同。

我们一共杀了三只兔子,无数条鱼,一只黑狗,一只花斑猫。他却再也没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很多次他问我怕不怕受到诅咒。我对诅咒没有什么概念,他说我会受到诅咒的,因为我帮他干了坏事。那些人没有欺负过我,我说我是受你唆使的,就算受到诅咒先死的人也会是你。他什么都没说。

阿爸去世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找过我,8月暑假将近的时候,我偷偷去找他,才发现他们早就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