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是恩赐也是劫1(王连翘篇)

16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熊白洲,是在一家箱包厂。

即将升高二的我,在老板的司机,也就是在我的堂叔的担保下,去那里打工。

彼时,开大货车的爸爸在高速上出了车祸,需要赔偿对方30万。

妈妈着急上火,引起高血压住了院。

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子,我不能坐视不管,也没法安心读书。

在厂里,熊白洲是车间主任,也是我师傅。

得知我是连州人,他问我为什么这么小,就出来打工?

我伪心说,等高考结束,想跟同学一起去旅行,提前攒路费。

他没再多问,开始耐心的教我操作设备。

他工作的样子认真而专业,八年打工生涯,已经从一个打工仔自学成才半个专家。

“平削”、“压茬缝活”,这些陌生的术语那么熟练地从他嘴里说出来。

甚至是机器的小故障,他也可以迅速解决。

休息的时候,工友们三三两两在一起闲聊,他却坐在车间门口的花坛边,拿着机器说明书和一本英文字典在那研究。

我给他送水时,恰好看到他拿着纸笔,对着词典吃力地翻译着。

“意思都查出来了,可是,连在一起好像不对啊。”

那天的绿荫很好,他猛喝一口水,挠头的样子有点帅,我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于是决定帮他,把单词翻译成句。

“厉害厉害,知识就是力量啊,我抓破脑袋也想不出,你轻轻松松就翻译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他说,管理车间除了要对人了若指掌,对机器的脾气也得摸透。

“很多都是进口设备,了解它们的特性,才能减少损耗,提高效率。”

拿着车间主任的钱,操着厂长的心,这样的熊白洲,让我有点小崇拜。

那时候,工厂的订单忙到干不过来。

工人们平均每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

而我仗着年纪小,又胸怀替爸妈扛重担的豪情,每天都比别人多干一会。

一个月下来,我居然成了车间计件工资第三高的人。

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令我兴奋不已,稀罕了好半天,我跑到银行,把它们存进了爸爸的账户。

还给妈妈打了电话,让她安心养病,我也可以养家了。

妈妈催我赶紧回家准备开学,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另有盘算:先工作几年,减轻一下家里负担,学,以后再上吧。

时间在车间的连轴转中,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开学的日子,熊白洲问我:“怎么不回家上学?”

我只好实话实说:“我不想上学了,我要赚钱养家。”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很豪迈。

可他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怎么能不上学呢?你难道喜欢像现在这样,出一辈子苦力。”

而且,见我执意要留下,他居然威胁道:“就算你托关系进来的,我一样可以开除你,这点小权限,我还是有的。”

我又恼又无助。

但说出来的话却特别冲:“你开除我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哪成想,熊白洲竟找了我堂叔,让他强行将我送回家。

一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但心里恨死了这个熊白洲。

临别时,堂叔当着爸妈的面,将一张银行卡递到我手上。

“这是熊主任给你的学费,密码是你生日。”

我爸妈吓坏了,以为我在外面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堂叔解释道:“熊主任是连州老乡,他知道你们的情况后,想资助连翘读书。”

堂叔还把熊白洲的原话转告给我。

“一定要考大学,虽然眼前有困难,但不读书,以后的路处处都难。”

拿着那张银行卡,我不知道是该喜悦,还是难过。

萍水相逢,他为什么帮我?是同情,还是喜欢?

但不管哪一种,都让青春年少的我感受到被施舍的自卑。

而当时家里的状况,由不得我任性。

在爸妈的苦苦哀求下,我又重新回了校园。

再见熊白洲,已是高二寒假。

爸妈叮嘱我,应该当面感谢感谢人家,正好,我也想趁暑假去打工。

这一次,熊白洲给我开了后门,但规定每天只能工作8小时。

我满口答应,只要能留下,怎样都行。

他说到做到,到点就把我赶出车间,让我回宿舍学习,甚至还给我买了高二下学期的教材。

我只能用苍白的语言表达谢意:“熊哥,谢谢你。”

“叫叔!我跟你堂叔是同事,你得管我叫叔。”熊白洲无比认真的纠正道。

我心里一阵失落,他让我管他叫叔,分明是在划定我们的界限。

这也证明,他对我的资助,仅仅是出于同情。

我提醒自己,不要想多了。

自那之后,我和熊白洲之间变得有些生疏了。

在车间看到他,我会礼貌地打招呼:“主任早。”

当他过问我的功课时,我会眉头微蹙地回答:“知道了。”

我用不冷不热的态度,维护着脆弱的自尊,也提醒自己,保持与他的距离。

寒假工结束后,我要回家了,他给我买了很多路上吃的。

我涨红了脸,半天又憋出一句:“谢谢。”

回头想想,那时的自己,说出的那句“谢谢”真是生硬,带着青春期特有的负气和一个少女的哀怨。

熊白洲并不介意,他说:“王连翘你要好好读书,遇到什么困难,可以给我打电话。”

他说的困难,当然是指经济方面。

可我听到的重点却是“给我打电话”。

接过那个电话号码,我却一次都没有打过。

高二暑假,我再次去工厂时,熊白洲把我撵回了家。

“人家都在冲刺,你还来打工,以后赚钱的机会多的是。”

我还想坚持:“这是最后一次,等上了高三,我就不来了。”

“不行,现在时间对你太重要了,说什么都没用。”他比我还要固执。

这让我很不爽:“是啊,我的学费都是你出的,我就得听你的。”

我的话,还是让他伤心了。

也是在那天,我明白了他资助我的原因。

八年前,熊白洲初中一毕业,就从连州来花城打工。

家里太穷,他想把读书的机会留给妹妹。

可是,小他三岁的妹妹也只是念完初中,就再也不肯读书了。

她背着行李来花城找他,他赶她回家,她就跑去别的地方打工。

他又去打工的地方找她,她却吼他:“凭什么你能打工,我就不能!读书有什么用,我看到书本就头疼。”

我永远不会忘记,熊白洲跟我说这些时,脸上那痛苦的表情。

他自言自语地说:“读书怎么会没用呢?如果不是初中学的那点几何,我怎么能看懂箱包设计的图纸,但也只是能看懂,自己动手画时,脑子跟个木头一样,太难了……”

“我翻烂了英文词典,都还是不懂什么意思,你看两眼,就能把它们连成句子,怎么能说读书没用呢?”

那天,我再没有跟熊白洲犟嘴。

乖乖地收拾行李,坐上了回家的大巴。

从高二暑假到整个高三,我拼尽全力。

每当我厌倦迷茫,眼前就会浮现熊白洲的那句:“怎么能说读书没用呢”。

那年高考,我考上花城一所理想院校,选的是机械工程专业。

录取通知书一到,我就坐上大巴去找熊白洲。

他对着录取通知书各种拍照,比我还兴奋。

他说:“你真行,考得不错,现在不要想钱的事,以后也别来工厂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有事给我打电话或发信息。”

说着,他带我去买了手机、手机卡,然后,将我送到车站。

汽车缓缓启动,看着车窗外的他,我不自觉地哭了。

为自己那份无法示人的难舍难分,和无处安放的相思。

是的,我喜欢他,很确定。

喜欢他的帅气、自律、上进、担当和善良。

可是他对我,不过是同情罢了。

我如果再自作多情,那就是打扰了。

一个月后,我的大学生活开始了。

虽然都在花城,但熊白洲从没有找过我,也不准我去找他。

每个学期,他会将学费一次性转到我卡里,并发来一条鼓励的信息。

我也会客气地回复一句,谢谢。

如果实力允许,我不希望这个人是我的恩人。

那样,我就可以跟他平等地对话,把一个少女的情窦初开,勇敢地告诉他。

可是,我不能。

我一开口,就将他对我所有的善意,都变成了有所图。

而我自己,也就成了那个“求包养”的对象。

这一点,他知,我知。

所以,即便后来有了彼此微信,但谁都不聊天。

他从来不发朋友圈,我也是。

我只会点开他的头像,在对话框里输入很多很多想说的话,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

谁的大学不谈场恋爱呢?

也有那么几个男生追过我,可是,我太了解心动与心若止水的区别。

我拒绝他们,不是因为有多么高傲,而是我太清楚,自从遇见熊白洲,我的心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他不理我,我就一个人相思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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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借用了老柳的人物名:熊白洲、王连翘,致敬《大时代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