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本序言

纳兰词笺注于一九九五年十月初版发行后,承蒙读者厚爱,已经陆续印了五版。读者对这本书的反映还不错,但我自己知道其中疏漏和错误之处尚不少。近八年来,我又不断地收集到一些资料,可以弥补初版的缺漏。现征得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赞同,把初版本重新加以整理,改正了存在的某些错误和问题,并补充了一些新的资料,作为修订本重新出版。

古籍书与一般作品不同。一般作品偶有错误或错别字,读者能够比较容易地看出,而古籍中则难以识别。如初版水龙吟题文姬图的注文中,把贺新郎七夕词“巧拙岂关今夕事,奈痴儿呆女流传谬”的作者宋自误为秦观。后来在编写纳兰性德词选时我自己也没有觉察,就照样引录了。这实在是很不应该的。又如初版秋千索(垆边换酒双鬟亚)一词中,注文引王安国清平乐词“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排版时把作者姓名误植为王安石。二〇〇一年出版的饮水词笺校也就以此词的作者为王安石,遂致以讹传讹。但书已销售了,无法更改。只能在这里提一下,一方面是向读者表示歉意,另一方面也是鞭策自己,今后要把工作做得更完善些。

化用前人用过的词语,是写作旧诗词的一种常用手法。在初版中,由于觉得有些词语虽然源出于前人的作品,但意思明白易懂,所以就省去不注了。如东风第一枝桃花词“是谁移向亭皋”,作者所以用“亭皋”,是由于王安石移桃花示俞秀老诗中有“枝柯蔫绵花烂熳,美锦千两敷亭皋”的句子。现在看来,还是注得清楚一点好,有时可以避免产生歧义。又如月上海棠瓶梅词“双鱼冻合,似曾伴个人无寐”,初版只注了“双鱼”:“即双鱼洗,古代的盥洗器皿,作双鱼形于上,表示吉祥的意思。”原以为这样已经很清楚了,没有进一步说明这里咏“瓶梅”所以要提到“双鱼洗”,不仅是为了表明寒冷,而且还引用了张元幹夜游宫词“半吐寒梅未坼,双鱼洗、冰澌初结”的句意。而饮水词笺校以“双鱼”为砚名,并引端溪砚谱:“砚之形制,曰风字,曰凤池,曰合欢,曰玉台,曰双鱼。”以“冻合”为“砚底、砚盖冻结在一起”。这样解释虽然也讲得通,因为无非是表示寒冷而已,但实际上与性德的原意不符,所以修订本把词补上去不是没有作用的。

初版中的地名注释有不少混乱之处。因为有些地方多地同名,或一地异名,有些地点太小,词典、方志上也没有收录。如乌龙江,有的纳兰注本认为即松花江,有的认为即黑龙江。我根据吴桭臣宁古塔纪略爱荤(按即瑷珲)木城四周皆山,城临乌龙江”之语,且“乌”与“黑”同义,姑定为即黑龙江。有些地名参考了近年出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词北京名胜古迹辞典和有关省的省志作了些修正和补充。至于性德的经历事迹,由于直接的资料不多,大部分是根据康熙帝历年在各地巡视的记录来推定的。但性德毕竟还有他自己的行动,独自出行或游历,或与友人一起游赏等,因此完全根据康熙帝或某些友人的事迹来推断,也未必允当。如十三陵昌平西山宝珠洞等地,他完全可能独自去游览或与友人同往,不能仅根据康熙帝的行踪来确定词的写作年份。而且一首词的写作年份往往与词的内容有关。如临江仙谢饷樱桃词,如认为饷樱桃者是徐乾学,可以把这首词的创作系于康熙十二年;如认为饷樱桃者为宫女,则性德担任侍卫职务的任何一年都有可能(樱桃熟时他不在的年份除外)。又如浣溪沙(十八年来堕世间)词,如认为所写的是作者的妻子氏,则应系于康熙十三年;如认为所写的是沈宛,则应当作于康熙二十三年。所以现有的关于纳兰词作的编年,存在很大的差异。

本书初版问世后,这几年内又出版了多种纳兰词(或饮水词),其中有两种是笺注本:一九九六年张秉戍笺注的纳兰词笺注赵秀亭冯统一笺校的饮水词笺校张秉戍本的注释比较简单,不过它附录的对纳兰词的集评以及论文索引等资料,很有参考价值。赵秀亭冯统一笺校本对史实有较详细的叙述,对性德与友人之间的交往以及生平编年等都花了很大的功夫,是一部很有价值的著作。稍感不足的,是对某些作品本身的理解、分析,似有点牵强附会。词是艺术,每一首词都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如果抓住其中的某一句加以引伸扩大,比附史实,而不管与其余的词句有没有矛盾,则必然会导致对词意产生误解。如临江仙谢饷樱桃词,饮水词笺校一书对我初版中的“此词为酬一宫女遗赠樱桃而作”提出异议,以为“未得词旨”,并逐句比附康熙十二年性德会试中式后因患寒疾未参加廷试的事实,认为饷樱桃者应是其座师徐乾学。但对词中“强拈红豆酬卿”句却一笔带过,略而不谈。窃以为对座师称“卿”,未免失礼。而且以情侣之间表示相思之情的红豆回赠,亦太觉不伦了。又如浣溪沙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严词有感词,饮水词笺校认为是为怀念龚鼎孳而作的。但词中有“断肠人去自今年”、“倩魂销尽夕阳前”的句子,把“断肠人”、“倩魂”这样的词语用在一个五十九岁的老头身上,是令人难以想像的。况且词的标题是“因忆香严有感”,分明是有感于香严词中提到的某件事或某个人,而不是本人。

鉴于本书初版与后来出版的著作在注释和对词意的理解方面存在某些不同的意见,因此借这次修订的机会,略作解释,以说明我对纳兰词的笺注工作的认识。诗无达诂,各人理解不同,见仁见智,原是很平常的。大家可以保持自己的见解,申述各自的理由。读者可以同意某种解说,或同意另一种解说,也可以别有会心,提出另外的见解。这个修订本名曰修订,其实也只是在初版的基础上作了某些改正和补充。此外,针对性德早年恋爱事迹还很少有人研究的情况,我撰写了纳兰性德早年恋情探索一文附于书后,以期对理解性德早年的爱情词作些探索。

有关纳兰词的问题还有许多,有待于进一步证实和解决。希望今后能有更多的著作或论文发表,把研究纳兰性德的工作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

张草纫
二○○三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