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小贝十分准确地将车停在一座石库门黑漆大门前,车头不前不后与条石框齐线,并不妨碍大门的开关。他扭头轻轻招呼道:“史区长,姚主任家到了。”

史引霄激灵睁开眼,她哪有片刻的休眠?闭着眼只是便于思考,便搡了把身边的南渡:“到了,下车吧。”南渡装模作样揉了揉眼睛,还打了个哈欠。其实她也没有睡着,闭着眼是掩饰对引霄阿姨的愧歉。

史引霄下了车,又探身车窗对小贝道:“别等我们了,估计一时回不去的。你赶紧回家,不要让夏妮急出心脏病来。”

小贝犹疑道:“那明天……”

史引霄挥挥手:“明天休息天,你老老实实在家陪夏妮!”

南渡也把头探进车窗:“小贝你放心,有我在呢。我会陪引霄阿姨坐公交车回家的。”

小贝心一咯噔:看来自己“文革”中揭发史引霄不会乘公交车的“罪状”流毒还很久远呀!连忙将车窗摇起来,生怕撞上史区长精亮的小眼珠。

一般石库门房屋那条石门框黑漆双开门板的正门总是紧闭着,住户日常进出大都走灶披间的后门。姚家是这条弄堂里唯一大门洞开的人家,街坊邻居都晓得,姚主任的丈夫解九江是位战斗英雄,淮海战役时被炮弹炸丢了一条腿,现在出出进进必须坐轮椅。

姚主任的儿子参军前,找人铺设了一条水泥道,从前厢房门口穿过天井直到大门外,这样,父亲便能自己操纵轮椅自由进出了。

史引霄抬手刚要摁门铃,却犹豫了。抬腕看一眼表,已是夤夜时分,难不成让解九江坐着轮椅出来开门?

南渡下意识推了下门,道:“引霄阿姨,门没上锁!”便试着推开了大门,门轴吱扭扭的声音,在这沉寂的深夜显得悲怆而凄迷。

“阿哥转来啦?”房里传出人语,像极了姚秀琴,史引霄蓦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阿琴?……”随着客堂间木格子门咕吱打开,灯影中显现出一个修短合度的身形,史引霄长舒口气,捂着胸口道:“秀帘是你啊……”

“史引霄你总算来了!”姚秀帘急步跌了出来,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姚秀帘捏紧一只拳头拼命捶着史引霄的肩背,史引霄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腰身,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接到消息先去了现场……”

南渡杵在她俩旁边,不晓得扶哪位好,道:“姚阿姨,引霄阿姨晚饭一口都没吃,今天原是她……”啪!被史引霄一巴掌打断了。

史引霄道:“秀帘我们进屋去说好不好?这里穿堂风钻到人骨头缝隙里去了!”

于是两人搀扶着进了堂屋,劈面便是一幅六寸大小的姚秀琴的大头像片,周围重叠着十几只花圈花篮。

史引霄眼睛模糊起来,吭哧了一声,道:“灵堂都布置起来了!”

姚秀帘眼皮肿得撑不开,声音里满是疲惫与苦涩:“一时三刻到哪里去放大照片?这张照片还是去年她得了优秀党建工作者的称号,区里要布置光荣榜,派人来给她照的。我从橱顶上翻了出来……是解九江告诉我的。”

史引霄又是一阵钻心的痛,她记得去年在区工人文化宫的大礼堂里,还是自己给姚秀琴颁的奖。这么好的一个基层干部,这么好的一个人!她看见照片下的条几上放着香与香炉,便上前点了三炷香,插入香炉,又恭恭敬敬朝姚秀琴的照片鞠了三个躬。南渡照模照样点了香,鞠了躬。

姚秀帘盯牢南渡,狐疑地问道:“是卞璟如的闺女吧?怎么又回花园弄堂啦?”

南渡忙道:“姚阿姨,我回上海了,跟妈一起,住在天山新村。”

史引霄此刻没心情解释萧南渡的前因后果,便问道:“解九江睡下了吗?他情绪……如何?”

姚秀帘朝东厢房抬了抬下巴:“恐怕是不会睡的。街道居委会都来人了,他们警备区也派了人来,生怕他扛不住。都小看他了,没掉一滴眼泪……不过,也没说一句话,跟个哑巴似的。”

史引霄便过去,轻轻推开厢房虚掩着的门,却见解九江坐在轮椅里,面朝床铺背对着门,纹丝不动,岩石一般。那床铺,有太多姚秀琴的信息,整洁,素朴。民光牌细纱蓝格子床单平坦得没有一丝褶皱,枕头上盖着印有白莲花样的枕巾,四周安静地托着一圈荷叶边,像煞一对恬淡通脱的并蒂莲。史引霄仿佛看见姚秀琴清早即起,收拾房间,洒扫庭院,端整好丈夫的早餐,随后方精神抖擞地出门上班。

“老解!”史引霄喊了声,她的声音像撞在崖壁上被弹了回来,“解九江同志!”史引霄更加重地喊道,依旧没有应答,好一似风不吹,影不动,人迹灭。

姚秀帘扯扯她的后衣襟,叹息道:“算了,让他独自跟阿琴待着……”

她们俩无奈退出厢房,掩上房门。史引霄感觉到胃在抽搐,便撑着八仙桌边在方凳上坐下了,问道:“红旗在部队,要想法子告诉他。打加急电报?要么明天找武装部想想办法?”

姚秀帘道:“已经通知他了,是警备区司令部通过军线找到他的部队的,大概明天就会起程回来。”看看史引霄煞白的面孔,紧着道,“你也别在这里熬着了,回去还好睡几个钟头!”

史引霄摇摇头:“这时候公交末班车怕没了吧?我已打发小贝回家了,本来就打算给阿琴守灵的。”又道,“你找几块饼干出来,我往胃里填点东西进去就好了。”

姚秀帘砰砰地开橱门找出一只印有万年青字样的饼干罐子放在史引霄面前,皱紧眉头嗔道:“你这个人,就是英雄主义改不掉,当区长了不得了?生怕别人不晓得你有横槊赋诗的本领?就可以这么作贱自己的身体?”

史引霄早就习惯姚秀帘的数落了。少年时代在蚕桑学校挤一个被窝时,只比史引霄年长两个月的姚秀帘就爱对她管头管脚的了。这一刻史引霄便由她啰唆,自顾开了饼干筒,夹出一片塞进嘴巴,又夹了两片递给南渡,南渡慌忙道:“引霄阿姨我不饿,你多吃点。”

姚秀帘却道:“少吃点,我阿哥方才去隔壁弄堂口的夜宵店买小馄饨了,岂不比这饼干适胃?”

史引霄小眼珠嗖地一闪:“哦,姚秀璋他也来守灵啊?”

姚秀帘幽声道:“阿琴是我阿哥的开心果,阿哥心里犯堵的时候就要找阿琴说话,阿琴三言两语就能让阿哥心宽畅起来……”

正说着,听得一声:“小馄饨来啰!”门便砰咚撞开了,随夜风卷进的却是一位玲珑窈窕的姑娘,手提一只竹篮,竹篮中放着一只钢精锅子。喊声道:“大姑妈,快去拿碗来……”忽然发现屋子里有客人在,吐了下舌头,将竹篮放在八仙桌上,浅浅一笑,转身去灶披间了。

姚秀璋随后踏进门,乍见史引霄,一怔,随即便扑向前,两双手紧紧握住。

“老姚,千万要节哀呀!身体怎么样?”史引霄频频摇撼着他的手。

姚秀璋一头白发,宽额窄面,嶙峋如巉岩,先在喉口呼噜呼噜翻滚了几下,哑壳壳吐了出来:“真该我代阿琴先去了的,她这么火辣辣热腾腾的身子,说没就没有了呢!”精瘦的身子像张弓般弯曲成弧形。

姚秀帘搀扶他坐下,道:“阿哥别再说这样的话,你要好好活着,阿琴在天之灵方能安心!”

姚秀璋喉咙口呼噜呼噜翻滚得更厉害了,他的一只手捏着史引霄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那位玲珑窈窕的姑娘捧着一摞小菜碗从灶披间出来,乖巧道:“大姑妈,叫大家都来吃夜宵吧,我多买了两份,足够的。”言毕,特地朝史引霄送了一个讨好的微笑,史引霄一直望着这位赏心悦目的姑娘,总觉得似曾相识。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了,道:“哦——这是萦缇呀,转眼间大姑娘了,我一时都没认出来呢!”

姚萦缇含住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道:“我可是第一眼就认出你引霄阿姨了!引霄阿姨太厉害了,几乎全票当选为区长,把我妈甩下十万八千里呢。三大报都作了报道,哪个不知,谁个不晓哇!”

史引霄听着姚萦缇的恭维话,却听出了讥讽和怨尤,当然是从余芳菲那里收受来的啰!她不知该对这个姑娘热络点还是客套点?此刻她又最羞于提起全票当选区长的事,不过年余,工作中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难以向全区人民交代啊!

姚秀帘见史引霄沉默无言,便横了姚萦缇一眼,当着阿哥的面又不便斥责她,只道了句:“公道自在人心嘛!”顺手舀了一碗小馄饨,“萦缇,给你小姑夫送去,他不吃,你就放在他手边的床头柜上好了。”

萦缇应道:“大姑妈你放心,我会哄小姑夫吃的。”便端了碗,凌波仙子般盈盈走去东厢房了。

姚秀帘叹道:“近几年就发现这孩子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一边替姚秀璋和史引霄各盛了大半碗馄饨,放到他们跟前。又舀了一碗,目光投向许久不出声的南渡。南渡向前道:“姚阿姨,你吃吧,我自己来!”取了一只碗只舀了浅浅半碗,退至墙边椅子上坐下。姚秀帘,姚秀璋和史引霄三人围坐在八仙桌边上,一时都无语,只有调羹舀馄饨时撞击碗壁的琤琮声——姚家的厨具都是十早年代的老货,听着特别清幽脆弱。

吞下两只馄饨,姚秀帘又拾起方才的话头,道:“多半是因为近来跟她母亲走动得勤快起来。”眼角悄悄瞄了下姚秀璋,姚秀璋好像整张脸都埋进馄饨汤中去了,姚秀帘便道,“你说阿哥平反后,落实政策,房子也换大了,萦缇非要外面租房单住,说是离单位近,也近不了几脚路,倒是与余芳菲贴隔壁弄堂了!”

史引霄心也咯噔了一下,并不露声色,因问道:“老姚你独自生活,有什么困难?要不要请个保姆?”

姚秀璋从碗中拔出面孔,喑哑道:“四肢健全,我还不是个废人吧?”又呼噜了几下,“再说萦缇隔三差五回来看我的……我倒担心的是他!”扭头朝东厢房睃了眼。

姚秀帘为难道:“我也没法子长久搬过来住呀!”

史引霄拍拍她的肩胛,她是最晓得姚秀帘的难处的。姚秀帘曾经有一段短暂而甜蜜的婚姻,丈夫是出色的化学工程师。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撤离大陆,秀帘丈夫奉命去了台湾。两年后,由于叛徒出卖,中共台湾地下党遭到灭绝性的破坏,秀帘丈夫因之壮烈牺牲,却因种种原因不能公布于众。秀帘得知惨讯,悲痛欲绝,为了瞒住婆母,只得强忍悲痛不露声色。改革开放后,两岸开始通了音讯,婆母一直催秀帘通过台办联络儿子。秀帘只好自己写了信托人带到香港寄回来,说是她儿子在台湾已另组家庭,有了儿女。为守这个谎言,秀帘自己竟再不嫁人,悉心服侍照顾年迈的婆婆。

史引霄此时已思虑成熟,道:“解九江以后的生活你们不用操心,他是英模,区民政部门一定会妥善解决的。第一步,可以跟警备区协商,能不能让老解住进部队的干休所?第二步,请警备区与云南边防部队交涉一下,把红旗调回上海,可继续当兵,也可转业。你们看呢?”

“红旗哥哥要调回上海了?”姚萦缇正出厨房,听到最后一句,欢喜问道,“什么时候到家呀?”

姚秀帘道:“你引霄阿姨就这么一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姚萦缇便道:“一区之长发话了,还有办不成的事吗?”

史引霄极不喜欢姚萦缇说话的口气,这和小姑娘青春亮丽的外貌极不相称。却因她是姚秀璋的女儿,且又青娥素女般的年纪,故也不便表露什么,只当风过耳。见她捧着只空碗,借机岔开话头:“萦缇你小姑父把馄饨全吃下去了?”

萦缇眉飞色舞道:“我跟小姑父说,这馄饨是小姑妈亲手剁馅擀皮子做的,小姑妈要看着你吃光它。小姑父闷声不响,一只一只,一气把它吃完了!”

姚秀帘长长吁了口气:“这小馄饨哪里及得上阿琴做的呢?”说着看住姚秀璋,“阿哥你说呢?”姚秀璋只呼噜了几下,表示赞同。姚秀帘又道:“萦缇呀,你小姑父一直夸你心巧聪明,哪像红旗哥哥稚鲁拙讷。”随即幽幽地却是很着力地剜了姚萦缇一眼,“你到这个家来的时候不满周岁,红旗哥哥刚过了周岁。你小姑妈产后虚弱,回了奶,请了个奶妈。是小姑妈定下了规矩,首先喂你,你吃饱了,方去喂红旗。你想想,乳汁精华都先被你吸收了呀!”

五十年代中期,姚秀璋因受潘、杨案的牵连被捕入狱,余芳菲随即与他“划清界限”而离婚,并调往北京工作。余芳菲在离开上海前将八个月大的小萦缇留给了姚家。姚家两姐妹争着收养阿哥的亲骨肉,姚秀琴便对姚秀帘道:“阿姐,你把萦缇留给我哟,你晓得的,我一直想要个女儿,结果养了个光头。再讲,养一个小毛头和养两个小毛头多不了多少事,你有空啊,也好常过来陪陪他们嘛!”姚秀帘自己没生养,带小孩无从下手,便就同意把小萦缇放在妹妹家里,她自己每个月硬把一半的工资塞给秀琴。

姚萦缇扭着身子道:“哎呀大姑妈,你不要老揭人家的短呀!”便哧哧地笑了一阵。

靠墙坐着的南渡,在姚萦缇矫揉作态的笑声中很不自在,便立起身,到八仙桌边收拾了碗匙,端去了灶披间。姚秀帘想阻止她,史引霄道:“你就歇会儿吧,南渡也是在广阔天地里锻炼过的人。”

姚秀帘终于忍不住,问道:“她不是嫁给陈时模的儿子,扎根老区干革命了吗?怎么又回上海了?”

史引霄鼻腔里喷出股闷气,瓮瓮道:“离了!”

姚秀帘吃惊地张了张嘴,一巴掌捂住了,没出声。定定地看住史引霄,少时才道:“你宽宏大量,又认她……”抬眼看南渡从灶披间出来了,下半截话慌忙吞了回去。

南渡只消听半句便也知晓全部了,挤着笑道:“姚阿姨,我是受老区《铁军》杂志委托专来采访引霄阿姨的呀!”

姚秀帘掩饰着尴尬,道:“对对对,应该的,应该的……”

当——当——当——姚秀帘话音未落,何处钟声訇然响起,洪亮且悠长,非要把人心击穿似的。

屋里众位刹那间都不出声了。姚家兄妹互相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全是疑惶惊骇。他们又同时把目光转向客厅西北墙角落,原来那里站着一台一人高的花梨木立钟。他们眼睁睁看着玻璃罩里面古铜的摆锤左一下,右一下,不急不缓地摆动着,撞击出那恢弘的声音!多少年了?自他们的父亲用两根“大黄鱼”顶下这几间房间,这座钟就立在那里了。前些年,姚秀琴厂子里的工人造反队上门抄家,将这座老钟砸倒在地,玻璃罩破碎,钟摆断裂。幸好,解九江有“战斗英雄”的头衔,姚秀琴一家总算避免了扫地出门的困境。那年,姚秀帘来帮妹妹收拾房间,姐妹俩合力将这座钟扶起,立在老地方。

姚秀琴请了厂子里师傅帮忙,换了玻璃罩,焊接了钟摆,却无法让这座钟重新走动,重新摇摆,重新报时。姚秀琴还想去找钟表师傅上门修理,姚秀帘却道:“由它不声不响倒好。这种时候,整日价当当当,惊天动地的,怕招惹是非。”姚秀琴总是相信姐姐,便买了只碗口大的小闹钟,日常看看时辰,要紧关头也可定时报时。

可是这座沉默了十多年的老钟却在姚秀琴殉难之际突然就发声了,而且发得如此荦荦大端且慷慨从容!

史引霄是知晓这座老钟的前世今生的,也同姚家兄妹一样的隐隐心动:莫非,是阿琴的英灵感应?莫非,阿琴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叮咛嘱托?她情不自禁立起来,迎那钟声走去……

“钟响了!钟响了!”东厢房的门砰的一声撞开了,解九江竟然坐着轮椅挪至房门口,大声吼道,“快去告诉阿琴,钟又响了!”

众人都惊遽。姚秀帘头一个冲过去,扶住轮椅的把手,道:“九江,阿琴晓得了,阿琴晓得钟修好了!”边说边将轮椅推至客厅中央,对着姚秀琴憨厚率真的笑脸,眼角已是泪水横溢。

姚秀璋呼噜着道:“解九江,今天大家来为阿琴守灵,这老钟也通人情,难为阿琴日日擦拭它,也来为阿琴送行了。”

史引霄双手撑在轮椅把手上,俯下身子,道:“解九江同志,姚秀琴是全区基层干部的好榜样,我们要为她请功,少不了你要提供她的先进事迹!”

解九江忽就安静下来,重又凝成一具石像。

钟声停住了,余音铮铮地仍在屋中环绕回旋。钟面上,时针分针合拢,停在“12”上。

香炉中的香均已燃尽,却仍有浓浓的檀香味在姚秀琴的笑脸周围氤氲悬浮。

史引霄直起腰,注视着姚秀琴笑意满满的双目,道:“正好半夜了,老解也在这里,我们再给阿琴上一轮香吧!”便率先点了香,默默合掌,随后插入香炉。接着姚秀帘点了香递给解九江,解九江垂目入定。姚秀帘为自己点燃了一炷,默祷后,取解九江那炷一起插入香炉。随后,姚秀璋、姚萦缇和南渡依次上了香。

沉默一阵后,姚秀帘缩了缩鼻子,俯腰轻轻问道:“九江,都过半夜了,我推你进屋休息吧?”解九江依然不作回应,姚秀帘试着推动轮椅,见他并不反对,便径直推进东厢房去了。

史引霄摇晃着酸胀的颈脖,道:“老姚你也去躺一会儿吧,有我和秀帘守着就行了。”

姚秀璋呼噜呼噜地摇着手,许久方出声:“史引霄你守着不行,应当我和秀帘守嘛!”

姚秀帘从厢房出来,长长吁气:“总算躺下了……”却听得姚秀璋的说词,便道,“你不让史引霄守着阿琴,于公于私……怕她睡也睡不安宁的!”忽见两位年轻姑娘花萎叶衰般蔫不叽叽的面容,忙道,“萦缇啊,你们熬不起夜的,你陪南渡姑娘到亭子间去靠一歇吧。你红旗哥哥的床有四尺宽,你们两个笃定躺得下。”

姚萦缇道:“我晓得了,大姑妈,我会照顾好南渡姐姐的。”

南渡还想提出异议,却被姚萦缇一把拽上楼梯了。

待两位年轻姑娘离开,秀帘便问道:“雪弓见着她了?”

引霄皱皱眉:“不太清楚,我也才见着她。”

秀帘迟疑一下又问:“你,没打算再招她做儿媳吧?”

引霄一挥手,有点不耐烦:“他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着。”

秀帘幽幽叹口气:“兰畦的女儿还是独守闺中?四十多了呢?”

引霄也轻轻吁口气:“那孩子,独门心思,我又不好催她。”

时过宵分,此刻是夜最深沉之际。雨是早就收净了的,屋檐口隔一歇仍会有残珠滴沥一声,滴沥一声,落在天井的青砖地上,隐隐漫开如线如影的回音,其声凄凄,令人黯然销魂。

史引霄胸口憋得难受,道:“秀帘开点窗好不好?这屋里氧气快用尽了吧?”

姚秀帘瞟了她一眼,便哐啷推开两扇木格子长窗,一股湿漉漉凉森森的空气哗啦啦淌进屋,史引霄靠住窗檽,张口深吸了一下。天空被早前的细雨洗刷得极干净,透明的深藏青色,时不时,有颗星闪烁一下,灭了;又有颗星闪烁一下,又灭了。

姚秀帘取出一只青瓷提梁壶,从锡罐里撮了两把茶叶丢进去,拎起喜鹊登梅图案的铁壳热水瓶,咕咕地往壶里灌了大半壶水,盖严实了,道:“泡个十来分钟,那茶味才出来。”又道,“这茶前几日才寄到,老家婶娘讲,祖屋后山坡上的那一片野茶树前些年枯死了一多半,仅剩十几株了。她只是在那面坡上养了几十只鸡,哪知雨水前后老茶枝竟冒出新芽。婶娘摘了统共不足五斤,自己揉炒了,给我寄了这一罐,估摸三四两吧。引霄你喝了若喜欢,便拿回去。”

史引霄道:“不用,在你这里品一下就足够了。我睡眠不好,怕喝茶。”

姚秀帘道:“分一半给你带走,你们家那位大艺术家是一把茶壶不离手的。”边说边取出青瓷小茶盅,分别给姚秀璋和史引霄斟上大半杯茶汤,亦为自己斟了半盅。那酽酽的茶汤呈蜜黄色,聚在娇绿的青瓷杯中,宛若一块琥珀,并自带山野的气息,十分诱人。

史引霄心焦口燥,耐不住吮了口,烫得直咝咝,仍赞道:“到底家乡茶最香最醇哦!”

姚秀帘道:“你看你,官也做得不算小了,罪也受过,福也享过,也磨难过,也荣耀过,就是毛躁的脾气改不掉!”

姚秀璋因道:“正所谓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嘛!”

史引霄摆摆手,道:“老姚你不要给我抬轿子戴高帽子,我已是焦头烂额,哭不出也笑不出了!”

姚秀璋朝茶盅吹了吹,慢吞吞抿一口,竟也不呼噜了,道:“我虽不是阴阳先生也不是蓬莱仙师,不过一听到是她给你当副手,便断定你没有太平日子了!”再抿口茶,又道,“蝮蛇口中舌,蝎子尾后针!”

史引霄沉吟道:“老姚你的评价极端了点,实事求是讲,她余芳菲工作能力强,理论水平也不差,只是嘛……”

姚秀帘无奈道:“史引霄你的肚肠是不是能够稍微绕几个弯呢?”

史引霄炭精般的眼珠在他兄妹俩面孔上来回扫了几遍,终于下定决心。姚秀帘让自己做事情肚肠要弯几弯,他们兄妹哪里晓得,她已经是殚思竭虑,回肠九转了!

“秀帘,今晚是特殊的日子,破例让我抽根烟吧!”史引霄边说边习惯地摸口袋,什么也没摸着。一定是麦蛾,严格执行平楚的嘱咐,把她身上的烟都没收了。

姚秀帘嗔道:“你不要命啦?忘记那年胃大出血的恐怖啦?要让平楚晓得,真要跟我拼命了!”

姚秀璋呼噜了一下,道:“秀帘,就破一次例吧,我也想吸上几口。”

姚秀帘便不言语,踏踏踏走到一架五斗柜前,拉开抽屉翻了一会儿,摸出一包硬壳牡丹烟,抽出一支递给史引霄,又抽出一支递给姚秀璋,正色道:“阿哥,烟点着了,你只准吸三口!否则,老慢支发作再厉害,我也不来管你!”

姚秀璋道:“只吸三口,半口也不多吸。”讨好地朝姚秀帘送个笑,把面孔挤成老树皮般。

史引霄已经心急火燎地把烟点上了,狠命吸了口,憋了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吐出烟雾来。隔着雾障她便问了:“老姚,当初你是怎么认识余芳菲的?”

姚秀帘冷笑道:“是个男人,没有不受妖媚蛊惑的!”

姚秀璋浅浅吸了口烟,便吭哧吭哧地咳起来。姚秀帘急了,从他指间抽出烟,揿灭了,恨道:“当初我跟阿琴都是反对你跟余芳菲结婚的!你说秀琴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工多么温存,也是个党员,人也长得周正,你不要,偏被余芳菲迷得晕淘淘了!”

姚秀璋咳停了道:“也许我跟她都是在隐蔽战线工作的,自然有一种亲近感吧。”话音未落,又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拼命要把什么咳出来似的。

姚秀帘慌得替他捋背脊,还想嗔怪,却被史引霄使个眼色,便咬住嘴唇不说了。史引霄拎起提梁壶给姚秀璋茶盏里添了茶,姚秀帘便端着,喂姚秀璋喝了两嘴,方才平息下来。

姚秀璋瓮瓮道:“老史,你不会真对我当初那点风花雪月的事感兴趣吧?”

史引霄点点他:“到底是搞情报工作的行家,我那几根肚肠再怎么绕,也逃不过你老姚的眼光!”也将烟揿灭了,喝口茶,直逼逼看住姚秀璋,“我想知道余芳菲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间是否去过苏北根据地?”

姚秀璋怔忡了一下,道:“这个我真不太清楚。”

史引霄怪道:“你们毕竟也在一起生活了四五年,怎么连她的履历都不清楚?”

姚秀璋道:“老史你应该知道嘛,那时候我在公安局社会处搞反特反间谍工作,我们要谈恋爱,要结婚,对象都要经过组织上的审查和考查的。余芳菲的父亲是资本家,我们差点就分手了。‘三反五反’中她积极配合政府做她父亲的工作,表现不错,经组织批准,我们才结婚的。既然组织上都认可她了,我还有必要去盘问她的来历吗?你也知道解放头几年肃反工作十分复杂十分严峻,我忙得三日两头不着家的,夫妻凑到一起谈情说爱的机会都很少,哪里还会打听人家的履历?”

史引霄忖忖也是的,一九五五年潘(汉年)杨(帆)案件猝发,姚秀璋作为公安局侦查部门的骨干受牵连入狱,余芳菲随即与他离了婚。想来他们之间尚未到知根知底的亲密程度。她仍存一丝侥幸,问道:“余芳菲还用过其他别名没有?这个……你总该了解吧?”

姚秀璋挠了挠硕大的脑门,道:“我跟她初识之时,她叫方非,周边同志也都叫她方非。后来我们登记结婚,她母亲要求她用回家族的姓氏,她才改回到余芳菲了。”

史引霄长长地“哦”了一声,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却也像卸下一个包袱,着实松了口气。

姚秀帘斜眼望着她:“你个大区长,倒有闲情关心那种女人?怎么?你还想给她介绍对象?”

史引霄耸下肩胛,苦笑道:“哪用得到我介绍?人家最近喜得良缘呢!”

姚秀帘飞快瞟了姚秀璋一眼,嘀咕了一句:“萦缇回来怎么只字未提?”看阿哥沉稳如磐,一口一口地抿茶,才问,“一准找了个大官吧?”

姚秀璋手掌拍了下桌子:“随她嫁玉皇大帝东海龙王,管得着我们吗?”声音像闷雷滚过。

姚秀帘搡了史引霄一下,史引霄忙道;“老姚对不起对不起,原是不该提这些往事。从前我跟余芳菲不熟,只在你家见过两次,她又高傲,不怎么跟人搭腔。前几年,她调到我们区里工作,接触自然多了。有几次她脱了眼镜,我忽然发现她像极了一个人……”

姚秀帘哧地冷笑道:“是有人说她像三十年代的哪个电影明星的!”

史引霄道:“像不像明星我不知道。当年我在苏北茆围子当区委书记,曾处理过一桩叛逃案子。我总觉得余芳菲某些神态跟当年那位叛逃分子有几分相似。”

姚秀璋手笃笃敲着桌面,沉吟片刻,道:“‘文革’中倒是有她单位的造反派到监狱来提审我,核实有关她的各种问题,确实没有提及她曾到过苏北的事。倘若她真是你所说的那个叛逃分子,组织上不可能批准我和她结婚,造反派更不会放过她了。”

姚秀帘道:“我是恨不得她就是个漏网的叛逃分子呢!”

史引霄便摆了摆手:“也许是我多心了。不提她了!”拎起茶壶往茶盅里灌,茶汤潽出,她仰脖倒入口中。

三人各转心绪,都沉默下来。那壶茶续了两遍水,已经寡淡了。姚秀帘见史引霄一盅一盅地喝个不停,便道:“比白水还淡,我去重泡一壶来。”

史引霄拦下她:“好了好了,再喝下去,我快成精了。”瞄了眼腕表,疑惑道,“过两点了!奇怪,那钟方才报了十二点,如何又不响了?”说着朝屋角落瞟了一眼,果然,那座钟面上时针分针重叠在“12”上,丝毫没有挪动过!姚秀帘过去一只手推推钟座,又“啪啪”拍打钟面,都无济于事。姚秀璋呼噜着道:“这钟原就是座废物,方才,是阿琴借它跟我们告别……”姚秀帘嘘道:“阿哥,你们共产党人也会信灵魂之说?”姚秀璋言词清晰起来,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是气所磅礴,凛冽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在姚秀璋缓缓诵读文天祥《正气歌》之时,史引霄再为姚秀琴上香,姚秀帘亦跟着上香。袅袅的香线旋着,轻轻盈盈地飘散开来,飘出洞开的窗户,散入空旷的夜幕。夜幕愈是黑得浓重,树影屋脊线上,停着浅淡幽微恬静的一枚下弦月,像极了姚秀琴遗像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