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三十三,六个遗体整容师用了近七个小时,终于修复好了罹难者的遗体。
守灵厅的正门外面有一杆路灯,灯下有人,借了一缕光,在看守灵厅里昏暗的走廊。
“领领。”
是老冯,老冯的大名叫冯康,他比商领领大了一岁,是馆里有编制的正式工。商领领不是,她是合同工。
她把放在远处的视线收回来,叫了声:“冯哥。”
“怎么还没走?”冯康晃了晃手上的车钥匙,“我载你一程吧。”
夜里有风,把女孩子的声音吹散得有些空灵:“不用了。”她婉拒,“我还要吃点东西再回去。”
冯康摆摆手:“行,那我先走了。”
干他们这一行的,不和人说再见。
冯康的车开走了。
商领领抬起头,天上的月亮坠进了她的眼潭里:好圆啊,想摘下来。
她拨了个电话,号码存的是——狗头。
好一会儿,电话才通,那边响了低低的一声:“喂。”
是男声,说明……是公狗。
路灯的另一侧是绿化带,草色翠绿,红花檵木抽了新芽,不知叫什么名的、紫色的小花探出了脑袋,仰着在瞧月亮,花瓣咧得很灿烂。
商领领倚着隔开绿化的护栏,手指落在上面,指尖轻轻地敲着:“铃声响了十秒呢。”
狗头说:“我刚刚在洗澡。”
她轻飘飘地、好脾气地应了句:“哦,是吗?”
狗头:“……”
反正就很惊悚。
通话停顿了十几秒,商领领没急着说话,狗头也跟着安静。
风吹了一阵,云跟着飘,灌木洒落了几片枯叶,秋意瑟瑟,似要变天。
“如果要以身相许,得用什么法子呢?”清泠泠的嗓音响起,音色是真好听,可大晚上从殡仪馆传来的女声再好听,也会教人毛骨悚然,不能细听,细听还有远处传来的、似有若无的啼哭声。
狗头:“英雄救美?”
落在护栏上、不疾不徐敲击着的白嫩指尖突然停顿住。
英雄救美啊……
她喜欢。
她道谢,诚心的:“谢谢。”
狗头真心实意地腹诽:别,祖宗你别谢我。
翌日,降温了。
是黎明前飘了一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打湿了绿荫,卷来了一阵凉风。这凉凉一宿,送走了多少往生者。
八点不到,商领领就来上班了。整容区只配了一个大办公室,组长周姐总是最早到的一个。
商领领把包挂好,周姐问她:“你昨天不是加班了吗?怎么来这么早?”
不太常见。
商领领不是正式工,馆长惜才,对她很放宽,她上班时间很自由,平时难度大的修复会找她来做,但普通的化妆她经手的不多。
她这样回答:“因为天气好啊。”
周姐看向窗外:天气好吗?好像要下大雨了。
上午没有非正常死亡的特殊遗体送过来,商领领不怎么忙,只化了三个逝者。告别厅那边忙不过来,让她和周姐过去帮忙布置。
路边有小孩在哭。
应该是孩子调皮,翻着护栏玩儿,跌进了护栏外面的草坪里,压坏了好几朵紫色的小花。
小孩哭得惨兮兮,也没见家长,商领领走过去,问啼哭的小孩:“能自己爬起来吗?”
她一贯都很招小孩喜欢。
也没哄,那孩子就不哭了,应该也是没摔疼,抱着护栏自己爬了起来,小腿踩着护栏中间的间隔蹬了几脚,但手够不着,便张开手撒娇:“姐姐抱。”
其实绕几步路就能从绿化草坪里出来,不过估计要踩坏不少紫色小花。
商领领刚伸出手,就被跑过来的妇人一把推开:“你手脏,别碰我家孩子!”
这一推,妇人用了蛮力。
商领领的胳膊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不锈钢的护栏,那护栏的横管坏了,有一块尖锐的铁皮凸出来。
她脸色不改,很心平气和地解释了一句:“我手不脏。”
妇人语气十分不好:“你碰过死人。”
殡仪馆的员工都穿制服,不同组胸前的铭牌不同,商领领的铭牌上写的是整容组。
周姐平时是脾气好的,都看不下去了:“你这人怎么这么狼心狗肺,你儿子摔倒,我同事好心好意过去帮忙,你不道谢就算了,还在这说鬼话。”
鬼是不说话的,说鬼话的都是人。
妇人一把把儿子抱起,横了商领领一眼:“谁要她帮忙了,晦气。”
简直不可理喻,周姐脸都气红了:“你——”
商领领上前拉住她,摇摇头:“算了。”
妇人抱着小孩走了,边走边掸孩子的衣服,跟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嘴里还念了几遍“小儿无心,莫怪莫缠”。
她们是鬼吗?
周姐简直无语:“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职业偏见。”她回过头来问商领领,“没伤着吧?”
她笑了笑:“没事。”
守灵厅门口。
陆常安女士说到一半,发现大儿子跑神了。
“召宝。”
陆常安对大儿子那是一口一个宝,叫十句,景召大概能应个一句。
景召应:“嗯?”
“后面的事有我跟你爸在就行,你们哥俩先回去。”
景河东很孝顺,还请人算了时辰,火化时间安排在上午十点。老人家也没什么亲友,就不办追悼会。
陆常安女士瞥了一眼她家老二,特别叮嘱:“尤其是你,赶紧给我回去上课。”
景见还没毕业,在帝都念工商管理,今年大三,华城和帝都相邻,开车只要两个小时。
他伸手:“给点伙食费。”
没错,他是最穷的富二代,
忘了介绍了,他妈,陆女士,在华城最繁华的居民区拥有一栋三十三层楼高的精装楼,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包租婆。
包租婆从小教育他,不能骄奢淫逸。
“这周的不是给了吗?”
“我打车用掉了。”浪游戏皮肤浪掉了,四个小号,就挺费钱的。
陆常安突然感叹:“啊,风好大,闪了一下耳朵。”
景见:“……”
要不是他这张脸,他都怀疑自己是捡来的。
闪了耳朵的陆女士回头就问大儿子:“召宝啊,新车开得顺不顺手?要不要妈再给你买一辆?”
景召说挺顺手。
景见:“……”
景见也问过陆女士,都是儿子,怎么差别这么大。
陆女士当时回答:“因为我是颜控。”
所以长得丑怪他咯,怪他长得像妈。
其实也不是丑,他撞脸了一个以美貌著称的艺人,但对方性别:女。
十六岁的时候,他性子上来,叛逆得很,铲了平头纹了身,走了一段时间的硬汉风。纹身现在还在,就在肩膀上,是一条龙,有半个手臂那么长,当时还挺流行的,现在简直没眼看,又土又中二。
陆女士倒也不是事事都克扣他的,至少很喜欢给他买鞋子衣服,整箱整箱地搬回家,不过陆女士的审美他实在不敢恭维,不是粉色,就是粉蓝粉绿粉白。
“我去看看烧完了没——”陆女士立马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呸呸呸,说错话了。”她嘱咐景召,“你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开车开慢点,要是困就找个代驾。”
“嗯。”
陆常安女士去找丈夫去了。
景见等她走远了:“哥。”
景召把手机扔给他。
景见熟练地解锁,点进微信,给自己的小号转了两万。哎,生活不易,全靠老哥接济。
哥俩往停车场走。
景召突然停下来,把手机拿回去:“你去车上等我。”
景见:“你去哪?”
他说:“厕所。”
景见先去找车了,他哥的车好找,陆女士买的,非常高调的车型。
沿着守灵厅门前的这条路往右直走就有厕所,景召往左直走了。他走到不锈钢的护栏前,伸手,用食指碰了一下上面沾的血。
守灵厅和告别厅都设有咨询台。
左小云昨晚上夜班了,同事有事,跟她换了班,今天白天还是她的班。也没什么人过来咨询,她在摸鱼。
她给闺蜜发消息:【我跟你说,昨晚那个帅哥,才不是艳鬼,我今天又看到他了】
闺蜜回:【你这是被鬼缠身了】
她回:【我百鬼不侵】
叩、叩、叩。
眼前的桌子被人敲响,左小云抬头,然后两眼开始放光。
哇哦,是那位艳鬼。
白天看更好看呢,这等浓颜系,外面漏进来的光这么一打,要命哦。
“那个用完了。”
他指着旁边的资料架。
左小云探头过去看:“什么?”
“写建议意见的那个本子。”
左小云反应过来:“哦。”她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本新的,递过去,顺便体贴地递上笔。
他道了声谢谢,拔掉笔帽,在收集意见的本子上写字。
这个本子有好几个月没换了,平时很少会有人提意见,左小云忍不住把眼神飘过去,偷偷瞄纸上写的内容,字没看清,看到他的手了,骨节很长,算不上白皙,不过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腹也不尖细,手背的青筋有些明显,不是纤纤玉手,是一双很有力量感的手。
左小云注意到他的食指了:“你的手……”
笔尖顿住。
景召抬眸看过去:“嗯?”
这一声……艹,好苏!
左小云发誓,她平时真的不花痴:“你手上出血了。”她从抽屉里摸出一盒创口贴来,“这是新的,我没用过。”
他食指的指腹上,沾着血色。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谢谢。”
左小云再次发誓,她真的不花痴:“十五块一盒。”她拿出手机,“能扫微信吗?”
他应该是个很绅士的人,即便拒绝人,也没有半分失礼:“不好意思,我手机没电,现金可以吗?”他从钱夹里掏出来一张二十的纸币,放在桌上,最后在意见本上签完字,把笔帽盖好,放下笔,压在纸币上,“谢谢。”
他拿起那盒创口贴,把意见本放回资料架上,然后离开。
左小云用目光送他,叹气:“哎。”她要的不是二十块,是微信号啊!
等人走没影了,左小云跑去看了意见本。
“守灵厅外面的不锈钢护栏(左边往右数第三栏)坏了。”
后面签名是龙飞凤舞两个字。
“景……”
景什么来着,字虽很漂亮,也很有风骨,但签名连笔得有点厉害。
左小云拿起手机,给闺蜜说:【刚刚艳鬼给了我二十块】
闺蜜:【我草,冥……币???】
左小云:“……”
这种闺蜜,毁了她好多浪漫啊。
景见在停车场等了有十几分钟,他哥才过来。
“喏。”景见抬了抬下巴,“你车被人刮了。”
副驾驶的车门上有一条很长的划痕,肇事者还算厚道,在挡风玻璃前压了一张纸。
纸上写道:“对不起先生,我刮坏了您的车,下面是我的号码,请联系我,维修的花费我会全部承担。”
景见想起来了:“是不是今天早上那姑娘?”
早上八点左右,他跟景召去馆里的食堂吃早饭,就见一个穿着粉色毛呢裙的姑娘盯着这车看,那姑娘的粉色电瓶车就停在旁边。
嗯,是她。
景召看见她把写了号码的纸压在雨刮器下面。
他从扶手箱里拿了只笔,在纸上写:不用赔。
笔扔回车上,那盒创口贴压着那张纸,放在了粉色的电瓶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