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抹灵异色彩

一抹灵异色彩。

你在时间的黑暗洪荒与无底洞里,

还看见了什么?

——《暴风雨》,莎士比亚

事情的发端,是玛戈突然开始发胖。才短短一段时间,她就惊恐地发现自己变成圆桶状了。我们的家庭医生安德鲁契利被招来观察这个神秘现象。看了玛戈的一身肥肉之后,他非常烦恼地发出一连串“啧啧”声,开了好几种药丸、药汁,提供了好几种节食方法。结果通通无效。

“他说,”有一天吃午餐的时候,玛戈眼泪汪汪地向大家吐露,“是内分泌的问题。”

“内分泌?”母亲觉得大事不妙,“什么意思,内分泌?”

“我不知道!”玛戈开始号叫。

“每次吃饭都得讨论你的毛病吗?”拉里问。

“拉里亲爱的,安德鲁契利说这是内分泌的问题。”母亲说。

“胡说八道!”拉里不在乎地说,“她在发育。”

“发育?!”玛戈尖声叫道,“你知道我现在有多重吗?”

“你需要多运动,”莱斯利说,“为什么不开始学驾帆船?”

“我看船不够大!”拉里说。

“过分!”玛戈哭出声来,“你要是明白我的感觉,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拉里亲爱的,”母亲息事宁人地说,“讲这种话很不好。”

“她像颗长了天花的西瓜一样滚来滚去,我能怎么办?”拉里烦躁地说,“听你们的口气,别人还以为是我的错呢。”

“这得想想办法,”母亲说,“我明天就去见安德鲁契利。”

安德鲁契利再次表示,他认为玛戈的内分泌有问题,应该去伦敦治疗。于是,经过一连串电报及信件往返之后,玛戈被遣送回伦敦,交托给唯一还愿意跟我们讲话的两位好亲戚——母亲的表姐朴登丝和她的母亲芬姨婆。

玛戈寄来了一封简信,告诉我们她已平安抵达,与朴登丝姨妈及芬姨婆住进了诺丁山城门附近的一家旅馆,并已联络了一位很好的医生。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再没有消息。

“她为什么不写信呢?”母亲说。

“你不要小题大做,妈,”拉里说,“有什么好写的?除了报告她最新的三围之外。”

“我想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母亲说,“毕竟她身在伦敦啊。”

“伦敦又怎么样?”拉里问。

“那样的大城市,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母亲阴沉地说,“你没听过女孩子在大城市里的可怕新闻?”

“拜托,妈,你不要杞人忧天好不好?!”拉里气呼呼地说,“你觉得她会出什么事?你怕她被拐去哪个地下淫窝是不是?她连门都挤不进去!”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母亲很严厉地说。

“你真会庸人自扰,”拉里说,“我问你,只要是稍微有点儿自尊的奴隶贩子,谁会多看玛戈一眼?就算有,有谁扛得动她?”

“我就是担心,”母亲拌嘴似的说,“我要去发个电报。”

电报发出去之后,朴登丝姨妈的回信很长。她表示玛戈交往的人她都不赞同,母亲最好快去劝醒她。情势立刻大乱。心急如焚的母亲一边派遣我们不可或缺的向导、哲学导师及朋友斯皮罗前去买车票,一边狂乱地开始打包行李。突然之间,她又想到我。她认为留下我让两个哥哥照顾,百害而无一益,于是决定带我同去。斯皮罗又领命去多买了一张车票,打包更多的行李。我把整件事情视为天赐良机,因为我的家教克拉夫斯基先生锲而不舍、义无反顾地决心要教会我法文的不规则动词,英国之行刚好给了我梦寐以求的喘息机会。

从满是阳光、慵懒宁静的科孚出发,在黑夜里抵达伦敦,无疑给我们带来了精神上的一大创伤。车站里挤满我和母亲不认识的人,每个人都忧心忡忡、脸色发青地赶来赶去。脚夫们讲话的腔调我们几乎听不懂,伦敦市里到处灯火通明、人山人海,出租车像吵闹的甲虫,穿过正在放烟火的皮卡迪利广场。空气寒冷,你一讲话,嘴巴前便飘着一团雾气,让人觉得自己好像连环画里的人物。

终于,在巴拉克雷瓦公寓沾满烟灰的假科林斯式柱子前,出租车停住了。一位青蛙腿的老爱尔兰门房帮我们把行李搬进旅馆,但没有人来迎接我们。我们注明抵达时间的电报显然是传丢了。门房告诉我们,年轻小姐去参加聚会了,朴登丝姨妈和芬姨婆去喂狗了。

“他说什么来着?亲爱的!”母亲等他离开后问我。老门房的口音之重,简直就像在讲外国话。我说玛戈去参加聚会了,朴姨妈和芬姨婆去喂狗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母亲迷惑地问,“玛戈去参加什么聚会?狗又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不知道,不过以我对伦敦的粗浅印象,这儿的确需要多几只狗。

母亲很笨拙地在瓦斯表里塞了一先令,点燃瓦斯炉火:“我看我们只好自求多福,等她们回来了。”

等了一个钟头,门砰一声打开,朴姨妈冲进来,伸展双臂,叫喊着母亲的名字,仿佛一只奇怪的沼泽鸟。她拥抱我们两人,黑中带青的眼仁里闪着爱和兴奋的光芒。我顺从地亲亲她飘着淡淡香味的美丽脸蛋,感觉和三色堇一般柔软。

“我本来以为你们永远不会来了,”她说,“妈咪还在后面。她爬楼梯很辛苦,可怜。嗯,你们俩看起来好极了。快把一切告诉我。你喜欢这家旅馆吗?这里便宜又方便,除了住了好多怪人。”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缓的喘气声。

“噢,妈咪来了,”朴姨妈说,“妈咪!妈咪!他们在这里。”

我的芬姨婆从门后出现。第一眼看到她,我有点儿坏心地觉得,她看起来活像个会移动的帐篷。她身上罩着一件铁锈色的软呢套装,款式和尺码都很惊人;头戴一顶天鹅绒帽,据说小精灵戴的帽子就是这样的;眼镜闪闪发光,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像一对猫头鹰眼。

“露依!”她展开双臂大叫,眼睛往上翻,好像母亲是圣人显灵似的,“露依,杰瑞!你们来了!”

母亲和我被用力拥抱,用力亲吻。这可不像朴姨妈轻柔如羽毛或花瓣似的拥抱;这是结结实实地、能压断肋骨的拥抱,和会让你嘴唇瘀血的亲吻。

“真抱歉我们没等在这儿迎接你们,露依亲爱的,”朴姨妈说,“可是我们不确定你们什么时候到,又得喂狗。”

“什么狗?”

“当然是我的贝灵顿小狗了,”朴姨妈说,“难道你不知道吗?妈咪和我现在在专门养殖狗。”她很害羞,像银铃般笑了一声。

“上次你们不是养了别的东西吗?”母亲说,“是山羊,对不对?”

“噢,山羊我们还在养,”芬姨婆说,“加上我的蜜蜂和母鸡。可是我的女儿觉得养狗也不错。她很有生意头脑。”

“我真的觉得很值得,露依亲爱的,”朴姨妈说,“我先买下金铃铛,然后再买银铃铛……”

“然后再买下小铃铛。”芬姨婆插嘴。

“然后是小铃铛。”朴姨妈说。

“然后是银铃铛。”芬姨婆说。

“哎,妈咪,不要吵好不好?银铃铛我已经说过了。”

“还有金铃铛。”芬姨婆说。

“妈咪有点重听,”朴姨妈多此一举地解释,“它们通通生小狗了。我带去伦敦卖,同时还得注意玛戈。”

“对,玛戈呢?”母亲问。

朴姨妈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轻把门关上。

“她去参加聚会了,亲爱的。”她说。

“我知道,是什么样的聚会?”母亲问。

朴姨妈紧张地四下看看。

“是灵异聚会。”她嘶嘶耳语。

“还有银铃铛。”芬姨婆说。

“妈咪,不要吵!”

“灵异聚会?”母亲说,“她去参加灵异聚会干什么?”

“治疗她的肥胖和青春痘,”朴姨妈说,“不过你听我一句,这玩意儿不会有好结果的,邪门儿得很。”

我可以感到母亲开始觉得事态不妙。

“这我就不懂了,”她说,“我送玛戈回国是要她去看那个什么大夫来着?”

“我知道,亲爱的,”朴姨妈说,“可是等她住进这家旅馆之后,她就落入那妖女的魔掌里了。”

“哪个妖女?”母亲觉得事态非常不妙。

“山羊也很好,”芬姨婆说,“可是今年羊的奶水变少了。”

“妈咪,住嘴!”朴姨妈嘘她,“就是那个妖女,黑达克(haddock)(4)太太。”

“鳕鱼,鳕鱼!”母亲困惑地重复。只要一提到可以入厨的东西,她的思路一定会被打断。

“她是个灵媒,亲爱的,”朴姨妈说,“她把玛戈吃得死死的,她说替玛戈找到了一个向导。”

“向导?”母亲虚弱地问,“什么样的向导?”

我可以想象,在她纷乱如麻的脑海里,浮现玛戈开始迷上登山或诸如此类的运动的景象。

“一位精神向导,”朴姨妈说,“他叫作毛威克,据说是个印第安人。”

“我现在有十个蜂窝了,”芬姨婆骄傲地说,“采到的蜂蜜是以前的两倍。”

“妈咪,不要吵!”朴姨妈说。

“我不懂,”母亲可怜兮兮地说,“为什么她不继续去找大夫打针呢?”

“因为毛威克叫她不要去,”朴姨妈得意扬扬地说,“他在前三次降灵会上说的,是我听玛戈转述的。当然,所有的话都出自黑达克太太的口中,所以哪能信啊!玛戈告诉我,毛威克警告她不可再被穿孔!”

“穿孔?”母亲说。

“我猜,这是印第安人说打针的意思吧?!”朴姨妈说。

“见到你真开心,露依,”芬姨婆说,“我们来喝杯茶吧。”

“好主意。”母亲虚弱地说。

“我是不会去叫茶的,妈咪,”朴姨妈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门后躲了一群地狱来的妖魔鬼怪,“他们在下面聚会的时候,我是不下去的。”

“什么?会发生什么事?”母亲问。

“最好再叫一点儿烤面包。”芬姨婆说。

“噢,妈咪,不要吵!”朴姨妈说,“你不晓得这种聚会有多可怕,露依。黑达克太太会进入半昏迷状态,全身罩满灵波。”

“灵波?”母亲问,“灵波是什么?”

“我房间里有一罐我们自己采的蜂蜜,”芬姨婆说,“你一定喜欢,露依。比外面卖的那些人造玩意儿纯多了。”

“是从灵媒身上发出来的一种东西,”朴姨妈说,“看起来有点儿像……有点儿像……嗯,我自己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我听说看起来像脑浆!然后她们还让好多喇叭在空中飞来飞去。我告诉你,亲爱的,那些人聚会的时候我是从来不下楼的。”

我听得入迷,觉得能看见一位名叫黑达克太太的女人全身粘满脑浆,头上还有两只喇叭飞来飞去,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自告奋勇下楼去叫茶。

我非常失望地发现,楼下根本没有朴姨妈所描述的景象,不过还是请那位爱尔兰门房端了一盘茶上来。正当我们喝着茶,我努力向芬姨婆解释什么是灵波的时候,玛戈腋下挟着一个甘蓝菜走了进来,旁边跟着一位鼓凸着蓝眼睛、头发稀疏的矮胖女人。

“妈妈!”玛戈戏剧化地叫道,“你来了!”

“是的,亲爱的,”母亲严厉地说,“显然来得正是时候。”

“这位是黑达克太太,”玛戈说,“她好棒哟。”

大家很快就发觉黑达克太太有个怪毛病,她似乎不能一边讲话一边呼吸。所以她会急促地吐出一长串像雏菊花环的字,等到一口气用完,便停住,深呼吸,发出像是“哇——哈”的声音。

这时她开始向母亲说话。

“非常荣幸认识你达雷尔太太当然我的向导已经告诉我你会来希望你旅途顺心……哇——哈。”

本来想严词厉色,给黑达克太太一个下马威的母亲,被这一阵奇怪的说话方式弄得手足无措。

“噢,是吗?”她紧张地说,把耳朵伸得老长,想听懂黑达克太太在说什么。

“黑达克太太是一位降灵师,妈。”玛戈很骄傲地说,仿佛在向大家介绍达·芬奇或是发明第一架飞机的人。

“哦,真的吗?”母亲冷若冰霜地笑了笑,“真有意思。”

“知道逝者仍与我们保持接触是一件令人感到十分安慰的事情……哇——哈,”黑达克太太认真地说,“世上有太多的人没有意识到……哇——哈……灵异世界与我们是如此接近。”

“你今天应该去看小狗的,玛戈,”芬姨婆说,“那些小捣蛋把它们的垫子扯得稀烂。”

“妈咪,不要吵。”朴姨妈瞄了黑达克太太一眼,好像怕她随时会长出两只角和一根尾巴。

“你的女儿真的非常幸运因为……哇——哈……她已经找到一位非常优秀的向导。”黑达克太太的语气让人觉得,玛戈上溯了尼亚加拉大瀑布才找到这位精神导师。

“他叫毛威克,”玛戈说,“他好棒哟!”

“目前为止他好像对你还没有什么帮助嘛!”母亲尖酸地说。

“谁说的?!”玛戈愤愤地说,“我已经瘦了快二两了。”

“我们需要一点儿时间和耐心毫无保留地相信来生……哇——哈……我亲爱的达雷尔太太。”黑达克太太说罢,给母亲一个腻死人的微笑。

“我相信,”母亲说,“可是我真的希望,玛戈能让一位大家都看得见的医生治疗。”

“我想它们不是故意的,”芬姨婆说,“我看它们是在长牙,牙龈会酸,知道吧。”

“妈咪,我们现在不是在讲小狗的事,”朴姨妈说,“我们在讨论玛戈的向导。”

“那太好了!”芬姨婆和蔼地对玛戈笑一笑。

“哇——哈,”黑达克太太说,“把女儿交托给我你可以放一百个心毛威克是他那一族里很了不起的巫师也是整个北美洲知识最渊博的一位……哇——哈。”

“他给了我好多好棒的建议,妈,”玛戈说,“对不对,黑达克太太。”

“不能再穿孔了白人女孩不能再穿孔了……哇——哈。”黑达克太太说。

“你看吧,”朴姨妈得意地嘶嘶耳语,“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吃一点儿蜂蜜吧,”芬姨婆殷勤地说,“外面卖的那些人造玩意儿是绝对比不上的。”

“妈咪,不要吵。”

“黑达克太太,我真的认为我女儿应该去看一位务实的医生,而不是听信什么毛威克的话。”

“妈,你太狭隘、太维多利亚(5)了!”玛戈气急败坏地说。

“我亲爱的达雷尔太太你一定要学习信任灵异世界能带给我们的伟大影响毕竟它们只想帮助引导我们……哇——哈,”黑达克太太说,“我深信只要你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一定就会感受到那些精神向导的慈悲力量……哇——哈。”

“我宁愿自己引导自己,谢谢你!”母亲很有尊严地说。

“现在的蜂蜜不比从前了。”芬姨婆想了好一阵子才说。

“你有偏见,妈,”玛戈说,“还没有尝试,就先否决。”

“我深信如果你能说服你母亲来参加一次我们的聚会……哇——哈,”黑达克太太说,“一个全新的世界就会在她的眼前展开。”

“是啊,妈,”玛戈说,“你一定要来参加聚会。你会相信的。你会看到、听到好多好多!真金不怕火炼。”

我可以看出来,母亲的内心正在那儿天人交战。多年来她对迷信、民间传说、巫术和类似的玩意儿深感兴趣,此时黑达克太太的邀请对她的诱惑实在太大。我屏息以待,巴不得她一口答应。这一刻没有什么比目睹黑达克太太身上粘满脑浆,头上还有喇叭飞来飞去更能吸引我。

“嗯,”母亲不置可否地说,“再看看吧,我们明天再谈这件事。”

“我深信一旦突破你的障碍我们就能够提供给你许多帮助与引导……哇——哈,”黑达克太太说,“我希望你和玛戈能一起来参加……哇——哈。”

她给了我们大家一个惨淡的笑容,仿佛心不甘情不愿地宽恕了我们的罪,然后拍拍玛戈的脸颊,出去了。

“真是的,玛戈,”母亲在黑达克太太把门带上之后说,“你真让我生气。”

“妈,你好像个老古董哦,”玛戈说,“那个医生给我打的针根本没用,毛威克却为我创造了奇迹。”

“奇迹?!”母亲讥讽地说,“你看起来跟以前一样胖。”

“苜蓿,”芬姨婆满口塞满烤面包说,“据说最好了,可是我自己比较喜欢石南。”

“我告诉你,亲爱的,”朴姨妈说,“这个女人蛊惑住你啦!她邪门儿得很。你要趁早觉醒啊!”

“我只要求你自己来参加聚会,亲眼瞧瞧。”玛戈说。

“绝不可能!”朴姨妈浑身打哆嗦,“我没那个胆子。”

“他们还用大黄蜂去替苜蓿受精咧,真有意思!”芬姨婆表示。

“我现在太累了,不想讨论这件事,明天再说吧。”母亲说。

“那你帮我弄甘蓝菜好不好?”玛戈问。

“干什么?”母亲反问。

“帮我弄我的甘蓝菜。”玛戈说。

“我常常在想,有没有可能养大黄蜂呢?”芬姨婆若有所思地说。

“你用甘蓝菜做什么?”母亲问。

“她拿来放在脸上,”朴姨妈嘶嘶叫着,“真是滑稽!”

“一点儿都不滑稽,”玛戈生气地说,“对我的青春痘有效极了。”

“什么?你是用水煮还是怎么样?”母亲问。

“不是,”玛戈说,“我把菜叶贴在脸上,你帮我绑紧。毛威克建议我这么做,效果很好!”

“太滑稽了,露依亲爱的,你应该阻止她,”朴姨妈好像一只气鼓鼓的小猫咪,“简直就是巫术。”

“我太累了,不想为这种事争论,”母亲说,“反正大概也没害处。”

于是玛戈坐在椅子上,用手把一大堆皱兮兮的甘蓝菜叶按在脸上,母亲很严肃地用红线把叶片绑紧。我觉得玛戈看起来像个奇怪的蔬菜木乃伊。

“简直就是异端邪说!”朴姨妈说。

“胡说,朴姨妈,你又在那儿大惊小怪。”玛戈的声音从叶片后面模糊地传出来。

“有时候我真怀疑,”母亲打好最后一个结,“我这堆小孩儿到底正不正常!”

“玛戈要去参加化装舞会吗!”兴味盎然地在一旁观看的芬姨婆问。

“不,妈咪,”朴姨妈大吼,“是治疗她青春痘的。”

玛戈站起来摸到门边。

“好了,我要上床睡觉了。”她说。

“如果你在楼梯间遇到别人,会把人家吓死!”朴姨妈说。

“尽兴玩儿啊,”芬姨婆说,“不要野到太晚,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爱疯。”

玛戈出去以后,朴姨妈回过头来看母亲。

“你看,露依亲爱的,我没有夸张吧?”她说,“那女人邪门儿得很。玛戈现在跟个疯子没两样。”

“嗯,”一向把“保护你的小孩,无论他们犯了多大的错”奉为人生圭臬的母亲说,“我想她是有点儿丧失理智了。”

“丧失理智?”朴姨妈说,“脸上绑满甘蓝菜叶!对毛威克唯命是从!太不健康了。”

“就算她得了第一名,我也不惊讶,”芬姨婆咯咯笑道,“一定没有人会想到化装成一棵甘蓝菜。”

母亲和朴姨妈你来我往地讲了一阵儿,中间穿插芬姨婆回忆她过去在印度参加的时髦化装舞会。最后朴姨妈与芬姨婆终于离开了,母亲和我准备就寝。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母亲脱掉衣服,把灯关掉,“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是全家唯一精神正常的人。”

第二天早晨我们决定上街购物,因为有很多东西在科孚买不到,母亲想顺便带回去。朴姨妈认为这主意好极了,因为她也想顺道把她的贝灵顿小狗送去给新主人。

于是,九点钟我们在巴拉克雷瓦公寓外面的人行道上集合。在过路人的眼里,我们这一撮人一定很怪异。芬姨婆大概为了庆祝我们到来,戴了一顶上面插了一根大羽毛的小精灵帽,站在人行道上,活像一根缠满彩带的五月柱,脚下围绕八只不断打闹、撒尿、蹦蹦跳跳的贝灵顿小狗。

“我看我们还是叫辆出租车吧?!”母亲狐疑地看着那堆嬉闹的小狗。

“噢,不,露依,”朴姨妈说,“那多贵啊!我们可以坐地铁。”

“带着这么多小狗!”母亲怀疑地问。

“是啊,亲爱的,”朴姨妈说,“妈咪现在很会应付它们。”

芬姨婆此刻已被八条狗链捆绑得几乎不能动弹,我们先替她松绑,才往地铁站出发。

“酵素和枫糖,”玛戈说,“你一定要提醒我买酵素和枫糖,妈,毛威克说这两样东西对青春痘最有效。”

“你如果再提那男人的名字,我就真的生气了。”母亲说。

我们的行进速度十分缓慢,因为小狗每碰到一个障碍物就会从不同方向绕过去。我们得不时停下来把芬姨婆从电线杆、邮筒,甚至过路行人身上解开。

“小捣蛋!”每一次奋战之后,芬姨婆总会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它们没有恶意的。”

等我们终于走到售票亭前,朴姨妈又为了小狗的票价与售票员展开冗长而泼辣的争执。

“可是它们才八个星期大,你怎么可以要求我付三岁以下小孩的票钱?”

总算买好票之后,我们穿过人潮走到滚梯口,从地底喷出来的一股热乎乎的恶气迎面扑来,不过小狗们倒因此精神大振,龇牙咧嘴、咆哮着拖着像一艘中世纪战船的芬姨婆往前走。等到它们瞧见滚梯之后,才开始对这次好玩儿的历险起了疑心。看来它们不喜欢站在会动的东西上,而且八只小狗意见一致。不一会儿,我们全挤在滚梯口,和一堆歇斯底里、不停尖叫的小狗周旋。

一条长龙开始在我们后面慢慢形成。

“根本就不应该让它们进来,”一位戴着礼帽、表情严峻的男人说,“不应该让狗坐地铁。”

“我花钱替它们买了票,”朴姨妈喘着气说,“它们跟你一样有权利坐地铁。”

“拜托,”另一个男人表示,“我在赶时间,你们让一让好不好?”

“小捣蛋!”芬姨婆说,“它们这个时候最顽皮了。”

“我们是不是应该一人抱起一只小狗来?”母亲感觉到身后“暴民”的威胁越来越大,提建议说。

这时,芬姨婆一不留神,倒退到滚梯的第一阶上,滑了一跤,随着一大片软呢形成的瀑布,拖着不停尖叫的小狗下去了。

“感谢上帝,”戴着礼帽的男人说,“现在我们可以往前走了吧?!”

朴姨妈站在滚梯口往下瞧。芬姨婆现在已经到达滚梯一半的地方,因为小狗压在身上,没办法爬起来。

“妈咪!妈咪!你没事吧?”朴姨妈尖叫。

“她一定没事的。”母亲安抚她。

“小捣蛋!”被滚梯往下送的芬姨婆微弱地说。

“现在你的狗已经下去了,夫人,”戴着礼帽的男人说,“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使用车站的公共设施了呢?”

朴姨妈气鼓鼓地回过头去准备开骂,但被母亲及玛戈捉住双臂,架着踏下了滚梯,走向那一大包软呢和贝灵顿小狗的芬姨婆。

我们把芬姨婆扶起来,帮她拍掉身上的灰尘,解开小狗,然后走向月台。此时,那群小狗已经可以为“保护受虐动物协会”做海报广告了。再可爱的贝灵顿犬,一碰上危急时刻,看起来都会比任何其他种类的狗狼狈。它们站在地上发出颤抖、高而尖的吠声,好像一群迷你海鸥,浑身打着哆嗦,不时弯着青蛙腿蹲下去,用它们因恐惧而瘫软的身体装饰地板。

“可怜的小东西,”一位经过我们身边的胖女人同情地说,“有些人对待动物的方式真丢脸。”

“噢!你们听到没有?”朴姨妈充满火药味地说,“我真想追过去好好教训她一顿。”

幸好,火车在这个时候挟着一股热风呼啸进站,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这群小狗立即严阵以待。前一分钟它们还站在那儿发抖,像一群灰乎乎、饿得半死的羔羊,咩咩哀号,下一分钟却像一队雪橇犬,拖着芬姨婆往前冲。

“妈咪!妈咪!回来!”朴姨妈尖叫着引领我们随后追了过去。

她忘了芬姨婆牵狗的哲学。芬姨婆曾经对我详细解说过,绝对不可以拉扯狗链,因为那样可能会伤到狗脖子。她恪守这条新奇的原则,颠颠簸簸随着一列小狗往月台尽头跑过去。等我们终于赶上她,制住小狗的那一刻,列车也发出满足的叹息,关上门,扬长而去。我们只好站在一堆贝灵顿小狗中间,等下一班车。等我们终于把小狗通通弄上列车后,它们已完全恢复精神,开始彼此打闹、咆哮、尖叫。狗链缠住乘客的腿,其中一只在兴奋之余,纵入空中,扯烂了一名长得像英国银行经理的男人手中的《泰晤士报》。

“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再次回到地面上的母亲说。

“恐怕带小狗是辛苦了点儿,”头发凌乱的朴姨妈说,“你知道,它们习惯了乡下,一到城里就觉得什么都不对劲儿。”

“嗯?”芬姨婆问。

“不对劲儿!”朴姨妈大叫,“小狗觉得什么都不对劲儿!”

“真糟糕!”芬姨婆说罢,在我们还来不及制止她时,便领着小狗走到另一个滚梯口,又消失在地洞里了。

送走小狗之后,我们虽然觉得疲惫不堪,但买东西却买得很过瘾。母亲买到了所有她需要的东西;玛戈买到了酵素和枫糖;我呢,在她们为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忙得团团转之际,也买了一只漂亮的鲜红雀、一条又胖又亮像凫(6)(fú)绒的带斑黑蝾螈,加上一只填充鳄鱼。

每个人都很满意地回到巴拉克雷瓦公寓。

在玛戈的坚持下,母亲同意参加当天晚上的降灵会。

“不要去,露依亲爱的,”朴姨妈说,“太多不可解释的东西了。”

母亲用一套非常棒的逻辑为她的决定辩护。

“我觉得我应该见见这位毛威克先生,”她对朴姨妈说,“他毕竟在为玛戈治疗。”

“噢,亲爱的,”朴姨妈眼见母亲心意已决,“简直太疯狂了,可是我非陪你去不可,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参加那种聚会。”

我哀求让我也跟去,因为,我对母亲说,前不久我才借了一本专门讲如何拆穿灵媒骗局的书。我的新知识也许可以大大派上用场。

“我看我们还是别带妈咪去吧?”朴姨妈说,“或许会对她造成坏影响。”

于是,当晚六点钟,我们带着如惊弓之鸟的朴姨妈,来到了黑达克太太的地下室。我们在那儿碰到各路人马:有旅舍的女经理葛鲁特太太;一位高而抑郁、口音重得像满口都是干酪的俄国人;一位非常严肃的金发女孩和一个了无生趣的男孩。据说那个男孩在学演戏,可是,我们除了看他在满是棕榈盆栽的休息室里安详地打盹儿之外,没见他做任何事情。让我生气的是,母亲不准我事前搜查房间,看是否有暗藏的线路或假造的灵波。不过我倒抓住机会告诉黑达克太太我最近才读过的那本书,我说如果她是真的灵媒,一定会对那本书感兴趣。讲完之后她看了我一眼,眼神一点儿都不和善。

我们坐下来围成一圈,握着旁边人的手。一开始就吓死人,因为灯一灭,朴姨妈就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从椅子上跳起来。原来她靠在椅背上的皮包滑了下来,碰到她的腿,她以为有人在抓她。我们安抚她,向她保证她没有受到恶魔的攻击。所有人再度入座,握起手。室内唯一的光源是小盘里豆大一点儿的灯火,在房内投下一明一灭、不断晃动的阴影,让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像刚从千年古墓里爬出来的死尸脸。

“现在我不希望任何人讲话请大家握紧手以免流失元神……哇——哈,”黑达克太太说,“我知道我们之中有信心不足的人但我仍然要求各位敞开心胸。”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朴姨妈对母亲耳语,“我不是信心不够。我的问题就是太自信了。”

指示完毕,黑达克太太坐进她的安乐椅中,虚假又轻松地进入半昏迷状态。我眯着眼睛死盯着她瞧,下定决心绝对不要错过灵波的发射。刚开始她只是闭着眼睛坐在那儿,室内一片死寂,只听见朴姨妈打哆嗦的细微声音。接着黑达克太太的呼吸开始沉重;然后她开始打鼾,听起来像是有人在阁楼地板上倒出一袋马铃薯。我可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得,打鼾,谁不会装啊?朴姨妈抓着我的手湿湿的,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整条臂膀都在颤抖。

“啊——啊——啊——”黑达克太太突然开口了,朴姨妈立刻在椅子上弹了一下,小声嘤嘤叫了一声,仿佛刚被刺了一刀。

“啊——啊——啊——”黑达克太太又说,把这简单喉音的舞台效果发挥到极致。

“我不喜欢,”朴姨妈颤声说,“露依亲爱的,我不喜欢。”

“不要吵,否则你会破坏一切的,”玛戈嘘道,“放轻松,敞开你的心智。”

“我看到了陌生人。”黑达克太太突然开始说话,带着一股很浓的印度口音,我听了想偷笑。

“陌生人来加入我们,我对他们说‘欢迎’。”

我觉得唯一不寻常的地方是,黑达克太太不再把字串在一起讲出来,也没有发出那种奇怪的吸气声。此刻,她含糊地咕哝一阵之后,开始非常清楚地说:

“我是毛威克。”

“噢——噢!”玛戈高兴地说,“他来了!妈,就是他,毛威克!”

“我好像要昏倒了!”朴姨妈说。

我在昏暗的灯光里瞪着黑达克太太瞧,却怎么也没瞧见灵波和喇叭的踪影。

“毛威克说,”黑达克太太宣布,“白人女孩不可再穿孔。”

“你看!”玛戈得意扬扬地说。

“白人女孩必须服从毛威克,不可受到没有信仰的人的影响。”

我听到母亲在阴影里带着火药味地喷鼻子。

“毛威克说倘若白人女孩信任他,再过两个满月,就可痊愈。毛威克说……”

可惜毛威克想说的话我们永远无缘聆听了,因为就在那一刻,一只猫像一片云似的,神不知鬼不觉荡进房间里,跃上朴姨妈的膝头。她的尖叫声直刺我们的耳膜,她整个人弹了起来,尖叫道:“露依!露依!露依!”然后像一只晕眩的飞蛾,在围成一圈的人堆里跌跌撞撞,每碰到一样新的东西就尖叫一声。

某个聪明人在发疯的朴姨妈造成破坏之前打开了灯。

“我说,这有点儿反应过度吧!”那位了无生气的年轻人表示。

“你很可能对她造成了极大的伤害!”金发女孩怒视朴姨妈,手里拿着手绢为黑达克太太扇风。

“有东西碰我!它碰了我!跳到我膝上!”朴姨妈眼泪汪汪地说,“是灵波。”

“一切都被你破坏了!”玛戈生气地说,“毛威克正准备出来了。”

“我想我们听够了毛威克的话,”母亲说,“你早该停止胡闹了!”

一直在一旁打鼾的黑达克太太这时突然醒了过来。

“胡闹?”她用她那两只鼓凸的蓝眼睛瞪着母亲,“你敢说这是胡闹……哇——哈。”

我极少见过母亲像那天那么生气。她把自己的身体挺得笔直,浑身上下气鼓鼓的。

“冒牌货!”她毫不留情地对黑达克太太说,“我说这是胡闹,就是胡闹!我不容许我的家人跟这种骗子伎俩搅和。来,玛戈!来,杰瑞!我们走。”

我们被一向软弱的母亲这凌人的决断力吓呆了,驯服地跟在她后面,留下暴怒的黑达克太太和她的几位门生。

一踏入房间,玛戈的泪水便决堤似的喷出来。

“被你搞砸了!被你搞砸了!”她绞着手说,“黑达克太太再也不会跟我们讲话了。”

“再好不过,”母亲严厉地说,一边倒了一杯白兰地给还在抽搐、非常痛苦的朴姨妈。

“你们玩得开心吧?”芬姨婆大梦初醒,像只猫头鹰似的对我们笑。

“不!”母亲简洁地说,“我们玩得不开心。”

“我不能不去想那道灵波,”朴姨妈大口吞下白兰地,“摸起来像……像……你知道,软塌塌的。”

“毛威克正要出来,”玛戈哀号,“他正要告诉我们很重要的事。”

“你们提早回来很聪明,”芬姨婆说,“即使到这个季节,晚上还是很凉。”

“我确定它是要来掐我的脖子。摸起来像是……像是一种……软塌塌,像手一样的东西。”

“毛威克是唯一能治疗我的人。”

“我父亲以前常对我说,这个季节的天气最善变。”芬姨婆说。

“玛戈,不要摆出这副蠢相。”母亲很生气地说。

“后来,露依亲爱的,我感觉到好多根毛茸茸的手指头往我脖子上爬。”朴姨妈完全不理会玛戈,只忙着渲染自己的惊险遭遇。

“我父亲以前每天都带一把伞,无论冬天还是夏天,”芬姨婆说,“别人都笑他,可是即使在最热的时候,他发现带伞还是有用得很咧!”

“你老是破坏我们的事!”玛戈说,“你老是干涉我们。”

“问题就是我干涉得不够,”母亲说,“我告诉你,你现在就停止胡闹,不准哭,我们立刻动身回科孚去。”

“要不是我及时跳起来,”朴姨妈说,“它就会掐住我的脖子!”

“我父亲以前常讲,没什么比一双橡胶套鞋更有用的了。”芬姨婆说。

“我不回科孚!我不!我不!”

“我说什么,你就给我照做!”

“它掐着我的脖子,邪门儿透了!”

“他不喜欢橡胶靴,他说穿橡胶靴会脑出血。”

我不再听她们讲话,体内血液奔腾,兴奋不已。我们要回科孚了!我们将离开这脏兮兮、没有灵魂又滑稽的地方,回到那令人销魂的橄榄树与蓝色海洋的怀抱里;回到朋友的温暖人情与笑语之中;回到那金色的、温柔的长长白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