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我要向诸位介绍的是一个七十来岁的人,个头又高又大,面貌有几分像克雷洛夫,耷拉的眉毛下面露出明亮而聪慧的眼神,气度威严,语调从容,步态缓慢——这就是奥夫谢尼科夫。他穿的是一件肥大的蓝上衣,袖子很长,纽扣一直扣到上面,脖子上围一条淡紫色绸围巾,脚蹬一双擦得锃亮的带流苏的长筒靴,从大体上看,很像一个富足的商人。他的手很好看,又软又白,在说话的时候常常抓住自己的上衣纽扣。奥夫谢尼科夫的威严和镇定、机灵和懒散、正直和顽强,常常使我想起彼得大帝时代以前的贵族……如果他穿起古代的无领长袍,那是很相称的。这是旧时代遗留的人物之一。
乡邻们都特别敬重他,认为结识他是荣幸的。他的同辈独院地主们对他无比崇拜,毕恭毕敬,并以他为骄傲。一般来说,在我们这里至今很难说独院地主和庄稼人有什么区别。他们的家业几乎比庄稼人还差,小牛还没有荞麦高,马勉强活着,马具是绳索做的。奥夫谢尼科夫在总的规律中是个例外,虽然也算不上富有。他和妻子住在一所舒适而整洁的小房子里,用的仆人不多。他要仆人穿俄国服装,称他们为雇工。雇工也为他种地。他不冒充贵族,不装成地主,从来不像通常说的“得意忘形”。第一遍邀请他入席,他绝不就座。有新的客人进来,他一定站起来,可是那态度亲切而庄重、威严,客人向他行礼不由得把腰弯得更低。
奥夫谢尼科夫保持古风不是由于迷信(他的心灵非常自由),而是由于习惯。比如,他不喜欢弹簧座的马车,因为他认为并不舒适。他要么乘坐赛跑马车,要么乘坐带皮垫的漂亮小马车,而且要亲自驾驭那匹枣红色的良马(他养的全是枣红马)。车夫是一个面颊红红的年轻小伙子,头发剪成圆弧形,穿着淡青色外衣,戴着低低的羊皮帽,腰束皮带,恭恭敬敬地跟他并排坐着。奥夫谢尼科夫在午饭后总要睡一会儿,每到星期六都要洗个澡,读的全是宗教书(而且都要郑重地戴起他那圆形的银框眼镜),每天都早起早睡。不过,他常刮胡子,头发留的是德国式的。
他招待客人非常亲切和热诚,但是对客人不卑躬屈膝,不忙活,不把什么干的和腌渍的都拿出来敬客。“太太!”他也不站起来,只是略微地朝她转过头去,慢条斯理地说,“拿点什么好吃的招待客人。”他认为出卖粮食是罪过,因为粮食是上帝赐的。在一八四〇年,大饥荒和粮价飞涨的时候,他把全部储粮分发给附近的地主和庄稼人,到第二年,这些人都怀着感激的心情纷纷来归还粮食。
乡邻们常常跑到奥夫谢尼科夫这儿来请他评理,为他们调解,差不多都服从他的评判,听从他的劝告。有许多人多亏了他,才完全划清了地界……但是在和女地主们打过两三次交道之后,他就声明,绝不参与调解女人之间的任何争端。
他不喜欢着急和慌张,不喜欢婆娘们的闲言碎语和“忙乱”。有一次,他家不知怎么失了火,一名雇工气急败坏地跑到他房里,叫喊:“失火了!失火了!”
“哎,你叫什么?”奥夫谢尼科夫镇静地说,“把帽子和手杖给我拿来……”
他喜欢自己训练马。有一次,一匹比秋格烈性马拉着他飞奔下山,朝峡谷冲去。“哎,行了,行了,你这年幼的小驹,你会摔死的呀。”奥夫谢尼科夫和蔼地对它说。一转眼,他就和赛跑马车、坐在他后面的小厮以及那匹马一同飞进峡谷里。幸亏谷底是一堆堆的黄沙,没有人受伤,只是马驹的一条腿脱了臼。
“哎,你瞧,”奥夫谢尼科夫从地上爬起来,还是用心平气和的语调说,“我对你说过嘛。”
他找的妻子也跟他很般配。他的妻子塔吉雅娜·伊丽尼奇娜是一个高个子女人,又庄重,又少言寡语,天天裹着一方棕色绸头巾。她显得很冷峻,但是,不仅没有人说她无情,而且相反,有很多穷人叫她“好妈妈”和“恩人”。端正的脸庞、乌黑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至今还可以证明她当年是一个有名的美人。奥夫谢尼科夫没有孩子。
读者已经知道,我是在拉季洛夫家跟他相识的,过了几天,我就到他家去了。他正好在家。他坐在皮制的大安乐椅上,在读经文月书。一只灰猫在他肩膀上打呼噜。他一如往常,又亲热又庄重地招待我。我们聊了起来。
“路卡·彼得罗维奇,请您照实说说,”我顺便问道,“以前,在你们那时代,是不是好些?”
“我可以对您说,有的地方那时确实好些,”奥夫谢尼科夫回答说,“我们过得更安定,也更富裕些,确实不错……不过还是现在好些。等您的孩子们长大了,那时候也许会更好。”
“路卡·彼得罗维奇,我还以为您会向我夸耀旧时代呢。”
“不,我觉得旧时代没有什么可以特别夸耀的。比如,举个例子来说,您现在是地主,是和您的已故的祖父一样的地主,可是您就没有那样的权势了!再说,您也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现在也受别的地主的欺压,不过,看来这是免不了的。熬来熬去,也许会有好日子过的。是的,我在年轻时看够了的那些事情,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您举个例子说说,有什么事情呢?”
“要举例子,还是再说说您祖父吧。他这个人可厉害呢!他常欺负我们这班人。您也许知道……自家的地怎么会不知道呢?从契普雷金到马利宁有一块地……现在这块地被你们家种了燕麦……这块地本来是我家的,完完全全是我家的,是您祖父从我家夺去的。他骑着马来,用手指了指说:‘这是我的土地。’——就成了他的了。先父(祝他早升天堂)是一个正直人,也是一个烈性子人,他受不了这口气——谁又甘心丢掉自己的家产呀?——就向法院告了状。但也只是他一个人告状,别的人都不去告,都害怕。而且还有人去向您祖父告密,说:‘彼得·奥夫谢尼科夫告了您的状,告您霸占他的土地呢!’……您祖父马上派他的猎师巴乌什带着一伙人来到我家里……他们把我父亲抓起来,带到你们家的领地上。我那时候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光着脚跟着他跑去。您猜怎样?他们把他带到你们家窗下,就用棍子打他。您的祖父站在阳台上看,您的祖母坐在窗前,也在看。我父亲就叫喊:‘大娘,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您就可怜可怜我,替我说句话吧!’可是她睬也不睬,只是抬抬身子,好看清楚些。就这样逼着我父亲答应交出土地,还让他感谢放他生还。这样,那块地就成你们家的了。您不妨去问问你们那些庄稼人那块地叫什么,那块地就叫棍子地,因为是用棍子夺来的。就因为这样,我们这些小人物对于过去那一套,不会十分留恋。”
我不知怎样回答奥夫谢尼科夫才好,而且不敢抬眼看他的脸。
“那时候,我们还有一位乡邻,叫斯捷潘·尼克托波里昂内奇·科莫夫。他把我父亲折腾苦了,真是想尽办法折腾人。这人是一个酒鬼,而且喜欢摆酒席,等到他喝得差不多了,用法语说一声‘这很好’,再把嘴唇一舔,就闹哄起来,闹得六神不安!他派人去请所有的乡邻到他家里来。他的马车都是现成的,停在门口等你。你要是不去,他立刻亲自闯进来……而且这人有多怪呀!他清醒的时候不说谎,可是一喝了酒,就胡吹起来,说他在彼得堡喷泉街上有三座房子:一座是红的,有一个烟囱;一座是黄的,有两个烟囱;还有一座是蓝的,没有烟囱。说他有三个儿子(其实他还没有结过婚):一个在步兵队伍里,一个在骑兵队伍里,还有一个没有当差……又说,每座房子里住着他一个儿子,常到大儿子家里来的是海军将领,常到二儿子家里来的是将军,到三儿子家里来的全是英国人!说着说着,就站起来,说:‘为我大儿子干杯,他是最孝顺我的!’于是就哭起来。谁要是不举杯祝酒,那就糟了。‘枪毙你!’他说,‘还不许埋葬!’要不然就跳起来,叫喊:‘大伙儿来跳舞吧,自己快活快活,也让我开开心!’那你就得跳,就是死也得跳。他把自己的农奴家的姑娘们折腾得要死。常常让她们通夜合唱,一直唱到天亮。谁的嗓门儿最高,就奖赏谁。如果唱得没了劲,他就用手托住头,伤心起来,‘唉,我这无依无靠的孤儿呀!大家都不睬我,好可怜呀!’于是马夫们立刻就给姑娘们鼓劲。我父亲也让他喜欢上了。有什么办法呢?差点儿把我父亲折腾死,本来是会折腾死的,幸亏他自己死了,他是喝醉了从鸽子棚上跌下来摔死的……瞧,以前我们就有这样一些乡邻!”
“时代真是大变了!”我说。
“是啊,是啊,”奥夫谢尼科夫赞同说,“确实可以说,在旧时代,贵族的日子过得更奢侈些。至于那些达官贵人,更不必说了。那些人在莫斯科我见得多了。听说,现在那里也没这样的人了。”
“您到过莫斯科吗?”
“到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现在七十三岁,去莫斯科是十六岁那一年。”
奥夫谢尼科夫叹了一口气。
“您在那里见过一些什么人?”
“见过许多达官贵人,各种各样的达官贵人都见过,他们生活阔绰,使人羡慕,使人惊讶。可是没有一个人赶得上已故的伯爵阿列克塞·格里高力耶维奇·奥尔洛夫·契斯敏斯基。我常常见到阿列克塞·格里高力耶维奇。我的叔叔在他家当管家。伯爵家就在卡卢加门附近的沙波洛夫街上。那才是大贵人呢!那样的风采,那样的雍容大度,是令人不能想象、无法描述的。单是那身材、那威仪、那目光,就非同一般。当你没有认识他、没有接近他的时候,似乎感到害怕、胆怯;等你接近了,就仿佛太阳把你晒得暖暖和和的,浑身感到愉快。什么人他都亲自接见,什么他都爱好。比赛时,他亲自驾车,随便同什么人比赛,他从来不是一下子就超越别人,不使人难受、泄气,只是到最后才冲到最前面,而且还亲亲热热,又安慰对手,又称赞对手的马。他养着最好的筋斗鸽。有时他走到院子里,坐到安乐椅上,叫人把鸽子放起来。四周房顶上都站着仆人,手握猎枪,防备老鹰。伯爵脚下放一个盛水的大银盆,他就在水里看鸽子。许许多多穷人和乞丐靠他过日子……他散了多少钱呀!他发起怒来,真像雷霆,样子非常可怕,不过没什么好怕的,一转眼工夫,他就笑了。他一举办宴会,准能叫全莫斯科的人都醉倒!他这人有多么聪明呀!土耳其人他也打过呢。他又喜欢角力,从图拉、哈尔科夫、坦波夫,从全国各地把大力士请到他家里来。他把谁摔倒了,就奖赏谁;如果有谁把他摔倒了,他更是重赏厚赠,还要亲吻……还有,在我在莫斯科的时候,他发起一场俄罗斯不曾有过的盛大的猎犬比赛。他邀请全国各地狩猎者到他家里,规定了日期,并且给予三个月期限。狩猎者都会集来了,带来许许多多猎狗和猎手——哈,千军万马,真是千军万马!先是大摆宴席,然后出发到城郊去。四面八方的人都拥了来,真是人山人海!您猜怎么样?您祖父的狗竟超过了所有的狗。”
“是米洛维特卡吧?”我问。
“是米洛维特卡,米洛维特卡……于是伯爵就恳求他,说:‘把你的狗卖给我吧,你要多少,给多少。’他说:‘不,伯爵,我不是商人,没用的破布也不卖,不过为了表示敬意,即使妻子也愿意让出,就是米洛维特卡不能让。’阿列克赛·格里高力奇称赞他说:‘我很佩服。’您的祖父就用马车把狗带回家了。在米洛维特卡死的时候,他奏着音乐为它送葬,把它葬在花园里,坟前还立了一块碑。”
“这样看来,阿列克塞·格里高力奇不欺负任何人。”我说。
“事情往往是这样,神越小越难伺候。”
“那个巴乌什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问道。
“怎么您听说过米洛维特卡,却没有听说过巴乌什呢?这是您祖父的猎师头和掌管猎狗的人。您祖父喜欢他不亚于米洛维特卡。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管您祖父叫他干什么,他立刻就去办,就是爬刀山也行……他一呼唤起猎狗,森林里就响起一片呼啸声。他要是一下子发起倔脾气,就跳下马,往地上一躺……猎狗一听不到他的声音,那就完了!见到新鲜爪印不理不睬,任何野物近在眼前也不去追赶了。嘿,您祖父就发火了!‘我不绞死这个无赖,就不活了!我要把这个坏家伙的皮剥下来!把这个坏蛋千刀万剐!’可到末了总是叫人去问他需要什么,为什么不呼唤猎狗去追捕野物。巴乌什在这种情形下大都是要喝酒,等喝过了酒,就站起来,又很带劲地呼唤猎狗了。”
“看来,您也喜欢打猎吧,路卡·彼得罗维奇?”
“喜欢倒是喜欢……是的,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我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那是在年轻时……可是您要知道,因为身份不同,那是不舒服的。我们这种人不能跟在贵族后面游荡。是的,我们这班人中也有人天天醉醺醺的,无所事事,和老爷先生相伴……可是这有什么快活的呀?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给你一匹蹩脚的、磕磕绊绊的马,动不动把你的帽子揪下来,丢在地上。有时用鞭子轻轻抽你一下,像打马一样,你还要始终堆着笑脸,让别人开心。是的,我可以告诉您,身份越低,为人行事越应该谨慎,不然的话,只能自讨侮辱。”
“是的,”奥夫谢尼科夫叹了一口气,又说下去,“自从我涉足人世,很多年过去了。现在世道变了,尤其在贵族中间,我看到有很大的变化。地产少的,要么就当差了,要么不住在原地方了;地产多的,更是非同当年。这些大地主我看得多了,尤其是在划分地界的时候。我应该告诉您的是,我看着他们,心里就高兴,因为他们现在很随和、很有礼貌了。只是有一点使我吃惊,他们知识渊博,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令人口服心服,可是对于实际事情一窍不通,连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损都一无所知,他们的农奴管家想怎样捉弄他们就怎样捉弄。您也许认识亚历山大·弗拉季米罗维奇·科罗廖夫吧?这可是一个像样的贵族,人又漂亮,又有钱,上过大学,好像还出过国,说话有条有理,举止持重,见了我们这些人都握手。您认识吧?好,那就听我说说。上个礼拜,我们应经纪人尼基佛尔·伊里奇的约请,到别廖佐夫村去聚会。经纪人尼基佛尔·伊里奇对我们说:‘诸位先生,必须划分地界了。我们这地区落后于其他地区,这是可耻的。现在咱们就着手吧。’于是就着手划分地界。照例商量、争吵起来,我们的代理人发起脾气。第一个吵闹的是波尔菲利·奥夫钦尼科夫……而且这人又为什么吵闹呀?他自己连一寸地也没有,他是受哥哥委托来办理此事的。”
“他叫嚷:‘不行!你们别想糊弄我!不行,你们看错人了!把地图拿来!把土地丈量员给我叫来,叫这个坏蛋到这儿来!’”
“‘您究竟要怎样?’”
“‘没有这样的傻瓜!哼!你们以为,我会马上把我的想法抖搂出来吗?休想!你们还是把地图拿来,就这样!’于是他用手在地图上直敲。”
“玛尔法·德米特列芙娜听了他的话非常难受,大声说:‘您怎么敢败坏我的名声?’”
“他说:‘你的名声给我的栗色母马都不要。’”
“给他喝了些马德拉酒,好不容易使他不吵了。他不吵了,别人又吵起来。亚历山大·弗拉季米罗维奇·科罗廖夫在角落里,这位老兄咬着手杖的头,只是不住地摇头。我觉得难为情,难受得很,真想跑出去。他对我们会怎样想呢?一看,亚历山大·弗拉季米罗维奇已经站了起来,做出要说话的样子。经纪人连忙说:‘诸位,诸位,亚历山大·弗拉季米罗维奇想说话了。’不能不给贵族一点面子,大家都不说话了。于是亚历山大·弗拉季米罗维奇开口说话了,他说:‘我们似乎都忘记了为什么会集到这里来。虽然划分地界对地主是有利的,是必须做的,但实质上究竟为什么呢?——为的是有利于庄稼人,让他们耕种方便,负担得起赋役。要不然像现在这样,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地,常常跑到五俄里之外去耕种,而且要处罚也不可能。’亚历山大·弗拉季米罗维奇随后又说:‘不关心庄稼人的利益是地主的罪过。如果好好想想的话,就明白他们的利益和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好,我们也好;他们不好,我们也不好……所以,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争吵不休,是罪过,是不明智的……’他说了又说,说了又说……而且说得有多么好呀!句句说到人的心坎里……贵族们一个个垂着头。我真的差点儿流出眼泪。说实在的,连古书里也没有这样的话……可是结果又怎样呢?他自己的四俄亩苔藓沼地不肯让出,也不愿意卖。他说:‘我要叫人把这块沼地的水排干,在这里建一座改良的制呢厂。我已经选定这块地方,我在这方面有自己的打算……’如果真是这样,那倒不错,可实际上只是因为他的乡邻安东·卡拉西科夫舍不得给他的管家一百卢布的钞票罢了。我们就这样散了,什么事也没有办成。亚历山大·弗拉季米罗维奇至今还认为自己是对的,一直还在谈制呢厂的事,可是并不叫人着手排水。”
“他怎样经营自己的产业呢?”
“一直在推行新办法。庄稼人并不说好——不过不能听他们的。亚历山大·弗拉季米罗维奇的做法是好的。”
“这是怎么啦,路卡·彼得罗维奇?我还以为您是守旧的呢。”
“我呀,是另一回事。我不是贵族,也不是地主。我的家业算什么?我又没有别的本事。能够做到合理合法,那就谢天谢地了!年轻的先生们不喜欢旧的一套,我说他们很好……是应该动动脑筋了。只是有一点很糟糕:年轻的先生们太不踏实了。拿庄稼人当木偶,转来转去,玩坏了,就丢开了。于是农奴出身的管家或者德国管事就又把庄稼人抓在掌心里了。哪怕有一个年轻先生做出个样子,让人看看就应该这样这样经营……那也好呀!到头来这会怎样呢?难道我就这样死去,看不到新的局面了吗?这是什么怪事呀?老的一套完了,新的一套就是生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奥夫谢尼科夫。
他回头看了看,坐得离我更近些,小声说下去:“您听说过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刘波兹沃诺夫的事吗?”
“没有,没听说过。”
“请您说说看,这是何等怪事?我真不懂。这是他那些庄稼人说给我听的,可我不明白他们说的是怎么回事。您知道,他是一个年轻人,不久以前继承了母亲的遗产。于是他来到自己的领地上。庄稼人一齐来看自己的主人,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出来迎他们。”
“庄稼人一看,觉得好奇怪,这位老爷穿着棉毛裤子,像个车夫,脚穿绲边的靴子,穿的衬衫是红的,上衣也是像车夫一样的,留着大胡子,头上的帽子怪模怪样,一张脸也是怪里怪气的,醉也不是醉,可精神也不是很正常。”
“他说:‘哥们儿,你们好!愿上帝保佑你们。’”
“庄稼人向他鞠躬,可是都不说话,因为都有些胆怯。他好像也胆怯,他对他们讲起话来。他说:‘我是俄国人,你们也是俄国人。俄国的一切我都喜欢……我的灵魂是俄国的,心也是俄国的……’”
“他突然发出号令:‘来,孩儿们,来唱一支俄罗斯民歌吧!’庄稼人两腿打起哆嗦,完全愣住了。只有一个胆大的唱起来,可是也立刻蹲到地上,躲到别人背后去了……”
“我们这里确实也有些地主,一切都毫无顾忌,是地道的浪荡鬼,穿得像车夫一样,又跳舞,又弹六弦琴,跟仆人一起唱歌、喝酒,跟庄稼人一起大吃大喝。可奇怪的是,这位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像一位闺房小姐,总是读书或者写字,要不然就唱赞美歌,不跟任何人谈话,怕见生人,只知道在花园里散步,好像很苦闷或者忧愁。”
“原来的管家在开头一些日子里害怕得不得了。在瓦西里·尼古拉伊奇要来之前,他跑到一户户庄稼人家里,向一个个庄稼人鞠躬行礼——显然他心里有鬼,自知不妙!庄稼人也觉得有了希望,心想:‘伙计,你休想逃脱!这下要治治你了。你做坏事已经做到头了,你这刻薄鬼!’可是结果呀——我该怎样对您说呢?连上帝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瓦西里·尼古拉伊奇把他叫了来,对他说话,可自己倒脸红了,而且呼吸也很急促,‘你办事千万要公正,不能欺压任何人,你听见了吗?’而且从此以后再也不叫他来了!他住在自己的领地上,像个陌生人一样。这样一来,管家就放心了,庄稼人倒是不敢到瓦西里·尼古拉伊奇那里去了,因为他们害怕。还有令人奇怪的呢,这位老爷对他们鞠躬行礼,和蔼可亲地望着他们,他们反而吓得打哆嗦。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呀,先生,您倒说说看!是不是我老了,糊涂了?我真不懂。”
我回答奥夫谢尼科夫说,这位刘波兹沃诺夫先生大概是有病。
“有什么病呀!别看他年轻,身子都圆滚滚的了,一张脸也是肉嘟嘟的……不过,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呀!”奥夫谢尼科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哦,不谈贵族了,”我说,“路卡·彼得罗维奇,您能不能对我说说独院地主的什么事呢?”
“不,恕我不说吧,”他急忙说,“是的……也该对您说说……不过,说什么呀!(奥夫谢尼科夫把手一挥。)咱们还是喝茶吧……等于庄稼人,确实等于庄稼人。不过,说实话,我们这些人又能怎样呢?”
他不作声了,端上茶来。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站起来,坐到离我们近些的地方。在这天晚上,她有几次悄没声地走出去,又悄没声地走回来。这时,房里肃静无声。奥夫谢尼科夫庄重地、慢条斯理地一杯接一杯喝茶。
“米佳今天来过了。”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小声说。
奥夫谢尼科夫皱起眉头说:“他来干什么?”
“来赔小心。”
奥夫谢尼科夫摇摇头。
“唉,您瞧瞧吧!”他转脸对着我,继续说下去,“对这些亲戚有什么办法呀?又不能不睬他们……这不是,上帝也赐给我一个侄儿。这孩子又聪明又伶俐,这是没有话说的,学识也很好。不过我看,他不会有什么出息。他当过差,后来辞职不干了,说是得不到升迁……他难道是贵族吗?就是贵族,也不会立刻就当上将军。这么一来,他现在就无事可干了……这倒也算不了什么,可是谁知他竟当上了讼棍[20]!给庄稼人写状子、写呈子,给乡警们出点子,揭发土地丈量员,常常进出酒店,结交一班市侩和旅馆老板。这不是很危险吗?区警察局长和县警察局长警告过他不止一次了。幸亏他会打诨说笑,逗得他们捧腹,可是过后又给他们找麻烦……唉,够了,他是不是还坐在你那小屋子里呀?”他转身对妻子说,“我了解你嘛,你是慈悲心肠,总是要袒护他的。”
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低下头,笑了笑,脸也红了一下。
“嗯,果然不错,”奥夫谢尼科夫说下去,“你呀,就知道宠他!好啦,叫他进来——那就这样吧,看在贵客面上,我饶恕这个蠢东西……叫他来吧,叫他来吧……”
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走到门口,叫了一声:“米佳!”
米佳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高高的,身材挺拔,一头鬈发。他走进房来,一看到我,就在门口站住了。他穿的衣服是德国式的,但单是肩上那大得很不相称的褶皱就明显地证明,这衣服不光是俄国人裁的,也是俄国人缝的。
“哦,过来吧,过来吧,”老头子说,“怎么难为情啦?你要谢谢婶婶,她给你说过情了……来,伙计,我来介绍一下,”他指着米佳说,“这是我的亲侄儿,可是我怎么也管不好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我们互相鞠了个躬。)你就说说,你在那儿弄了些什么名堂,他们为什么告你,你说说吧。”
米佳显然不愿意当着我的面表白和申辩。
“以后再说吧,叔叔。”他讷讷地说。
“不,不能以后,现在就说。”老头子又说,“你呀,我知道,你是在这位地主先生面前觉得难为情。这倒是好些,那你就痛说前非吧。说吧,说吧……我们来听听。”
“我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米佳很起劲地说起来,并且摇了一下脑袋,“叔叔,您自己想想看,列舍济洛夫的几个独院地主来找我说:‘老弟,替我们说说话吧。’我问:‘怎么回事?’‘是这样,我们的粮仓好好的,就是说好得不能再好了,忽然有一个当官的来到我们这儿,说是奉命来检查粮仓的。他检查过之后,就说:’你们的粮仓乱七八糟,太不像样子,我一定要报告上级。‘我们问哪些地方不像样子。他说:’我心里有数就是了。‘我们就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个主意,拿出一些钱,把这个当官的打发打发。可是老头子普罗霍勒奇不赞成,他说这样只能使他们这班人贪得无厌。说到底,这有什么呢?难道我们就没有说话的地方了吗?我们听了老头子的话。那个当官的就火了,送了呈子,打了报告。现在就等传我们到庭了。’我问:‘你们的粮仓确实好好的吗?’‘上帝作证,确实好好的,储存的粮食数量也是合法的。’我说:‘那你们没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我给他们写了状子……现在还不知道谁输谁赢……至于为什么有人因为这事到您这儿来告我,说我的坏话,那这是很明显的,不论什么人,自己的衬衫总是离自己的肉更近呀。”
“不论什么人都是这样,不过,你显然不是这样,”老头子小声说,“哦,你和舒托洛莫夫的庄稼人在那儿搞的是什么名堂?”
“您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这事我做得也不错——您还是想想看。舒托洛莫夫的庄稼人的乡邻别斯潘金种了他们的四俄亩地。他说那地是他的。舒托洛莫夫的庄稼人还担负着代役租,他们的地主到国外去了。您想想看,有谁为他们说话呢?可那块地毫无疑问是他们的,一向是他们承租的。于是他们来找我说:‘给我们写一张状子吧。’我就写了。别斯潘金知道了,就恐吓我说:‘我要把米佳这家伙的后胯骨从大腿里抽出来,要不然就把他的脑袋从肩膀上卸下来……’那咱们就瞧瞧,他怎样来卸。至今,我的脑袋还好好的呢。”
“哼,别吹牛,你的脑袋免不了要遭殃,”老头子说,“你这人完全疯了!”
“怎么,叔叔,不是您自己对我说……”
“我知道,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奥夫谢尼科夫打断他的话,说,“是的,为人应当有正气,应该帮助他人。有时候,还应该毫不怜惜自己……可你难道一直是这样做的吗?不是常常有人请你上酒店吗?不是请你喝酒,向你鞠躬,说:‘德米特里·阿列克塞伊奇,好先生,帮帮忙吧,我们一定酬谢您。’于是把一个银卢布或者一张五卢布钞票悄悄塞给你吗?嗯?不是吗?你说说,是不是呀?”
“这确实是我的错,”米佳低下头说,“不过我不拿穷人的钱,不违背良心。”
“现在你不拿,等你困难了,就要拿了。不违背良心……哼,你呀!就好像你所维护的都是十全十美的好人!可是你忘记鲍尔卡·别列霍多夫了吧?是谁为他奔走的?是谁庇护他的?嗯?”
“别列霍多夫是自作自受,的确……”
“他挪用公款……这不是小事!”
“不过,叔叔,您想想看,他又穷,又有一大家人……”
“穷,穷……他是一个酒鬼,一个赌徒——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是因为痛苦,才喝上酒的。”米佳放低了声音说。
“因为痛苦!哼,你既然有这样一副热心肠,就应该帮助他,而不是跟这个酒鬼一起上酒店。至于他会花言巧语,哼,那有什么稀罕的!”
“他这人是再好不过的……”
“在你看来都是很好的……哦,怎么样,”奥夫谢尼科夫转身对妻子说,“给他送去了吗?哦,就在那儿,你知道的……”
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点了点头。
“你这几天哪儿去了?”老头子又说起来。
“在城里。”
“大概一直在玩台球,再喝喝茶,弹弹吉他,跑跑衙门,在后面房里写写状子,跟商人子弟混混,是这样吗?你说说!”
“就算这样吧,”米佳笑着说,“哎呀!差点儿忘了,安东·巴尔菲内奇·冯济科夫请您星期天到他家去吃饭呢。”
“我不到这个大肚子家里去。给你吃的鱼是值一百卢布的,放的油却是有哈喇味的。永远别睬他!”
“哦,我还碰见菲多西娅·米海洛芙娜呢。”
“哪个菲多西娅?”
“就是地主加尔宾钦科家里的,这个加尔宾钦科买了米库里诺村的产业。菲多西娅原是米库里诺村的。她在莫斯科做裁缝,担负着代役租,租金按时交纳,每年一百八十二个半卢布……她很能干,在莫斯科找她做活的人很多。可是现在加尔宾钦科把她叫了回来,让她留在这儿,也不派她什么事情。她很想赎身,而且也对老爷说过,可是他不做任何决定。叔叔,您跟加尔宾钦科熟识,是不是可以替她说句话?菲多西娅愿意出重价赎身。”
“不是用你的钱吧?是不是呀?那好吧,我去对他说说,对他说说。不过我不知道,”老头子带着不满意的脸色说下去,“这个加尔宾钦科是一个刻薄鬼。他收购期票,放高利贷,竞买土地……是谁把他弄到我们这地方来的呀?唉,这些外来人真够受的呀!跟他打交道,别想很快得到什么结果。不过,试试看吧。”
“叔叔,您帮帮忙吧。”
“好的,我帮这个忙。不过你要小心,千万小心!好啦,好啦,不要表白了……行了,行了!不过以后要当心,不然的话,真的,米佳,你会倒霉的,真要遭殃的。我不能老是为你担风险……我又不是有权有势的人。好啦,现在你去吧。”
米佳出去了。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也跟着他走了出去。
“给他弄点茶喝,好心肠的太太。”奥夫谢尼科夫在她后面叫道,“这小子不蠢,”他继续说,“心肠也是好的,只是我很为他担心……不过,对不起,老是说这些小事,让您耽搁这么久。”
通着前厅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矮矮的个头,头发斑白,身穿丝绒上衣。
“哦,弗兰茨·伊凡内奇!”奥夫谢尼科夫叫起来,“您好!近来一切得意吗?”
亲爱的读者,让我给您介绍介绍这位先生。
弗兰茨·伊凡内奇·莱恩是我的乡邻,是奥廖尔的一个地主,通过不完全正常的途径获得“俄罗斯贵族”的荣誉称号。他生于奥尔良,父母都是法国人,他跟着拿破仑来侵略俄国,充当鼓手。开头一切十分顺利,这位法国人也昂着头走进莫斯科。但是在回去的路上,可怜的莱恩先生冻得半死,鼓也没有了,结果落到斯摩棱斯克的庄稼人手里。庄稼人把他在空荡荡的缩绒厂里关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把他带到堤坝边一个冰窟窿跟前,就请这位大军的鼓手赏个面子,就是说,请他钻到冰下去。莱恩先生无法领受他们的盛情,就用法语恳求斯摩棱斯克的庄稼人放他回奥尔良去。他说,诸位先生,那儿有我的“慈爱的母亲”。但是庄稼人也许因为不知道奥尔良城的地理位置,还是请他顺着弯弯曲曲的格尼洛捷尔河往下游,去做水底旅行,而且已经在轻轻地推着他的颈椎骨和脊椎骨给他加把劲。这时忽然听到马铃声,使莱恩说不出地高兴,只见一副老大的雪橇上了堤坝,那雪橇后座高高的,铺着花花绿绿的毛毯,前面套着三匹黄褐色的维亚特马。雪橇上坐着一位地主,又肥又胖,红光满面,穿着狼皮大衣。
“你们在那儿干什么?”他问庄稼人。
“我们要把法国佬放到河里去,老爷。”
“哦!”地主淡淡地应了一声,就转过脸去。
“先生!先生!”可怜的法国佬叫了起来。
“哼,哼!”那穿狼皮大衣的人带着责难的口气说起话来,“该死的东西,跟着拿破仑的大军侵略俄国,烧掉了莫斯科,偷掉了伊凡大帝钟楼上的十字架,现在却叫起‘先生,先生’!现在连尾巴都夹起来了!这也是活该……走吧,菲尔卡!”
马又走动了。
“哦,不过,停一下!”地主又说,“喂,你这位先生,懂音乐吗?”
“救救我,救救我吧,仁慈的先生!”莱恩反复说。
“瞧这个落后的小民族!没有一个懂俄语的!缪济克,缪济克,萨外……缪济克……乌?萨外?[21]喂,你说呀?康普伦乃?萨外……缪济克……乌?[22]福尔托皮亚诺……茹艾……萨外?[23]”
莱恩终于听懂了地主的意思,就点点头表示肯定。
“是的,先生,是的,是的,我是音乐家,不管什么乐器我都会!是的,先生……救救我吧,先生!”
“嘿,算你好运气。”地主回答说,“伙计们,放了他吧,我给你们二十戈比买酒喝。”
“谢谢,老爷,谢谢。请您带他去吧。”
莱恩上了雪橇。他高兴得透不过气来,又哭,又打战,又鞠躬,向地主、车夫、庄稼人道谢。他身上只有一件有粉红色带子的绿色绒衣,天又冷得厉害。地主一声不响地看了看他那冻得发青、发僵的肢体,就把这不幸的人裹到自己的大衣里,把他带回家去。仆人们一齐跑过来,急忙给法国人生火取暖,让他吃了饭,穿起衣服。地主就把他带到他的女儿们那里去。
“孩子们,这不是,”他对她们说,“给你们找到一位教师了。你们一直缠着我给你们找人教音乐和法语,这不是给你们找来了法国人,又是会弹钢琴的……来吧,先生,”他说着,指了指一架破旧的钢琴,那是五年前他向一个卖香水的犹太人买的,“把你的本事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吧——弹吧!”
莱恩战战兢兢地坐到椅子上,他生来还没有摸过钢琴。
“弹吧,弹吧!”地主又说。
这可怜的人像敲鼓一样拼命敲打着键盘,胡乱弹了起来……
“当时我一直在想,”他后来对别人说,“我的救命恩人一定会抓住我的衣领,把我赶出门去。”
可是,使这位被迫的即兴演奏家大吃一惊的是,地主听了一会儿之后,带着赞许的神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很好,”地主说,“我看出来,你很有两下子。现在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过了两个多星期,莱恩就从这个地主家转到另一个地主家。这人又有钱又有学识,很喜欢莱恩那愉快而和善的性情,就把养女许配给他。他任了职,成了贵族,后来又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奥廖尔的地主洛贝萨尼耶夫——一个退伍的龙骑兵和诗人,于是他也迁到奥廖尔来了。
就是这个莱恩,或者如现在称呼的弗兰茨·伊凡内奇,在我在座的时候,走进奥夫谢尼科夫的房里来,他们是常来常往的好朋友。
不过,也许读者陪我在奥夫谢尼科夫家里已经坐厌了,所以我就不再饶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