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释一词即作一部文化史
- 桑兵 关晓红主编
- 3448字
- 2021-08-13 16:13:54
第一节 “科学”入华
目前史学界对于中国近代意义的“科学”一词出现的确切时间尚无定论,(5)基本的共识是,“科学”一词来自日本。(6)而日本用“科学”对译“science”,开始是因为“科学”有“分科之学”的意义。(7)到19世纪80年代,日本“科学”的含义基本固定,具体是指可以类分的各个学科,广义而言是具有近代科学特性的各门学科,狭义则指自然科学。
考证是什么人最早使用“科学”固然重要,更为重要的则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该词。1900年前后,中国使用“科学”一词的人尚不多见。他们大多是在国内接受教育,或多或少受到日本学术的影响。1899年,还是上海东文学社学生的王国维为《东洋史要》作序,就明确断言:“自近世历史为一科学,故事实之间不可无系统:抑无论何学,苟无系统之智识者,不可谓之科学。”(8)章太炎在1900年东渡日本后,增改的《訄书》中出现了两处“科学”字样,分别指代“物理学”(9)与分科治学(10)。杜亚泉编辑《亚泉杂志》时使用了“科学”一词(11),当时他已经可以直译日籍。(12)蔡元培写《学堂教科论》时,明确指出所举学目,“皆取易于识别,故或采译语,或用日本人所定”。(13)而他在为杜亚泉翻译的日文书籍《化学定性分析》作序时,明白说出“科学大法二:曰归纳法,曰演绎法”。(14)应该说这一时期的中国“科学”的确照搬日本人的翻译名词而来,且未溢出日文本意,一是指分科之学,有系统,以追求因果理法为鹄的之学术称为“科学”,二是对于自然的研究称为“科学”。
不过,众人之外有一特例,那就是严复。1901年,严复使用“科学”一词,其用词或许仿自日本,意义则有所不同。是年严复的译著《原富》出版,该书首次出现“科学”一词。经过与原文比照,严复的“科学”意为专科之学,但并非完全与“science”对译,有时也从“arts and sciences”(15),或是“the parts of education”(16)翻译而来,而且学科范围广泛,凡分科的就可以称为“科学”,并没有附加更多的意义。如伦理学对应的是“the science of general principles of good and bad reasoning”(17)。
但是,与译文不同的是,在《计学》的例言中,严复的“科学”意义相当明确。这里的“科学”是指客观之学,以追求事实公例为鹄的,“科学”与主观上的伦理道德无涉,且与“道学”并行不悖。至于“计学”的研究方法,应为“科学”的内籀。(18)这里的“科学”显然不是亚当·斯密原著中的本意,也比日本的“科学”含义周详。那么,严复的“科学”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追溯至1897年严复在《国闻报》发表的《劝学篇》,可见端倪。
《劝学篇》是严复译著《群学肄言》的初译本,只连载了《砭愚》和《倡学》两篇,其中《倡学》是原作者斯宾塞解释何为“科学”最为详细的一篇。在初译本中,严复译“science”为“格致”。1902年,《群学肄言》翻译完成,次年由上海文明编译局出版足本,新译本中将“格致”全部置换为“科学”。其实,早在1895年发表的《原强》《救亡决论》《论世亟之变》,以及1898年发表的《西学门径功用》等文章中,严复已经陆续地把斯宾塞关于“科学”的分类、性质以及“科学”的精神与方法分别阐发,而且说只有符合“西学格致”之例者,才可谓之为“学”。(19)因此,如果不强以“科”“学”二字并为一词为标准的话,严复应该是最早完整表述近代科学体系意思的第一人。遗憾的是,严复的“科学”观似乎远没有他的天演论影响广泛,也没有他的群学那么激荡人心,(20)乃至于直到20世纪初,援引严复的“科学”论说的人尚不多见。(21)
整个20世纪初年,中国社会上充斥的是来自日本的“科学”。中国出现的第一份以“科学”命名的杂志——《科学世界》,第一个含有“科学”字样的组织——科学仪器馆,第一部归入“科学”类的翻译小说,乃至杂志中出现的第一个“科学”类栏目以及讨论“科学”的文章,都无不与日本相关。
明治日本在翻译西学的复杂含义时,不得不借助于中国古典,用种种形式创造了大量新汉语。除了便于望文生义外,国人对于日本学术的趋之若鹜显然是甲午战争的直接后果。日本迅速崛起的成功经验使得朝野士人一致向东看齐,战后兴起的“学战”思潮也多是以“东学”作为学理支撑。即便是那些对“东学”有所抵牾之人,其思想来源也还是日本转贩的西学。如《新世界学报》多次讽刺梁启超拾“东学”之唾余,而不识西学之精旨,(22)可是该刊登载的所谓新学译介,却无一不是从东文翻译。显然,东文东学在地理上、语言上以及功用上所能提供的便利,的确是欧美学术难以比肩的。
另一方面,在“政学为要”的思想指导下,日本的“科学”体现出的普适性,(23)似乎也是严译“科学”无法比拟的。从19世纪30年代开始,在华西人曾经使用过“格致学”“实学”与“新学”等概念,从不同角度诠释西学。但由于西人总体上还是以近代实证科学为根基,中国人又固守“中体西用”的格局,各个学术范畴相继陷入体/用、虚/实、新/旧的二元对立之中,中学式微似乎已经无法挽回。日本“科学”的出现,暂时缓解了中西学术之间的内在紧张,为中学走出困境提供了想象的可能。
最初日本的“科学”主要表现为一种分科的学术形态,只不过所谓的分科并没有严格的规定,同时存在多种部类方法。(24)其中最为常见的是将“科学”分为形上与形下,而无论怎样区分,“形上、形下学合一炉而冶”(25)。形上与形下相较,有日本学者认为自然科学是基础,精神科学最为重要。“中国今日之衰颓,实由精神之败落”,“故精神上之开发,尤为急务”,“今彼之学者当以研究哲学、宗教、伦理、教育等为最要”。(26)中国学者还往往被告知,日本“科学”是一个被他们用实践证明了的,可以调和东西两洋的西学范畴。日本“科学”的形上指向,显然与中国传统的“道”“器”观念颇为契合,无形中投合了中国学人“道”优于“器”的惯性思维。
其次,日本“科学”的分类虽然有形式上的差异,但有形无形之分,并非就是实学空理之别。(27)换言之,“科学”就是分科的实学。加藤弘之(かとうひろゆき)的《天则百话》反复被留日学人转译,其目的就是为了证明无形之学同样具有“科学”性质,也为“政学为要”提供了学理依据。于是,学术的功用不再以其形式为判断,原本无用的中学也被赋予了生机。如谓孔学“恐不足拯神州于已溺,而危亡之至益加速”(28),不可为应时之学,却能够作为专门之学。经学可采撷一、二为普通的伦理教科,也可列入专门之学。文字亦可分为二类,一曰应用之文,一曰美术之文,“美术之文字则以典雅高古为贵,实为一科专门学,不特非人人所必学”(29)。日本“科学”的形、用分途,使得“实利”不再作为衡量学术的唯一标准,专门之学俨然成为中国旧学退而求其次的理想归宿。
20世纪初,日本“科学”的进入显然给中国学人提供了一个新的想象空间,在这里学术没有有用/无用,没有虚/实,亦没有新/旧的差别,质而言之,即没有优劣之分。当“科学”成为衡量学术的尺度,曾经被等而下之的中学似乎找到了重生的希望。从东学那里中国人得知了西方“科学”进化的历史,其“古学复兴”的成就,给予国人“新”中国学以极大的信心。(30)“科学”逐渐转化为一个历史主义的学术名词,而不是实证研究的学术范畴,“科学”的现代性无形中被化解,中西学术间的新旧之别也就被彻底打破。“科学”的到来,向国人昭示了中学自新的可能,甚至有论者认为,中学不但可以自新,还可以“新”世界学,(31)民族自信也因此得到很大程度的恢复。在“科学”的话语下,中学有了步入世界学术之林的可能。
仔细辨析,严译“科学”与日本“科学”之间的根本差别,在于拿什么样的“科学”来合“形上形下为一炉”,这正是英国实证科学(32)与日本流行的德国“科学”的差异。(33)显而易见,中国人选择后者并非完全出于偶然,后者的确为整合中国传统学术提供了新的广阔空间。当然,没有实证科学作为基础的中国“科学”,最后只能流于形式,而缺乏实质。人们最终发现,“科学”提供的仅仅是一种可能,事实离他们的期望实在太过遥远。但也正是因为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证明,面对西学的咄咄逼人,中国人获得了难得的喘息之机,并利用这一机会寻找到必需的变通之道。
日本“科学”在中国滥觞的另一个原因,是清末新政时期留日学生的激增。1900年前后,“科学”的运用还多只是个别行为,影响并不广泛,随着留日学生数量的急剧增加,报刊等传播媒介的不断扩张,“科学”逐渐成为趋新人士的普遍用语。只是在“科学”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报纸杂志的同时,“科学”的意义却日趋复杂而且越来越难以把握。在大多数人尚无辨别能力的情况下,口耳相传的“科学”很难辨明它的真义。即便对“科学”概念有所领会的人,也更多是在救国图存的层面上加以运用。因此,不论是严译“科学”还是日本“科学”,在实际的传播与运用过程中都发生了意义的转变,逐渐生成了中国特有的“科学”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