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控制与网络空间
“这个人好像那个影星啊!”你对朋友说。
“这个人吗,你是说?明明相貌平平的,会像人家美男?可能吗,你说!”你的朋友强烈反对你“玷污”心中偶像,用嗔怪更是奇怪的眼光看着你。
“真的像啊!……”你心里确实就觉得像啊,但不知具体怎么说。
那么我们问,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甚至就是丑人,究竟有没有可能跟一个美人很像呢?完全可能。
一个塑像,面貌很丑,丑得如果作为一个真人走进现实中,会吓到人。但奇怪的是,走过来看到这雕像的人们,纷纷说着一位著名美男明星的名字。怎么回事?因为这是那个魅力美男的卡通塑像。
可见,在美丑这个维度上差距很大的两个人,也可能有共同的特征。反之亦然:若两位都是美女,但特征也可相差极大,比如一个西方美人,一个东方佳人。
更广泛地,显得不同的事物也可能有相同特征,这就是“异中之同”;显得相同的事物也可能有不同特点,这就是“同中之异”。看出异中之同,辨出同中之异,都是我们需要的本领。
人、鱼、空调,这三者中哪两个更相像?
这是一个聚类分析问题。
我们可能会说,人和鱼显然更相像,更应该是同一类——两者都是生物,人类的祖先不就是从古海洋爬上岸的鱼类吗,而且还有美人鱼的传说呢。
这一点都没错。但假如我们从智能水平来看,鱼和空调一样,都与人相差太远了,所以应该把鱼和空调归入一类。
然而在有一点上,人却与空调很相同、与鱼很不同,所以应该说人和空调更相像:人是恒温动物(温血动物),可自动调节维持恒定体温;鱼是变温动物(冷血动物),没有体温调节系统,体温由环境决定,不会把温度调节到设定值;空调呢,本身就是环境恒温调节系统,会把温度调节到设定值。
其实,在系统“自动调节”(不一定是温度调节)这方面,包括人在内的动物与自动机器存在极为雷同的机制,这一发现导致了一门学科的诞生,其名称和奠基性工作都基于超过半世纪以前的一部学术名著——《控制论:或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讯的科学》(诺伯特·维纳,MIT出版社,1948年版)。
控制论与信息论和系统论一道并称“三论”,是现代控制技术、信息与通信技术和计算机技术的理论基础。
《控制论》远非鸿篇巨制,加了两章的第二版中译本也不过17万字,但内容十分丰富,涉及哲学、物理学、数学、控制、信息与通信、计算机、生理、病理、心理、语言、社会、人工智能等方方面面。
其中有关反馈控制的内容,是我们这里最关心的。
生命体与无生命的机器系统,在控制上显示出本质相同的机制——负反馈机制。这使得机器和人一样展示出目的性行为,比如自动维持温度的恒定。其实,《控制论》正式出版5年前的1943年,维纳就在他的《行为、目的和目的论》论文中率先提出了控制论的概念,阐明了相关思想,首次将生物特有的目的性行为引入机器系统。
核心就在反馈控制。
什么是反馈?而且,反馈还分正反馈和负反馈,它们分别又是怎样的?
假如你正在讲解葵花向日转和风车随风动的原理。
如果你仅仅是在录制一个视频,以后播放给人看的,此刻并没有任何一个观众在你的面前,那么你对观众听后的反应,就一无所知:他们有没有兴趣听,究竟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你没获得任何信息,更无法根据观众的反应随时调整内容和改进讲法。这就是没有任何反馈的情况。
相反,如果你是面对一群人在讲,那么你时时刻刻都清楚观众的状况,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姿态,甚至他们直接向你提问,等等。总之你清楚你讲的效果,能获得相关信息——称为反馈或反馈信息,这就是有反馈的情况。
在有观众的情况下,如果你激情讲解的效果是,大家听得饶有兴趣,频频点头,而且看得出来并不是表面专注实则心不在焉的机械式点头,大家还好奇地提出许多问题,相当热烈,总而言之显然是被你的激情所感染。那么,你实时接收到这样的反馈信息之后,讲解的激情又进一步被加强了。而这被加强了的激情,反过来又让观众给予你更大的鼓励,以更多的频频点头等方式……这样互动下去,不知道最后会出现什么样的一个“爆炸性”局面——这样的反馈,称为正反馈,也称雪崩效应、马太效应。
但注意,正反馈还有一种跟“爆炸性”结果截然相反的情况:比如你讲得没什么激情,听都听不清楚,大家几乎要睡着了。你得到这样的反馈,即看见观众要睡了,就更没激情讲了。而你更没有激情,又让大家更是昏昏欲睡……这样循环下去,最终全体(也许包括讲解者自己)都睡得安安静静的了——除了个别呼噜声之外。这也是正反馈。
所以,正反馈的效果是趋于两个极端:要么“好”到顶,要么“差”到底,前者也叫“良性循环”,后者也叫“恶性循环”。
正反馈机制在诸如技术爆发、创始公司暴涨、如日中天的大企业快速倒闭这些现象中,往往起着关键的作用。
负反馈则是控制领域中的一种重要机制。
为了说明负反馈,设想这样的情形:你讲解葵花和风车,面前有观众,即有反馈。当你讲得不够细致,观众反映听不懂,于是你实时得到这个反馈之后及时调整,讲得细一些、耐心一些;但是接下来你却发现,大家变得有点不耐烦了,从他们的表情看出来,是嫌你讲得又太啰唆了,所以你赶紧又调整,讲得稍微少一点、精练一点……这样的循环,就是负反馈。
负反馈的效果,是趋于达到一种精准的平衡,这代表了系统所需的“目标”。负反馈的这个性质,正是具有某种目标的控制系统所需要的。所以,恒值系统(如空调)、随动系统(如导弹),都是基于负反馈机制的。
生态系统的自动平衡,其奥秘就在于负反馈机制。假想一个生态圈,只有羊和狼两种动物,羊有充足食物,但存在唯一天敌——狼;狼的唯一食物是羊,没有天敌。当羊的数量减小,狼的食物不足,其数量就会跟着减少;狼减少,羊的天敌减少,羊的数量就跟着增加。而当羊的数量增加,狼的食物充足,其数量就会增加;狼增加,羊的天敌增加,羊的数量就减少。这种负反馈机制,保证了不受过大干扰的生态系统是自动平衡的,就像有智能在控制一样。
有时候,一个系统可能会采用更复杂的反馈,不是一个单纯的反馈,而是综合性的反馈。例如,一个企业,根据上一年度方方面面的情况,制订下一年度的规划,改进企业的生产经营,这也是一种反馈,但很难简单地归结为一个负反馈或者正反馈。
对于控制系统而言,反馈来自从环境采集信息的传感器,然后交给控制器去分析处理,处理结果再交给提供能量和动力的执行机构,最后通过效应器作用于环境,这样形成一个闭环,称为闭环控制。环境、传感、处理、执行、效应,这是控制系统构成的五大要素。
反馈现象的存在,无论是在自然还是人工系统中,都具有普遍性。反馈原理的运用也具有普遍性。人工智能中的机器学习,特别是有监督的机器学习,其本质也是一种反馈调节的过程。例如,有监督的深度学习神经网络,就是将系统的实际输出与正确输出相比较,根据误差这一反馈信息,去调节系统的结构和参数,使得误差减小,并将这一步骤反复进行,逼近最优。
值得一提的是,“控制论”并非更贴近工程技术的“控制理论”,其原文也不是“control theory”,而是“cybernetics”,其中“cyber”的本意是驾驶,“cybernetics”就是驾驶之术。为什么这样?也许是因为“control”带有命令的意味,而维纳要强调的是自动调节机制,更接近“驾驶”而不是“命令”,所以他选择“cybernetics”这个词语作为他所创的学科名称——控制论。
控制论的影响很大,连它的名称也对相关领域的名称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我们来看看“网络空间”这个名称,显然它应是由“网络”和“空间”两个词语组成。但是其中“网络”的原文,根本不是“network”或“net”,也不是“web”,而是“cyber”。所以“网络空间”的原文并非“netspace”之类,而是“cyberspace”,又译为赛博空间、信息空间、电子世界、网络世界等。
网络空间或赛博空间这个概念,包含但并不等同于计算机网络或互联网。赛博空间是一个更具概括性的概念,指的是在计算机以及计算机网络里的虚拟世界,强调的是与实际空间(physical space)相对——网络空间是与实际空间相对的世界,这很关键。认清了此点之后,无论说“网络空间”还是“赛博空间”,都无关紧要。
“赛博空间”一词是由居住在加拿大的科幻小说作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所创。该词在他1982年的短篇小说《融化的铬合金》中首次出现,后来又在罕见地取得了世界科幻三大奖的小说《神经漫游者》中出现,从而普及开来,现已作为学界的正式术语。
有了“cyberspace”表示网络空间,自然地“cyber”就被用于表示与实际相对的虚拟空间相关的一系列术语之中,例如:网络安全或网络空间安全(cybersecurity)、网络攻击(cyberattack)、网络犯罪(cybercrime)、网络战(cyberwarfare),甚至还有网络文化(cyberculture)、网上市场(cyber marketplace)、网上活动(cyber activity)等,不一而足。
赛博空间整体上不应被视为一个巨大的控制系统:它作为整体并不是感知—处理—行动—感知这样的典型控制系统主体。事实上它根本不存在一个处理或控制中心。它甚至作为整体,连仅是感知—行动这种简单反射式主体都算不上。这些都不是它的根本特征,但这也并不表明它不强大。事实上它非常强大。
网络空间的强大源于其建立在标准化的通信协议(典型的就是互联网协议族,即TCP/IP协议族)基础之上的开放性,彻底突破了物理空间的限制,可轻易地将数十亿和更多的设备连接起来,并且具有动态性:随时可以接入新的设备,每个设备也可随时断开和再接入。
所以,网络空间的根本特征是开放的、广泛的、动态的信息连接。
无论是固定着的大型计算机、服务器集群以及个人桌面计算机,还是移动中的小巧平板电脑和智能手机,无论是工业现场还是住宅区和家庭,无论是传感器、处理器还是执行器,统统都可通过无处不在的有线或无线联网接入,让所需的感知、分析和控制的信号、数据、信息和知识快意流动,天涯咫尺。
可见网络空间的信息连接能力,会大大增强控制系统,大大增强智能主体。
网络空间无比丰富的信息如果接入人体,特别包括人的大脑,就可能产生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混合之后的逼真世界——人与世界交互的所有真切感受,最终不都是发生在人的大脑里边而已吗?
那将是一个以为是真实的但却是梦幻的世界。
那也将是一个充满风险的世界,一个无数智能主体较量的另类大战场。
混合现实技术实在地提供了这种可能性。
20世纪80年代初,互联网远远未普及之时,《神经漫游者》赫然预示了这种可能性。
20世纪90年代末,互联网正飞速扩张之际,《黑客帝国》已然揭示了这种危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