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真伪考

《鬼谷子》三卷,始见于《隋志》,而班《志》不录。新旧《唐书》均以为苏秦撰,乐壹注及王应麟《玉海·汉书艺文志考证》,亦以为苏秦书。乐注见前,王应麟谓:“《史记正义》《战国策》云:‘乃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鬼谷子有阴符之术,有《揣》及《摩》二篇,乃苏秦书明矣。”考刘向《说苑·善说》篇已引《鬼谷子》,其文曰:“鬼谷子曰:人之不善而能矫之者难矣。说之不行,言之不从者,其辩之不明也;既明而不行者,持之不固也;既固而不行者,未中其心之所善也。辩之明之,持之固之,又中其人之所善,其言神而珍,白而分,能入于人之心。如此而说不行者,天下未尝闻也。”其《权谋》篇所称述,亦均镕会鬼谷子之言。兹引证之,比较如下。

刘向领校中秘时,有诏求天下遗书。成帝三年八月。固曾亲读《鬼谷》全书者,其著录已在《汉书·艺文志》之前。其后向子歆继之,始传《七略》,班固因为《艺文志》。可见《鬼谷子》故存于西汉以前,此其明证一。

又按《淮南子·汜论训》曰:“忤而后合,谓之知权。”又曰:“圣人之言,先忤而后合。”《淮南子》历引此言,凡四五见。“忤合”为《鬼谷》书篇,反忤求合,固纵横家之心传也。又《淮南子》一书,乃综合先秦诸子百家言,多依诸子旧文。其时必曾见《鬼谷》书无疑。考淮南王安于汉武元狩元年反诛,是在汉武之前,鬼谷之书具传于世矣。此其二证。

次,《史记·太史公自序》云:“故曰:圣人不朽,时变自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索隐》曰:“此出《鬼谷子》,迁引之以成其章,故称故曰。”如《索隐》所证引,可为《鬼谷》书存于西汉前之第三证。

次,扬子《法言》曰:“苏秦、张仪学乎鬼谷术。”又曰:“或问:‘蒯通抵韩信,不能下,又狂之。’曰:‘方遭信闭,如其抵!’曰:‘巇可抵乎?’曰:‘贤者司礼,小人司巇,况拊键乎?’”雄与歆同时,其言“贤者司礼,小人司巇”,固儒者排斥异端之言,不足为训。然其时雄固熟诵鬼谷子《抵巇》篇无疑,不然则抵巇之原理不如是之精熟也。此可为歆前《鬼谷子》具在之第四证。

次,《汉书·杜业传》传赞:“业因势而抵陒。”服虔曰:“抵音纸。陒音羲。苏秦书有此法。”颜师古注:“抵,击也;陒,毁也,……亦险也。……鬼谷有《抵巇》篇。”杜业,汉成帝时人,与刘同时,班赞用《鬼谷》书语,而谓其时可无其书,毋乃不合论理。此可为第五证。

然班固述刘氏父子之学,因歆所传《七略》而为《艺文志》,何以独漏《鬼谷子》不载,此必有故。尝考刘向校录遗书,据《汉书·艺文志》叙:“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鬼谷子》书在向时,或虽在中秘,而未经向奏录,故其子歆奏上《七略》时,哀帝建平元年。西元前六年。于父所作,悉入著录,而独遗《鬼谷》者此也。至班固作《艺文志》,全录《七略》。据班氏《艺文志》自注:“固于《七略》所录,有出无入,有省无补,而独无删。”故《艺文志》之不录其书,非无故也。又考向子歆好《左氏春秋》《毛诗》《周礼》《古文尚书》,并传孔氏古文之学。《歆传》。歆,妄人也。尝改名秀,以应谶文,以继统受命自居。于古书多窜改,务合己意。其人专欲自是,已非复乃父为学之忠实。《鬼谷子》书之不见录,或在其时已误指为苏子之作,删并于苏子书;否则为歆所斥为异端而排抑之。二者苟有一于是,则《鬼谷》书之湮而不彰,理自可见矣。然则《鬼谷》书固向所目睹而未经奏录之书也。讵能以歆、固所未收,遂指以为伪作,不亦谬乎?吾尝谓《鬼谷子》一书,不特传于汉世,亦具存于晋、齐、梁之世,而后传于隋,始见著录。请举其说。

一、郭璞《登楼赋》曰:“揖首阳之二老,招鬼谷之隐士。”又《游仙诗》曰:“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璞,晋初时人也。又考宋道藏本《持枢》篇陶注,陶宏景注,或谓为尹知章注。尝一称“元亮曰”。元亮,晋陶渊明也。宏景称其先世,故略其姓而称其字,由此可证此书具传于晋世,未尝中断也。

二、梁代庾仲容《子略》,今在《意林》。见马总《意林·篇目序》。据《意林》录马钧字德衡,齐明帝时人。《物理论》口铭全文,均出《鬼谷子·捭阖》篇。盖因鬼谷子之言,以镕制成铭者,兹举其例证,比较于次。《物理论》又言:“指南车,见《鬼谷子》。”今宋本《谋》篇有:“郑人之取玉也,载司南之车。”语可证南齐时,此书亦流传民间。

三、梁代刘勰《文心雕龙》言:“转丸骋其巧辞,飞箝伏其精术。”转丸、飞箝皆《鬼谷》篇名,此岂不见原文可以云尔乎。又庾钞《子略》有《鬼谷子》,今《意林》悉依其篇目,亦录有《鬼谷子》。又陶宏景注《鬼谷子》,陶亦梁武时人,海宁周广业以为陶注笔法,绝似《管子》注,断为尹知章注,其言容有一部份可信。然其注称“元亮曰”,书其字略其姓,则此书一部必出陶注,亦无可疑之事实也。然则梁世此书具传,固信而有征矣。

由此观之,此书历代流传,未尝中绝,不得谓为晚出,亦不得谓为伪托。何以言之,此书之组织,条理系统,原理方法皆秩然有序,先秦诸子罕有其比;其词义古茂,韵依古声,断非后世所能依托者。汪中《经义新知录》断为非后人伪撰,所见至卓。清儒仪征阮元谓:“《鬼谷子》中多韵语,其《抵巇》篇,巇者,罅也,读巇如呼,合古声训字之义,非后人所能依托。其篇名有‘飞箝’,按《周礼·春官·典同》,微声韽,后郑读为飞钻涅韽之韽,箝、钻同字,贾疏即引《鬼谷子》证之。”阮言是也,后世第以班《志》不录而疑之,苟一博考,必有以明其不然也。

余尝疑此书大体为苏秦纂述师说之作,在西汉之末世,已误乱为苏子书。计《鬼谷子》凡二十三篇,合苏子说秦连横、说燕赵魏楚韩齐合纵共七篇,又说齐秦各一篇,凡九篇,余均考定苏子游说之词,均为苏秦书,说详于后。合为三十二篇,适与《汉志·苏子》篇数相符。疑班《志》不录《鬼谷》,必在刘歆手时已误合为苏子书矣。刘向博览天下遗书,明明录引《鬼谷子》之言,何缘而中绝,谓非歆误合之而何。总之,《鬼谷子》为苏秦纂述师说之书,间有窜入己作之处,如《揣》《摩》两篇及《阴符》说解等是。至其游说之辞,则苏子之成文藁草也。一述一作,人同事异,故易混淆。兹请举其说。

一、按《战国策》言:“秦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期年揣摩成。”高诱注云,“简,汰也;练,濯也。濯治《阴符》中奇异之谋,以为揣摩。”然则揣摩成者,当是苏子所著《揣》《摩》等篇篇成之谓。按《揣》篇中于量权一节,极详明。较之《鬼谷》原书《飞箝》《忤合》诸篇所言,文增意复,若是《鬼谷》传述之文,必无若是之重赘,可征其为苏子之作无疑。余故疑《鬼谷》书中《揣》《摩》篇断为秦自作,以补师说所未及者。否则不必言“简练”,不必言“成”,理至明了也。苏子失意于秦,其归而发愤研究,著书述学,断在此“期年”之内。日人武义内雄《老子原始》,疑此书为《汉志》所录《苏子》三十二篇之节略本,以《秦策》及《史记》为证,其言近是。武进顾实《重考古今伪书考》,亦以《汉志》“苏子”为总名,《鬼谷子》十四篇即在三十二篇之中,其意见与余完全相同。至《战国策》称“太公阴符”,疑其文即在《鬼谷》书《本经》之中。细诵《本经阴符七篇》之前文,文特古奥,断非战国时文字,其后析论解说,殆皆为苏子说解之词,溯文寻义,理甚显明。又《符言》一篇,与《管子·九守》篇及《邓析子》中文多相同。余疑此文,故为《太公阴符》之文,齐《史记》固有之,后人编《管子》,遂录之,而《邓析子》书亦多录取。所谓符言者,明言为阴符之言,必系苏子手录之书。考其文奇古,多依古韵,必为周书口诵之文无疑。

二、马总《意林》录《鬼谷子》序曰:“周时有豪士,隐居鬼谷,自号鬼谷先生,无乡族里姓名字。”乐壹注云:“此苏秦作书记之也。……”乐氏明言苏秦作书记之,可征其为纂述师说无疑,高似孙《子略》亦称:“苏秦所记以为周时有豪士,……”同前文。云云,明为秦记,可知秦之学受于鬼谷先生,其说确无可疑。亦均详见前文所征引。而乐氏遽以私意释之曰:“鬼之言远,犹司马相如假无是公云尔。”又曰:“秦欲神秘其道,故假名鬼谷。”其说既无所本,亦反其前说。司马相如假无是公,乃汉世事例,岂足以概战国。在春秋、战国之世,托古改制,盛极一时。庄子所称:“重言十七。”重言者,借重古人以立言之谓也。韩非所谓:“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显学》篇。皆可见当时托古改制之风,极为普遍。《战国策称》:“秦得《太公阴符》之谋,……期年揣摩成。……”然则秦果假托,盍不托之太公,而谓乃以子虚乌有以著其说乎,必不然矣。又其时士以学不称师为羞,按荀子《修身》篇:“非师是无师也。”《吕氏春秋》:“君子之学也,说义必称师以论道。……说义不称师,命之曰叛。……背叛之人,贤主弗内之于朝,君子不与之交友。”可证尊重师说,为当时风尚。秦、仪之学于鬼谷,古今无异辞,此自事实,秦等固不能讳其师说甚明。

三、史迁列传谓:“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又曰:“苏秦之弟曰代,代弟厉,见兄显,亦皆学。”《苏秦列传》文。余谓代、厉所学,学于其兄秦也。由此可证秦固有学传于世,其谓为世所讳者,讳其阴谋而已,非谓讳其师学也。大抵治纵横之学者,尚阴谋,擅形势,飞箝忤合,反覆纵横,主于周密,制于未形,其所学固不欲人知之,其所行尤不乐人道之,非特人以为讳,抑其学者且自讳之矣。而况秦以反间死于其术,其学之见讳于世,不亦宜乎。尤非谓其兄弟相传之师学,亦以为讳也。仪、秦受鬼谷之学,具见前文。而况事实上固有箕裘相袭之史实,足资取证乎。见《苏秦列传》未述代、厉游说事迹,及《国策》代、厉游说各国之词,不一而足。余尝谓《鬼谷子》书,为秦纂述其师说之作。章实斋学诚曰:“三代盛时,各守人官物曲之世氏,是以相传以口耳。而孔孟以前,未尝传其书;至战国,而守师传之道此言口耳之传也。废。通其学者,述旧闻而著之竹帛焉。”章氏之言是也。鬼谷之学传于苏子,苏子撰述其义,以著之竹帛,传之两弟,盖无可疑之事实也。是故其文较简奥古朴,篇多韵语,盖当时口耳传诵之文也。其为秦纂述师说何疑。

按江都秦恩复序谓:“《汉书》别有《苏子》三十二篇,其文与《鬼谷》不类。”秦说所谓不类者,盖据《太平御览》所引《苏子》而言。考《御览》所引,见《意林》者实为苏淳所作,非苏秦也,秦说亦误。

又按《太平御览》引《苏子》曰:“天子坐九重之内,树塞其门,旅以翳明,衡以隐听,鸾以抑驰。”《后汉·王符传》注引苏子曰:“人生一世,若朝露之宅于桐叶耳,其与几何。”又《御览》引《苏子》曰:“兰以芳自烧,膏以肥自焫,翠以羽殃身,蚌以珠致破。”此言见马总《意林》所引《苏子》十八卷,名淳,卫人也。《御览》所引文字相同,当是苏淳之作。《鬼谷子篇目考》误为苏秦,盖未深考耳。

四、苏子游说之辞,皆其成文藁草,而《史》《策》录之者也。《汉志·苏子》三十二篇者,除误合《鬼谷》之二十三篇外,皆苏子游说之词也。何以明之?苏子师事鬼谷先生,鬼谷子《揣》篇言:“揣情饰言,成文章而后论之。”此明教人以说人之法,须先成文章而后论之也。姑无论《鬼谷子》是否苏秦撰,如其是也,秦不能自畔其说。不然,秦既纂录师说,以教两弟,秦亦不能倍其师说也,明甚。吾故谓苏子说辞之著于《国策》旧文者,皆苏子成文藁草也。详考《国策》苏子说辩凡十余章,据《史记》言:“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疑其文可信为苏子书只九篇说秦连横、说燕赵魏楚韩齐合从各一篇,又说齐秦各一篇,共九篇。而已。其他或代、厉之词,而附之秦;或为《史》《策》记事之词;或疑而附之,如史迁所云。要之,秦书故具存于世,世第未之深考而已。《隋志·张子》十篇,按仪说各国之词数略相符,余另有考定,兹不详及。

由是观之,此书纂述于秦,以传于代、厉,代、厉末流遂以传于世。故或以为苏秦撰,其实非也。述作之间,固有异也。迨至西汉之末世,始误合于苏子书。江都秦恩复序有言:“汉书纵横家别有《苏子》三十二篇,……使苏秦托名鬼谷,班固何以略而不注。”则知固之前,两书已误合为一必矣。

上文所述,于《鬼谷》书之真伪,考证既明。于此复有一义,为研究战国诸子学说所当详审者,则战国诸子书之体裁是也。大抵古代著述之体裁,以“子”冠其一家一派之学,殆始于战国。章实斋学诚曰:“……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谓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语言文字未尝私其所出也。……辑其言行,不必尽其身所论述者。管仲之述其身死后事,韩非之载其李斯驳议是也。庄子《让王》《渔父》之篇,苏氏谓之伪托,非伪托也,为庄氏之学者所附益耳。《晏氏春秋》,柳氏以为墨者之言,非以晏子为墨,好墨学者述晏子以名其书,犹《孟子》之《告子》《万章》名其篇也。……诸子之奋起,由于道术既裂,而各以聪明才力之所偏,每有得于大道之一端,而遂欲以之易天下,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故推衍其学术而传之其徒焉。苟足显其术而立其宗,而援述于前,与附衍于后者,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文史通义·言公上》。章氏之言是也。古人之历史观念,与著作者之观念,非不判明。不过为学者各以援述附衍,以为其师说之补充,冀以彰其师学,以“显其术而立其宗”,而完成其学派独立之工作。无论其为自由附加,或伪作之随时窜入,要之此种状态,固为战国学派之事实也。故现在所有多数题为战国以前某某子之书,实系某某子一派之书,不当视为某某子一人之书。例如《墨子》《庄子》,要当视为墨学或庄学丛书。参阅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四二。盖所谓某某子者,代表其一家一派之思想系统,成之非一人,述之非一世也。《鬼谷子书》亦然。其书为代表战国时政略学家之思想或谓纵横家,其实非也。之书。据吾考定为苏秦述其师学之作。其中有为鬼谷传诵于弟子之言,书中凡古韵之文均是也;有为苏秦自撰之篇,如《揣》《摩》及《阴符》说解是也;有为苏子纂集吕尚、《周书》之言,如《符言》之录自《齐太公阴符》

是也;其他如《抵巇》篇中,亦有战国晚年纵横家窜入之词,如“五帝之政,抵而塞之;三王之事,抵而得之”等句,系解释上文之注脚,疑系传写之误,否则为战国末世时注文,误窜为正文无疑。其他后人注释之文,误为正文者,亦非绝无。其详著于本篇,兹不赘。由今观之,吾人研究其学,虽或能考定其作者及时世,要亦不能忽略其书之体裁,此则读者所当详察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