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开拓“惊异感”的新资源——2019年度中国科幻创作综述

惊异感(sense of wonder)是理解科幻的关键密码。历史上第一本纯科幻杂志便叫作《惊奇故事》(Amazing Stories)。这一份由雨果·根斯巴克创办的杂志,在有意无意间正好点明了科幻的核心要旨— 惊异感。美国科幻大师达蒙 · 奈特是将“惊异感”推广开去的重要人物。在他看来,我们不必纠结“科幻是什么”的定义问题,而要紧紧抓住“科幻可以达到什么效果”这一点,即可将科幻与其他文类区分开来。

什么是惊异感?根据牛津词典,Wonder作为名词有“惊奇;惊讶;惊叹;奇迹;奇物;奇事”的意思,指代一种“常常出自美妙、未知、陌生和莫名的事物的混合了崇拜和惊讶的情感”,以及引发这种情感的事物。而作为动词,Wonder则有“感到惊讶、感到疑惑和表示好奇”的意思。简而言之,打开通往未知之门,使读者感到惊奇惊异,从而引发好奇和思考,这是科幻作为一个独特的文类能够传递的核心情感。

当下,科幻创作遭遇了严重的“惊异感危机”。一方面,100多年的发展已将常见的科幻创意和概念消耗殆尽,再重复前人的所思所想,就算故事更好、表达更佳,也只是拾人牙慧。另一方面,我们处在一个“奇迹不称之为奇迹”的时代,科幻创意追不上科技发展速度的尴尬比比皆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科幻作者们应在一次又一次“科幻已死”或“科幻早已枯竭”的论调面前缴械投降。相反,我们期望科幻作者们勇于迎接挑战,着力于尝试营造惊异感的新方法以及挖掘惊异的新资源。

2019年,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科幻影视、刘慈欣和“三体”上时,我们不能忽略作为科幻产业“源头活水”的本土科幻文学创作。2019年的科幻文学创作,我重点关注作者们如何寻找新方法、开拓新资源,以应对“惊异感缺乏”的巨大挑战。

向未来科技寻求资源

科幻惊异感最正统的来源还是在于未知的未来,科幻打开一道门缝,让读者为所窥见的未来而惊叹。而如今,“未来像盛夏的大雨,在我们还不及撑开伞时就扑面而来”(刘慈欣语)。科幻作家面临的两难是,如何保证自己所写的创意既有现实基础,又不会在昨天晚上就已过时。

近几年最热门的科幻题材当然是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这无疑是对现实科技进步的呼应。两者都指向同一个发展方向—人类的后人类化,用尤瓦尔 · 赫拉利的话来说,即从智人进化为“神人”。在2019年的科幻创作成果中,我们也继续看到本土科幻作家对于后人类题材的拓展。他们努力在“盛夏的大雨”扑面而来之前为我们描绘那雨中的图景。

Dhew的《万物算法》所设想的是,机器学习算法被依次运用于天气预报、气候预测、超市管理、政客竞选等领域。最后,野心勃勃或者说无聊至极的程序员们开发了“一个囊括世间万物的算法”,然后他们因觉得万物算法没什么用而关闭了它。小说行文诙谐幽默,发挥了程序员自黑和自嗨精神,读来十分欢乐。

杨晚晴的《拟人算法》处理的是更为极致的问题—如何用算法为AI赋予人性?故事的两名主人公都是激情澎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子”,他们跨越禁区启动“造神”计划,联手创造了第一个强人工智能“亚当”。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将“亚当”诞生的一步步过程描写得清晰而可信,三个拥有极端性格的角色的互动也颇具戏剧张力。

陈楸帆的《人生算法》是他同名小说集中的一篇。主人公通过因陀罗系统的AI算法重启了三段不同的人生经历。除却奏响了一曲颇具在地感和史诗感的时代之歌外,小说也通过两兄弟之口探讨了这样一个问题:决定人生命运轨迹的是生存算法、遗传算法、心智算法还是“爱的算法”(此处很明显致敬了刘宇昆)?

我很喜欢文中的一段对白:“‘所以算法究竟是什么?'……‘是道’。”在这个小到下棋写作、天气预报,大到人生轨迹、AI“造神”皆有算法的万物算法时代,科幻作家们恐怕要俯下身去,好好体察一下算法之道,才能创造出真正令人震撼惊异的后AI时代技术奇观。

相比而言,虽然贺建奎基因编辑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这一年生科科技题材的科幻创作却没有太过亮眼的成绩。分形橙子在《提托诺斯之谜》后记中明确提到小说是以贺建奎事件为灵感来源,作品讲述了一个基因编辑人大卫悲剧性的命运,令读者唏嘘。未末的《天书》提出这样的问题:失明少女透过3D打印眼球所见的世界,会改变她的心智认知体系吗?而七月的《双旋》则批判了基因定制产业会带来的巨大负面社会效应。

陈楸帆的《这一刻你不是快乐的》是很独特的一篇作品。它以纪录片脚本式的文体切入各种现实或可能的生育选择—代孕、同性恋生育、男性生育、人造子宫孵化胚胎。作者这次的文体实验可以说十分成功。小说多源头、全角度的(仿)真实陈述,既让读者直面和审视所谓“真实”,又让他们与角色保持一定的距离,留出自主思考的空间。

再提一下两篇有关自闭症的科幻创作。从2008年起,联合国将每年的4月2日定为“世界自闭症关爱日”,学界和社会对自闭症的关注与日俱增,但其成因和治疗方法仍有大量的科研空白。钛艺的《火花Hibana》和王元的《要有光》分别从AI辅助治疗和预后超自然发展可能这两个角度探讨了我们该如何关爱“星星的孩子”这一很有温度的现实话题。

向历史和传统寻求资源

虽然有些反直觉,但其实历史和过去也是惊异感可供挖掘的宝藏。这里就涉及营造惊异感的一个常用方法,即角度翻转。一段看似熟悉和传统的历史或传说,换个独特的角度再诠释和演绎,会发现竟然是那样新鲜和神奇。历史科幻的魅力大多来自于此。

2019年的历史科幻创作值得一书。宝树的中篇科幻小说《天象祭司》,小说讲述的是一位身处10世纪的玛雅天文学家的坎坷一生。可以说,这篇小说所表现出的科幻性就来自于玛雅这一文明本身的“科幻性”上。当男女主角以我们陌生的玛雅天文历法叙述我们熟悉的基于地球的天文学基础知识时,那种陌生化的新奇感油然而生。

这是一个令人手不释卷的“秘史”型科幻故事,读者代入玛雅人的视角,俯瞰自身文明,所获得的惊奇感不亚于去往神秘的未来或浩瀚的宇宙。类似的秘史科幻还有何大江的《猛犸金沙》、海漄的《飞天》和分形橙子的《潜龙在渊》等作品,巧合的是,后两者都对中国龙做了科幻式的解读。这几篇都属于宝树在《科幻中的中国历史》序言中所说的“秘史”—“以科幻元素来对历史做新的诠释,揭示出其中隐秘”。

江波的《魂归丹寨》是在访问贵州丹寨后创作的。故事虽然发生在现代,但还是以苗族的历史传说和颂诗习俗为体认对象。与《天象祭司》类似,少数民族的文化传统在这里提供了一个陌生化的角度,让读者得以重新审视自以为熟悉的日常世界。

梁清散的小说《嗣声猿》是典型的或然历史或“别史”。戊戌变法前夜,光绪皇帝在以中国传统科技工艺制作的“雷式飞行器”的帮助下瞒天过海,前往法华寺会见谭嗣同。小说的重点意趣放在设想如何以前现代工艺(如木器和牛筋)实现现代化机器(如飞行器和照相机),这一点恰恰呼应了刘宇昆提出的“丝绸朋克”题材。

慕明的《铸梦》被她自己称为“青铜朋克”。这里所谓青铜朋克,即“以先秦机关术推演现代人工智能”。这个概念也与此前流传的“土木朋克”和“丝绸朋克”不谋而合,都是试图以东方式的前现代材料和技术(土木、机关、丝绸、牛筋、竹管等)复现现代技术功能(飞行器、计算机、机器人、人工智能、互联网等)。除了实现一种技术层面“古今同构”的新奇意趣之外,《铸梦》还深入探讨了融入中华文明血液的礼与美,深刻的寓意值得再三咀嚼。

宝树所提出的第三种手法“错史”,即历史经验碎片的错置杂糅—在今年的短篇创作中也有体现。初诗凡的《大鱼》是一篇广受好评的学生科幻作品。在小说中,小作者故意模糊了时间,化用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传说,讲述了一个亘古不变的人性故事。

充满神秘感和陌生感的历史段落和神话传说俯拾皆是。然而,向历史和传统寻求惊奇的资源,最难的还是找准切入的角度,上述几篇2019年的历史科幻就做出了示范。

向浩瀚宇宙寻求资源

2019年12月27日,长征五号遥三运载火箭发射成功,举国欢庆。指挥大厅显示屏出现的一行字让无数科幻迷心潮澎湃—“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对蜗居在地球上的我们人类来说,最能引发崇高感和惊异感的当然就是头顶的宇宙和星辰大海。这可以说是科幻式惊异取之不尽的源泉。

2019年有好几部重量级的科幻作品都是通过展现宏大神奇的宇宙来震撼读者。首先,刚刚荣获银河奖终身成就奖的王晋康推出了《宇宙晶卵》。小说讲述了在宇宙暴缩时代便开始环宇航行的天船队前往四维宇宙几何中心,历经磨难,最后创造了高一维的新宇宙。标题所说的宇宙晶卵,用作者的话来说,就像“一个胎儿一样,既有意识,又没有意识……宇宙也是一种生命,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部小说是以寓言来表达对生命的信仰”。这部封笔之作延续了王晋康一贯的“哲理科幻”风格,在宏大的画卷和扣人心弦的情节基础上,呈现了作者对宇宙及生命的哲思睿见。

七月的《群星》是近来讨论度较高的国产长篇科幻之一。小说有两条情节线,一条讲的是具有反社会人格的特工郭远追查恐怖组织“萤火”在成都制造的袭击,并试图挖出背后的巨大阴谋。另一条则是非常传统的“科学家发现并揭开宇宙奥秘”的科幻叙事。这种“有新发现—开脑洞得到新猜想—找到证据,推翻猜想—又有新发现”的循环模式,其核心价值在于“模拟真正的科学发现过程”,就好像作者向读者发出一个智力解谜游戏的挑战,请后者在给定的信息和条件下不断重复“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科研步骤,最终揭示出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科学真相。小说在揭露一个惊爆宇宙真相的过程中,环环相扣,步步为营,令人欲罢不能。可以说,具有黄金时代气质的《群星》成功地让广大读者找回了阅读科幻最原初的震撼。

2019年另一部讨论度颇高的太空硬科幻是《死在火星上》,作者天瑞说符。这部作品意外地发布在起点中文网,一个很少出现硬科幻的网文平台。这部小说用太空版《鲁滨逊漂流记》的写作方式,描写了两人一猫(AI)在绝境下的努力挣扎,用尽体力脑力和科学手段战胜一道道生存难题,在火星上活下去。这部小说最出色之处就在于具有中文科幻中难得见到的技术极客感。虽然与《火星救援》在构思和气质上有相似之处,但读下去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作品在剧情方面和幽默语感方面的原创性和本土性。

2019年脑洞开得最大的几篇硬科幻短篇小说分别是王诺诺、夏谦的《故乡明》、分形橙子的《雅努斯之歌》和白贲的《十七年》。

《故乡明》的构思来源于知乎的一个提问—“有没有可能给月球表面都打上蜡,变成一个光溜溜的圆球?”根据作者们的设想,被末世人类抛光成一面镜子的月球成了传递给下一代地球文明有效信息的“窗口”。“月球抛光”的科技细节使得小说极具硬核极客感,跨世代文明的信息传递构想也充满了史诗浪漫气质。

《雅努斯之歌》则构想了一颗环境奇特、好似“冰火两重天”的外星球,以及主宰这颗星球的生物繁衍生息的进程。这篇科幻小说想象奇伟,构思缜密,颇具黄金时代气质。而《十七年》借助蝉的形象构思出一个不得不强制个体以素数年期沉睡的文明,反映出文明在宇宙中孤独挣扎求存的残酷与壮烈。

七月在《群星》后记中说:“那种不顾一切,就像‘旅行者’、像‘登月计划’一样,这些承载着人类的妄想、贪婪、野心,那些闪耀迷人的梦的作品几乎不再出现了,跟登月火箭一样停止发射了。所以我决定写一个‘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的小说。”

是的,这就是宇宙对人类心灵永恒的召唤。科幻作者们所能做的,就是努力带给我们宇宙的美与震撼。

向精神世界寻求资源

思维、意识、记忆、欲望、智慧、人格、灵魂、精神……科技如此发达,人类自身的精神世界依然有太多的未解之谜。这里也是科幻惊异感的富矿。而且,高明的作者常常能借由科幻脑洞探讨哲学命题。

陈虹羽的《永劫之境》和沙陀王的《爱的代价》在结构上很类似,都是以昏睡者的梦境世界为主线故事的舞台,直到最后主角醒来,揭开意识层面的世界真相。所不同的是,《永劫之境》讲的是青少年的勇气成长,《爱的代价》却是老年人的夕阳回首,一个青春跳荡,一个心境沧桑。与之类似的,段子期的《深夜加油站遇见苏格拉底》同样是将故事的主线放在潜意识层面。男女主人公在加油站邂逅同行,却不断回到加油站,陷入循环。最终,潜意识与现实世界如期交汇,呈现了一个令人动容的人生终局。

昼温的《偷走人生的少女》构想了利用镜像神经元系统“快速学习”的脑电帽,女二号为了学会纯正的外语发音,偷偷使用脑电帽对自己的大脑进行重新塑造。小说并没有以自食其果的结局落入批判滥用未成熟技术的俗套,而是让读者发挥共情和体察角色,为她最终的悲剧感到难过。

吴楚最新的长篇科幻《记忆偏离》有一个很棒的设定:“记忆综合征”患者的记忆与现实偏离,但他们的记忆却能相互印证互通。这让我想起了索耶的《未来闪影》,小说中,记忆世界与现实世界相互影响,甚至相互入侵干涉,诸多心怀鬼胎的角色开始粉墨登场。虽然对记忆的哲学命题挖掘不够,但整本书故事精彩,文笔流畅,值得称道。

与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一样,心灵世界同样有着神秘,有着未知,有着崇高。想要挖掘心灵世界的科幻惊异感,恐怕要更困难一些,一不小心就会滑入玄学的泥淖。科幻作者们要谨慎再谨慎。

“元科幻”的创作与讨论

2019年的中国科幻创作中,有几篇“有关科幻的科幻”很值得一提。按理说,元科幻是离新奇感和惊异感最远的科幻子类,因为它很大程度上重复使用了已有的科幻元素和套路。但优秀的元科幻能让我们在享受“自己人”快乐的同时,还能再获得一些新奇的感受。

屡被退稿的科幻作者Z虚构了一位阿尔巴尼亚科幻作家,并以他的名义写了一篇致敬《小灵通漫游未来》的时间旅行科幻小说。这是陈楸帆的《伪造者Z》故事主线的一部分,光看介绍就令科幻迷兴趣盎然。小说结构循序渐进,文字简练干净,字里行间的讽刺意味恰到好处。以科幻论科幻,以小说析小说,没有深厚的创作经验,是写不出这样一针见血地针对科幻创作的评价的。

宝树的《我们的科幻世界》中,科幻作家宝树的返乡之旅牵出了他与上一代科幻作家沈星光的不解之缘。小说虚实结合,通过40年间两代科幻人的梦想故事,抒发对科幻真挚的热爱,可谓是写给科幻人的一封情书。

双翅目的中篇科幻《来自莫罗博士岛的奇迹》。看名字就知道是致敬威尔斯的名作《莫罗博士的岛》。虽说借用了人名还有叙事结构,但小说从世界建构到思想内核都做到了完全的创新和超越。我想,作者除了想以这部作品致敬威尔斯外,更想做的可能是与先贤进行精神上的对话吧。

结语

达克·苏文对“惊异感”这个词并不感冒,认为只是科幻圈的黑话而已,应该扫入垃圾堆。他使用两个词定义科幻:认知陌生化和新奇。这当然是理论家喜欢用的术语。但我们仔细考察,发现惊异感与他所说的陌生化和新奇其实是一脉相承的。简化来说,越陌生化,越新奇,就越令受众惊异和震撼。

2019年的中文科幻创作有失望,更有惊喜。除了关注作品的质量,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作者们有没有去努力开拓和挖掘惊奇感的新资源。无论是“算法三部曲”对算法的执着追求,还是《天象祭司》对玛雅资源、《铸梦》对青铜朋克的深挖,无论是《群星》“仰望星空”的回归和《死在火星上》技术极客感的缔造,还是《偷走人生的少女》对神经科学和语言学的探求,都让我可以高兴地宣称:2019无疑是中国科幻又一个惊奇之年。

三丰

(发表于《文艺报》2020年1月22日5版,此处有较大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