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渊奇节传[1]

居一北渡河，常欲作《李伯渊传》。既少暇[2]，且未详其事，窃有待焉[3]。岁戊申夏[4]，卧病相州[5]，俄故人僧洞然过客舍[6]，因语及曏壬辰之变之后之事[7]，始悉伯渊诛崔立之所自[8]。盖惠安长老恩公有力焉[9]。

初京城荒残[10]，恩公徙居皇建院。一日莫夜[11]，侍者入告曰：“有戎衣腰金符者[12]，醉堕马门外，从者不能起，或致寇[13]，吾得无累乎？”令视之，识者谓总帅李伯渊也。使扶诣方丈憩[14]。俟其醒，语之曰：“当此大丧乱，公何心嗜酒如是？生为男子，与其徒沉溺于乱世，曷若立身后不朽之荣名哉？”伯渊矍然[15]，若有契于衷者见于色。黎明乃召同志黄慖元帅者[16]，相与拜恩而师焉。居无何，往诣恩[17]，屏人而言曰[18]：“崔立狂竖[19]，乘国家倾危，天子播越[20]，辄敢叛乱乃尔，吾欲诛之久矣。师谓男子身后不朽之荣名，其在是耶？”恩拒不可[21]，曰：“尔何遽出此速祸语[22]？殆非老僧所敢闻者。”伯渊泣且誓，恩察之诚也，乃握手叹曰：“吾情亦不能匿矣[23]。公知老僧故不去此祸乱之地否[24]？吾天地间一闲人，自相州遭遇宣宗[25]，荷国厚恩二十馀年矣[26]。图报万一[27]，此何爱焉[28]？在吾教中有《大报恩》七篇[29]，是固当为者。但患力微援寡，事不济耳[30]。今幸闻公举非常之事[31]，树万世之名，使老僧朝见而夕死无憾。”合爪加额曰[32]：“惟以必中为公贺[33]。”

未几，适驿使有相困者，伯渊因之入见崔立。绐曰[34]：“丞相避扰不出[35]，则今日之事，有大不安者。”立欲出，心动乘堕[36]，辄欲回。伯渊厉声曰：“我辈兵家子，偶堕马，又何怪焉？”因强其行至故英邸之西通衢中[37]，忽有人突出抗言曰[38]：“屈事[39]。愿丞相与我作主。”且呼且前，伍伯诃不止[40]。直诣立马首挽其鞚[41]，时伯渊骖右[42]，即拔刃抱而刺之，洞贯至自中其左掌[43]，与之俱坠马。崔尚能语，曰：“反为贼奴所先[44]。”随毙。伯渊暨黄慖等五人实共其事，乃大呼曰：“所诛者此逆贼耳，他人无与焉。”稍稍鼠窜蜂逝[45]，帖如也[46]。遂磔崔立之尸[47]，祭于承天门下，一军哀号，声动天地。翌日奔宋[48]，恩公在其行[49]。时甲午秋七月也[50]。

呜呼！金之亡也，以忠义闻者不为不多。至于表表独见于后世者[51]，得三人焉：壬辰正月[52]，阳翟军溃[53]，奉御完颜陈华善死战阵[54]，其骂敌不屈似颜杲卿[55]；癸巳正月[56]，京城不守[57]，同判睦亲府乌克逊伯奇死宗庙[58]，其守节自尽似北地王谌[59]；甲午正月蔡州陷[60]，右丞完颜仲德死社稷[61]，从殁者几千人。彼敬翔之死国[62]，田横之感士[63]，有不足方者[64]。

太史公曰：“非死之难，处死为难。”[65]盖贵得其死所也。来歙遇害[66]，光武赐策曰：“忧国忘家，忠孝彰著。”[67]此三人者有之。今夫伯渊不幸，不得在三人之列，然可重者身非出于素官世禄[68]，虽在军伍中，未尝为国家所知，况当易代革命之后，虽贲育之勇安所施[69]？而一旦蔑视躯[70]，手诛叛逆，号祭亡社[71]，尽君臣之义，竟不堕寇仇[72]，孤军出奔，伟哉！后世视之，其亦三人之亚欤[73]？李姓，伯渊名也。或云燕都宝坻县人[74]，馀不可考。姑载此奇节，以附野史之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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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文记述了金末的一位忠勇之士李伯渊，在诛除奸相崔立时的义举。文章最后得出了“‘非死之难，处死为难’，盖贵得其死所也”的结论，高度赞扬了李伯渊“忧国忘家”，凡事以国家大义为重的高贵品节。节：节操。

[2] 少暇：缺少空闲。

[3] 待：等待。

[4] 戊申：元武宗至大元年，即公元1308年。

[5] 相州：治今河南安阳。

[6] 洞然：和尚的法名。

[7] 曏：同“向”。从前。壬辰之变：指公元1232年元军围攻金的都城汴梁（今河南开封）。

[8] 悉：了解。崔立（？—1234）：金将陵（今山东德州）人。原为游民。后投依张开，历官都统、提控，遥领太原府事。天兴元年（1232）蒙古军围汴梁，出任安平都尉。金哀宗弃汴梁走归德（今河南商丘），崔与参知政事完颜奴申、枢密副使完颜斜捻阿卜留守，为西面元帅。二年正月，杀二相，胁太后立卫绍王子梁王从恪监国，自称太师、军马都元帅、尚书令、郑王。遣使出城请降，并送宣宗皇后、哀宗皇后等入蒙古军营。次年，被安平都尉李伯渊所杀。所自：所从来，其源头。

[9] 长老：指年高德重的和尚，通常作为尊称使用。

[10] 京城：指金国都城汴梁，时称南京。

[11] 莫：通“暮”。

[12] 腰：腰悬。金符：金牌。元代千户以上的官员可以佩带。

[13] 或：或许，万一。致寇：被抢夺。

[14] 诣：到。方丈：指寺院中高僧或主持居住的地方。

[15] 矍（jué）然：惊惶四顾的样子。

[16] 黄慖（ɡuó国）元帅：《金史·崔立传》记李伯渊刺杀崔立后，“伏兵起，元帅黄掴三合杀苑秀（崔立同党）”。黄掴三合，又作洪果萨哈，完颜思烈领邓州时，黄掴三合总领五朵山一带行元帅府。后因恒山公武仙恶其权盛，改为征行元帅，遂怨而降元，并与元军击败武仙于柳河。黄慖，即黄掴，为金代女真姓氏，又译作洪果。

[17] 诣：拜访。

[18] 屏人：避开人。

[19] 竖：对人的蔑称。相当于说“小子”。

[20] 天子：这里指金哀宗完颜守绪（1198—1234）。播越：流亡。这里指公元1232年蒙古军队围攻汴梁后，金哀宗弃汴逃入蔡州。后蒙古约同南宋军队围蔡。公元1234年正月，哀宗自缢而死。

[21] 不可：不赞同。

[22] 遽：就。速祸语：惹祸的话。速，招来。

[23] 匿：隐。

[24] 故：故意。去：离开。

[25] 宣宗：即完颜珣（1163—1224）。金世宗孙。累封丰、翼、邢、昇王，判彰德军。至宁元年（1213），胡沙虎杀卫绍王，自彰德府（即古相州，治今河南安阳）迎立珣为帝。次年迁都于汴。此后金国对外战争连连失利，国势日衰。

[26] 荷：蒙受。

[27] 万一：万分之一。表示极为微小。

[28] 爱：留恋。

[29] 吾教：指佛教。因恩公是和尚，故云。《大报恩》七篇：《大方便佛报恩经》七卷。

[30] 济：成功。

[31] 举：行。非常之事：此指刺杀奸臣。

[32] 合爪：合掌。

[33] 必中：一定成功。

[34] 绐（dài代）：欺骗。

[35] 避扰：躲避干扰。此指被驿使围困，躲避不出。

[36] 心动：心中慌乱。

[37] 强：强迫。故英邸：以前英王（卫王完颜宗强之子爽曾封爵英王）的府第。通衢：大路。

[38] 突出：冲出。抗言：高声说。

[39] 屈事：相当于说有冤枉事。屈，冤屈。

[40] 伍伯：指护卫的差役兵卒。诃：呼喝。

[41] 鞚（kònɡ控）：马笼头。

[42] 骖（cān参）：陪乘。

[43] 洞贯：指用刀刺穿。自中其左掌：指刀刺穿崔立的身体后，刺伤了李伯渊搂抱他的左手掌。

[44] 先：乘先。

[45] 鼠窜蜂逝：形容众人溃散逃跑的样子。

[46] 帖如：顺从的样子。

[47] 磔（zhé哲）：分尸。

[48] 翌日：第二天。奔宋：投奔南宋朝廷。

[49] 行：行列。

[50] 甲午：指金哀宗天兴三年，公元1234年。

[51] 表表：特出的样子。

[52] 壬辰：指金哀宗开兴元年，公元1232年。

[53] 阳翟：地名。在今河南禹州市。

[54] 完颜陈华善：又译作完颜陈和尚（1192—1232）。原名彝，字良佐。金丰州（今内蒙古呼和浩特东）人，女真族。少曾被蒙古军队俘虏，后逃归，在其兄手下任宣差提控。正大二年（1225），曾被诬下狱，后遇赦，为忠孝军提控，以功授定远大将军。开兴元年（1232）正月，金兵大败于三峰山，退守钧州城（今河南禹州市）巷战，兵败被俘，拒降被杀。

[55] 颜杲卿（692—756）：字昕。唐万年（今陕西西安市）人。安禄山镇范阳，提为常山太守。安禄山反，杲卿暗中筹划除贼之策，以计杀其义子李钦凑，并擒其将高邈等械送京师。拜为卫尉卿兼御史中丞。后常山失守，杲卿被执。安禄山劝其降，杲卿骂不绝口，被割断舌头而死。

[56] 癸巳：指金哀宗天兴二年，公元1233年。

[57] 不守：指失陷。蒙古军队于金天兴二年（1233）攻破金都汴梁。

[58] 乌克逊伯奇：即乌古孙仲端（？—1233），任翰林学士承旨兼同签大睦亲府事。崔立之变时自缢身亡。《金史》有传。宗庙：指朝廷。

[59] 北地王谌（？—263）：三国时蜀后主刘禅第五子。封北地王。邓艾率魏兵入蜀，刘禅奉表请降。刘谌伤国之亡，先杀妻子和孩子，然后自杀。

[60] 甲午：指金哀宗天兴三年，公元1234年。蔡州：治今河南汝南。

[61] 完颜仲德：金合懒路（治今朝鲜吉州）人。本名忽斜虎。泰和间进士。宣宗时从军，为蒙古人所俘，习蒙语。后率万人归金，任邳州刺史兼从宜，守邳州。哀宗即位，遥授同知归德府事，同签枢密院事，行枢密院事于徐州。后拜工部尚书、参知政事。哀宗亡入蔡州，拜尚书右丞兼枢密副使。后蒙古兵围蔡州，领兵守城。哀宗天兴三年（1234），城破，率众巷战。哀宗自缢，遂投水自杀。社稷：指国家。

[62] 敬翔（？—923）：字子振。五代时后梁同州冯翊（今陕西大荔）人。深沉有大略，从梁太祖在军中，甚见信任，助其弑君自立，遂拜崇政院使。迁光禄大夫，行兵部尚书、金銮殿大学士。后改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梁亡，自缢死。

[63] 田横（？—前202）：秦末人。齐王田广被韩信俘虏，田横遂自立为王。高祖立汉，田横与其部下五百馀人逃入海岛中。高祖派人召之，横遂与二客乘传车到洛阳，中途自杀。高祖因拜其二客为都尉，以王礼葬田横。事毕，二客亦自杀。海岛中人闻田横死，亦皆自杀。

[64] 方：比。

[65] 太史公：指司马迁。“非死”二句：《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论云：“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

[66] 来歙（？—35）：东汉人，字君叔。追随光武帝刘秀，官至中郎将。曾劝说隗嚣归汉。后嚣叛，歙率精兵袭破之，陇右遂安。后进攻蜀中公孙述，蜀人惧，遣刺客杀之。光武得知，赠征羌侯，谥节。

[67] “光武”三句：见《后汉书·来歙传》。策，此指君主对臣下授爵记功的简策。

[68] 重：敬重。素官世禄：指世代做官、享有爵禄的人家。

[69] 贲育：指孟贲、夏育。二人皆古代的勇士。

[70] （mí迷）躯：微小的身体。，细碎，小。

[71] 号祭：指前文所说一军哀号祭于承天门下之事。

[72] 不堕寇仇：不落入仇敌之手。堕，落。

[73] 亚：次一等的人。

[74] 宝坻县：今天津市宝坻区。《金史·崔立传》有李伯渊事迹，称其为宝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