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女性
3 Women, 1977
就这样我再次进入《三女性》神秘的深渊之中。这是一部在梦中构思的杰作,由罗伯特·奥尔特曼执导,拍摄于1977年,它讲述了三位身份模糊、变幻、交融的女性的故事。在影片谜一般的尾声中,她们组成一个家庭,或者三人合为了一体。这部影片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并且还逐个镜头地分析了两遍。即便如此,每次我看它的时候,都觉得它似乎依然在延续。这让我联想到梦境,梦境的重现就是如此:我们曾经做过一个梦,但是梦中的一些故事并没有结束,有一些谜团依然悬而未决,于是我们便重返这个梦境之中。
谢莉·杜瓦尔(Shelley Duvall)、茜茜·斯派塞克(Sissy Spacek)和简妮丝·鲁尔(Janice Rule)扮演片中的三个女人,她们居住在加州荒漠地区的一栋复合公寓中。杜瓦尔扮演的米莉·拉摩勒奥(Millie Lammoreaux),是一家养老院的理疗师;斯派塞克扮演的平姬·罗斯(Pinky Rose),是养老院的新员工,后来成了米莉的室友;鲁尔扮演的是有孕在身的威莉·哈特(Willie Hart),她是这栋公寓房东的妻子,在片中显得与众不同,落落寡欢,经常沉默而又悲伤地踱着步子,还会在泳池的底部画神话中的生物、互相恫吓的奇男异女。
三女性的周围,环绕着各式各样的男人,但只有一个醉醺醺地跌撞进我们的视线。这就是埃德加(Edgar,罗伯特·福捷[Robert Fortier]饰)。他是威莉的丈夫,声音低沉,语气嘲讽,话语粗鲁,用手枪、啤酒和摩托车来标榜自身。他看上去笨拙又滑稽,这主要因为他常常摆出一副侠义神枪手的架势,但本质上却是一个醉汉和色鬼。他似乎极少和妻子见面。其他男人各自做着自己的工作,夜里则会在泳池旁聚会。这些男人令米莉神魂颠倒,她似乎一直处在为乌有的约会与晚餐做准备的状态中。
影片开场出现的三位女性,分别代表着女性通常所扮演的三种角色。威莉代表母亲,一位悲观的孕妇,一个在自我世界的荒漠中飘荡着的大地女神。米莉代表一个快活的消费者,研究女性杂志,穿黄白两色衣服来“搭配”她的行头,根据做饭花费的时间决定吃些什么,并且狂热地和人分享自己的食谱。平姬则孩子般地出现在电影中,她并不成熟,会用吸管往自己的可乐里吹泡泡;会恶作剧地跟在养老院的一对双胞胎员工后面,学她们走路;会做鬼脸;会跟米莉说:“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完美的女人。”
在电影的初段,米莉不懈地尝试着向她的邻居和同事们献殷勤,因为这些人经常忽略她,暗地里则对她冷嘲热讽。她梦想和那位在泳池旁聚会上负责烧烤的汤姆(Tom)约会,也梦想和养老院对面医院里的医生们一起约会,但当她在食堂与医生们共同进餐时,她坐在两个医生之间,他们却无视她的存在。这一幕实在令我们感到尴尬。在一部充满了镜子、反射和多重映像的电影中,米莉似乎总是在进行打扮,分分秒秒都在整理她的衣服和头发,在确保妆容完美无瑕,在对着镜子顾影自怜,但同时似乎并没有人真正瞧她一眼。
在养老院,米莉被指派去向平姬介绍她所要干的活儿。这个场景中的对话是美式习语,因此我们可以明白无误地理解。在准备带其进入温水训练池时,米莉问平姬:“你哪儿不舒服?”平姬说自己没有任何毛病。“好吧,你一定是哪儿不舒服了,要不然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平姬这才意识到米莉是在把她当作一位假想的病人,想要给她做演示。“噢,我的头疼!”她像一个小孩儿那样叫了起来,“噢,我的腿也疼!”随后,她突然把身体陷入水中,米莉不得不把她拉上来,心神不宁地四下观望是否有人注意到了她们。
水的意象贯穿了整部影片。奥尔特曼说,开场镜头象征包裹着胎儿的羊水。第二个镜头展现老人慢慢进入训练池中——它意味着回到他们生命开始的水中。一条不时漂浮在银幕上的波浪线,可能代表着脐带。威莉充满凶兆的绘画位于游泳池底,在影片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上,平姬从阳台跳进这个泳池,失去了知觉,然后被救出并送进了医院。
奥尔特曼说他受到了英格玛·伯格曼的《假面》(Persona, 1966)的影响,我们可以看到平姬暗地里处心积虑地伤害米莉,悄悄打探她的秘密,并且最终试图去盗窃她的身份。《假面》中存在着一个暴力的高潮,电影在那里似乎中断了,故事必须重新开始。平姬跳入泳池的场景也用了异曲同工的方式,电影的结构彻底断裂了,它通过平姬的变化来展开新的叙述。她身穿米莉的衣服,使用她的社保号码,阅读她的日记。在之前的场景中,米莉和平姬各睡一张单人床。现在,平姬则挪了过来,霸占了米莉的床。当米莉叫她“平姬”时,她爆发了:“我需要跟你讲多少次!我的名字不叫平姬!我叫米尔德里德(Mildred)!”
谢莉·杜瓦尔在这些变化之中的脸部特写镜头,是关于不安和焦虑的教科书式表演。米莉意识到某些糟糕的事情将要发生,但是却被平姬的行为所困扰与迷惑。仔细回忆一下医院中那个奇怪的场景,当时出现了两位拜访者(由约翰·克隆威尔[John Cromwell]和鲁思·纳尔逊[Ruth Nelson]饰演),自称是平姬的父母。但平姬却说她不认识他们,而且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确实,他们看上去太老了,不可能是她父母(在拍这个影片的时候,克隆威尔已经九十多岁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是骗子?是祖父母?或是养父母?我们从没有真正从影片中获得答案。平姬来到荒漠,没有过去,本质上也没有身份,她轻而易举地夺走了米莉的身份。并且始终,在一个更深入的本能层面上,威莉这个角色存在于她们的意识之下,并且最终将两者共融在自身中。
我是在戛纳电影节上第一次看到这部影片的,杜瓦尔拿到了最佳女主角奖(随后她还拿到了洛杉矶影评人协会[Los Angeles Film Critics award]的最佳女主角奖,而斯派塞克则获得了纽约影评人协会[New York Film Critics Circle award]的最佳女主角奖)。奥尔特曼告诉我,这个故事来自于一个梦境:“全部都有了。故事、角色、每样东西。”他写下故事,试着去拍下他所梦到的东西。像其他的梦一样,这个梦不带结论地结束,并在淡出脑海之前,似乎正转向更深且更为令人不安的结局。在影片的DVD评论音轨中,奥尔特曼像一个观众那样推断影片的含义,他承认影片在某些方面对他来说依然是个谜,并且为电影的最后场景提供了一个令人惊讶的解释。摄影机从三个女性的住所退出,并把镜头转向一堆废弃的轮胎上。“如果你要问我,你认为最后埃德加到底去了哪儿?”奥尔特曼说,“我认为他被埋葬在了那些轮胎下面。”
但是显然,电影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来支持他的这一说法。不过没关系。我们把这电影看作是一个整体,它十分完整,无需理智和逻辑。它自我循环,奥尔特曼如是说。片中有一些非常敏锐的社会观察场景,包括米莉必须要忍受怎样的残酷,以及一些特定行为的细节,例如平姬将奶酪涂在饼干上,随后又将一个虾仁杯不小心泼到衣服上。养老院是由一对夫妇经营的,看上去他们彼此交换过性别:男医生显得非常女性化,女经理看上去又很有男子气概。影片中很多场景是由细节所构成的,例如,怎样使用打卡钟,在周五如何提前下班,“我们不喜欢双胞胎”是怎么一回事。有时细节就好像在梦中那样不断重复着——例如米莉的黄色衣裙总是被车门卡住。杰拉德·巴斯比(Gerald Busby)不祥的无调性配乐与这种日常活动十分合拍。
与这些现实性细节相对的,是奥尔特曼施于这个梦的力量。在梦中我们尝试着新的身份,让朋友扮演着其他角色,并且发现自己不知原委地做着一份陌生的工作,或是身处一个新的地方,在那里,尽管规则已经被充分解释,但我们却无法完全理解它。这也许是片中三位女性共有的梦境,每个人都在想象着另外的两个人,每个人都缺乏另外两个人所拥有的东西。男人们在背景中不知所谓地制造着隆隆噪响,她们感到彼此之间存在着一个神秘的通道,威莉悲伤地顺从着,平姬贪婪地渴望着,而米莉,可怜的米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