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流动性：狩猎采集适应的双刃剑

流动性是狩猎采集者的安全保障。人们流动不仅为了获取食物，也是信息获取的过程，发现食物分布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可以利用，等等[15]。农业群体把粮食储藏在粮仓里，狩猎采集者把食物“储藏”在自然中，一旦需要，就可以去采食，而不会冒险临时去寻找。另外，流动让狩猎采集者有机会遇到其他群体，保证族外婚的进行。简言之，流动决定了狩猎采集者的生产与再生产，也是他们最基本的适应策略。当然，我们必须清楚，它并不是唯一的环境适应策略[16]。流动采食是狩猎采集者的生产方式（mode of production）[17]，就像农业之于传统社会，市场经济之于当代社会一样，是社会赖以运作的基石。

流动性怎么会丧失呢？必定有某些原因阻碍狩猎采集者的流动。最佳采食理论（optimal foraging theory）为解决这个问题提供了一点线索。狩猎采集并不是一个简单同一的适应方式，按贝廷杰（R. L. Bettinger）的区分：一种可以成为处理者（processor），即人们花更多时间来处理食物，通过碾磨、过滤等方式处理不能直接食用的食物如植物的种子等，直到可以食用；另一种则称为采食者（forager），即人们花更多时间去收集可以直接食用的食物[18]。两种策略的不同偏重会导致不同的流动性。当狩猎采集者更多采用“处理者”策略时，就需要在一个地方居住更长的时间处理食物，从而降低了流动性。

但是，当食物资源斑块变得更稀疏的时候，狩猎采集者就不得不提高流动性，包括斑块间的流动与斑块内的流动（参见第一章）。流动性的增加不是无止境的，如果没有动物如马、舟楫的帮助，人凭借自身行走速度与搬运能力，每天寻找食物所能覆盖的范围是有限的。这也就意味着斑块间的流动不可能无限扩大。按希格斯（E. S. Higgs）的说法，一个狩猎采集群体通常能够利用的资源域以两小时行走距离为半径[19]。当资源稀疏程度进一步扩大，超过了狩猎采集者利用的范围，那么就不如选择在斑块内流动，但是它同样难以持久，没有一个斑块内自然食物资源能够长期持续被利用；要在一个资源斑块中居住更长的时间，要么扩大食谱，利用平时不利用的食物资源，要么强化利用某些资源，即采用“处理者”策略，把难以直接食用的食物转化成可以食用的。按照最佳采食理论，狩猎采集者应该在优质的资源斑块中居住更长时间，除非整体资源条件都不理想的话，或者了解整体资源的分布状况，他们就不会选择迁离优质资源斑块。

只要有部分群体选择停留，那么狩猎采集者的整体流动性都可能受到影响。这里我用一个“舞池模型”来解释。人们在跳舞时，虽然地方不大，却很少碰撞，因为大家都在转动，能够及时躲避。但是，如果舞池中某个人因为某种原因突然停了下来，那么情况会怎样呢？我们可以预测三种可能性。一是与人碰撞，造成不愉快，他与她就必须离开舞池，从而不妨碍其他人。第二种可能性是，停下来的人没有选择离开，导致紧邻的跳舞者不得不放慢速度，以避免碰撞。他们速度降低，就会连带其他人速度也都降下来。如果这种情况持续，就会有更多的人选择停下来。停下来的人越多，舞池中跳舞的可能性就越小，最后所有人只好都停下来。第三种可能性是采取分化策略，即停下来的人留在舞池中心，想继续跳舞的人在舞池的边缘转动，不再进入中心区域，二者之间保持一定距离（图2.1）。

这个模型可以解释流动性丧失所造成的影响，当某些狩猎采集者群体由于某种原因降低流动性或开始定居，我们可以预测三种情况：①定居群体与流动群体之间冲突增加；②定居生活扩张，即便定居生活没有特殊的吸引力，也会导致如此；③希望继续保持流动同时又避免与定居者冲突的狩猎采集者必须迁移到边缘地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是定居者迁出，同样不可能的是所有狩猎群体都变成定居者。一旦定居群体与流动群体之间发生冲突，由于流动群体处于更有利的机动位置，定居群体为了更安全，就需要发展更大的群体。如保证相安无事，就必须在两者之间保持一个缓冲空间。但是，如果定居者的规模越来越大，流动者的选择就会减小。流动的狩猎采集者要么变为定居者，要么继续往边缘环境迁移。就像我们在民族志材料中看到的一样，狩猎采集群体常常生活在边缘环境中，而没有一个狩猎采集群体能够生活在定居群体之间，两者无法共享同一块地域。而这些环境往往是生物生产力很低的极端环境如沙漠，或者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如热带雨林。在这里生存，人们需要更高的流动性——这是与农业起源相反的道路。

简言之，流动是狩猎采集者最基本的生存策略，定居与狩猎采集无疑是矛盾的（只是在特定的情况下，才可能共存，下面将会谈到），丧失了流动性的狩猎采集者就不可能继续采取狩猎采集的生计策略，为了在有限的生存空间中获得必要的生活资料，农业是不得不进行的选择，无论是何种形式。如果不选择农业，就必须离开适于农业的土地，迁往生存条件较为恶劣的环境中，为了生存，而不得不继续提高流动性，从而与农业起源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