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级地堡警备队员乔罗夫用双手抵住面前脏兮兮的玻璃板,在这间不比棺材宽敞多少的岗亭里伸了个懒腰。粗糙的再生纤维帽子在他脑袋歪向一侧时掉了下来,落到了他的怀里。于是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重新将满是汗味的帽子戴回了头上。
地堡里最好的工作——这是乔罗夫的老爹在为他找到这活儿时告诉他的原话。当然,在那家伙的眼里,这活儿确实不错:一个时间循环三班倒,一班八小时,有一份相当于基本体力劳动工作人员的配给,而且几乎没什么活儿可干。他所需要做的仅仅是待在这个从基岩中开凿出的小空间里,每天早晚巡视两遍,就算完事大吉。最重要的是,在地堡警备队的所有部门中,农园守备分队是最安全的。虽说“摩西的门徒”和四处游荡的阴沟族流寇偶尔会制造破坏活动,打劫武器库或者零部件仓库,但他实在无法想象,有谁会专程跑来攻击这种只有蘑菇、虫子和蛋白藻的破地方。
但是,在这里工作也有一个强大到既无法战胜,也无从逃避的敌人:无聊。
在干上这行之前,乔罗夫完全无法想象连续一个月见不到任何陌生人与一天说不上五句话是什么样的感受。地堡从来以生存物资为先,几乎没有任何娱乐设备,也没几个人有闲情逸致创作供人们消遣用的精神食粮,因此乔罗夫没法指望像过去的同行那样用各种手段打发漫长而又无所事事的时间。有好几次,他甚至在短暂的瞌睡之后产生了白日梦式的幻觉,将隧道中闪烁的光影当成了不速之客。
这次似乎也一样——
在发现那个孤零零的影子之后,乔罗夫下意识地又揉了揉满布血丝的双眼。是幻觉吗?或者他真的看到了一个孤身朝这里走来的女人?在考虑片刻之后,他从岗亭里的储物柜中拿出了便携式热像仪,进一步的观察让他很快得出了结论。
那确实是一个年轻女人,而且看上去情况似乎不太妙。在按照规定操作流程将这一事实通报给农园内轮班的另外两名同伴后,乔罗夫拿上警棍,带着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感激的心情离开了让他闷得发慌的岗亭。
“你是谁?表明身份!”
“请帮帮……我。”在迎面射来的手电光柱照射下,瘦弱的女人连忙抬手捂住了双眼,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缩成一团。她戴着土褐色的破旧安全帽,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连身工作服,胸口上既没有身份标签,也看不到应该挂在那儿的工种徽记,这看起来颇有些可疑——不过话说回来,也仅仅是“看上去可疑”罢了,“刚才出了……事故,我和施工队走散了,不知道这里……”
施工队?乔罗夫记得这附近确实有几条老旧隧道正在进行维护作业。虽说会有施工队员因为走错路来到这里实在是件奇怪的事,不过也并非不可能。“你还好吧?”
“我受了点伤,不过没什么大碍。”蓬头垢面的女人说道,“但伤口……恐怕感染了。这是哪里?你们有药吗?有没有医生?”“这里是E-3农园,因为目前正在进行为期三个月的休耕整顿,所以暂时没有医生。”乔罗夫耸了耸肩,“不过医务室里倒是有消毒药。凯尔文!带这个女孩子去处理一下,东,你去和上头联系!”
乔罗夫不当班的两位同事依言而行,而他本人则返回了岗亭,开始继续与万恶的大敌进行永无休止的缠斗。很快,强烈的倦意又一如既往地缠住了他,开始一点一点地剥夺他对外界的感知,像蜘蛛包裹住猎物一样将他包进昏昏欲睡的无形之茧中……
有什么人推开了岗亭的门。
“怎么了,东?报告完啦?”乔罗夫用力睁开仿佛被胶水黏住的眼皮,昏昏沉沉地问道。但他立即意识到,走进他的“棺材”的人似乎并不是东,当然也不是凯尔文——共处一个多月后,他对这两人的熟悉程度已经不逊于自己的亲爹了,“你是——”
有什么又长又硬的物体划开空气,朝着他的头部呼啸而来。纯粹是依靠本能反应,乔罗夫顺势从自己的椅子上朝后一翻,这才以极为不雅的姿势躲开了这一击。接着,他抓着桌子站起身来,想要伸手去够桌面上的警棍,可就在他的指尖刚刚传来熟悉的硬化橡胶质感时,一阵骨折特有的剧痛突然刺穿了他的手腕。
“呃呃……噢……”由于瞬间传来的痛苦太过强烈,乔罗夫甚至连发出一声尖叫都没能办到。痛苦的声音被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只剩下了微不可闻的呻吟。接踵而至的第二击落在了他的脊背上,让他的痛苦又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在惊惶与困惑中,乔罗夫下意识地朝着岗亭的角落爬去——在那里设有一处隐蔽式的报警器,只要他按下伪装成固定式插座的开关……然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乔罗夫只来得及吐出了这么一个词儿,最后一击已然干净利落地命中了他的后脑勺。
“干得不错,紫络女士。”在带人将整座建筑搜索一遍,确认没有其他值班人员在场后,阿丹来到了农园的浴室门外——刚刚干完活儿的紫络正在里面用珍贵的热水冲着澡,“你刚才那手非常漂亮,那些家伙压根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不过是运气好罢了。”紫络的声音混杂在水声中传来。在装成迷路的施工队员混进这里之后,她先在没有警报系统和监控的医务室里放倒了第一个人,然后在通信室门外伏击了第二个,用他的权限关掉了报警器,最后才收拾掉了岗亭里的那家伙。“如果这里的人再多两三个,我可就对付不过来了——就算我们能夺下这儿,他们也肯定来得及发出警报。”
“没错,不过这不是问题。最近的警备队赶到这里少说也得花上一两个钟头,到时候我们早就把该干的事干完了。”
淋浴的声音停了下来,几分钟后,时隔许久地将自己好好清洗了一遍的紫络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警备队制服,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你们已经搞定了?”
“基本上是这样。虽然这里还在休耕,但我们还是在这儿找到了足够多的存货,起码够整个氏族用上大半个月。”在与紫络一同穿过这处设施的主要部分时,阿丹说道。在他俩身边,阿丹的氏族成员们正像一群准备搬家的蚂蚁般络绎不绝地将一箱箱蛋白棒、糖、罐头食品、药物和其他东西运出农园的仓库,装上阴沟族们特有的粗陋滑橇。“除此之外,这里的计算机系统还能正常运转——而且我们已经成功地破译了密码,登入了地堡内部信息网。”
“我不知道你们阴沟族居然还会用——呃,抱歉,我没有轻视你们的意思。我,那个……我只是……”
“我明白。”阿丹对于紫络的道歉毫不在意,“很多人都会有这种误解,认为我们是一些没有头脑、缺乏知识的阴沟耗子。大体而言,这种想法不算错得离谱,不过阴沟族里也有一些特别的……能人,他们要么是厌恶了地堡里的‘正常’生活而选择了逃离,要么就是遭到了掌权者不公正的待遇,因此不得不加入我们。”
“那你又是哪一类?”
“这不重要。”阿丹耸了耸肩,推开了挂着“通信室”门牌的房门。在这座显然长期乏人问津的陋室里,几台积满尘土的老式计算机就像出土文物般盘踞在成捆包着绝缘皮的电线与数据线之中,不过它们至少勉强还能用。“去找你想要的吧,不过动作要快。就算没人发出警报,此地也不宜久留。”
“当然。”紫络伸手拂去了积聚在其中一台电脑显示屏上的灰尘,开始访问地堡内部信息网中一个不起眼的子系统。这个子系统原本分管的是地堡内服装制造与分配部门的工作人员个人档案,平时几乎无人访问。在用一个事先准备的假身份登入之后,紫络开始在系统的资料库内展开搜索……并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他们成功了。”在看到那个经过反复加密与伪装的文件包后,紫络下意识地咽下了一口唾液,无数混乱的情绪同时冲击着她:
——激动,这份文件的存在是“胜利日”行动取得成功的最确凿无疑的证据;
——欣慰,那些在行动中牺牲生命的人总算没有白白死去;
——怨恨,虽然能够理解这么做的动机,但她现在还是无法原谅那些人在“最后手段”这件事上对她和她的队友们保密的做法,她的理智可以接受“必要的牺牲”这个概念,但她的情感做不到;
——紧张,虽然她坚信摩西先生的承诺,但说到底,没有人真的知道,那些离开地堡的人到底看到的是怎样的……
“拜托,别磨蹭了。”就在紫络攥着鼠标的手指像帕金森综合征发作般抖个不停时,阿丹替她打开了文件包内唯一的视频文件,“让我们看个究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