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提时代,紫络经常在地堡底层的垃圾焚化炉旁玩耍,也常常从那些憔悴忧郁的大人口中听到关于死亡、地狱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人们经常用“在那边走了一趟”来形容那些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人,但这一次,她却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经过地狱边缘的感受——自从她在闷热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醒来后,各色各样的疼痛就一直像一群啃咬尸首的蠕虫般在她的四肢百骸间钻进钻出,仿佛要将她从内到外肢解成一堆碎屑。
不过,紫络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性命之虞:在恢复意识后不久——虽然这过程并不舒坦——她就发现,自己身上的大多数伤口已经被人草草地处理过了——被毒气灼伤的皮肤被抹上了某种冰凉的药糊,被烧伤和擦伤的软组织也都被绷带绑上了。虽说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这位救助者是否接受过正规医学训练,更不清楚对方是否按照标准程序清洗掉了她身上沾染的毒剂,但至少,她显然比当时在场的其他人幸运得多——自然,蓝组的那些家伙除外。
一想到凭着身上的封闭式防化服从自己释放的毒剂中幸存下来的蓝组,紫络就会不由自主地攥紧受伤的双拳——至少在道德层面上,这些混球的所作所为可实在是难以原谅!但没过多久,另一个念头就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就当时的情况来看,那些碍事的家伙就算没有全部倒毙当场,显然也已经不可能继续阻止他们的前进。换言之,蓝组肯定已经在战斗结束后夺取了闸门的控制权,而这就意味着……是的,这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至少,“胜利日”计划的第一部分已经获得了成功。
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两种互相冲突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了紫络脸上:因为无法原谅蓝组背信弃义地牺牲同伴的做法而产生的怒火,以及大功告成后的狂喜。这两种截然对立的情绪就像两股方向相反的凶猛野火般狂暴地席卷了她的意识,并相互激烈地冲突着。有那么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已经因为愤怒而咬破了嘴唇,可是眼角流下的却是喜悦与激动的泪水。
接着,有人来了。
“你的情况看上去还算不错嘛。”随着一道有些刺眼的灯光从密布四周的黑暗中透入,紫络听到了其他人说话的声音——这是一个男人,一个成年人,一个饱经沧桑的人,一个成熟的人才会有的声音,更重要的是,她没有从这声音中听出任何恶意,“伤口还疼吗?能不能听到我说的话?”
紫络点了点头,同时清了清干涩沙哑的嗓子:“我想……我大概还死不了。”
“那就好。”那个男人满意地说道,“你的名字是?”
“我叫紫络。”在说出自己名字的同时,紫络下意识地呼出了一口气——她记得自己是谁,也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无论如何,她的脑子还没坏掉,“你是管理委员会的人?”
“不,我只不过是只不起眼的耗子——管委会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就给我们丢两撮面包屑;看我们不顺眼的时候,就恨不得把我们一脚踩死,就这么简单。”男人说道。
好极了,是阴沟族。紫络点了点头,在心里思忖道。尽管大多数遵纪守法的地堡居民一辈子也不会和这群人打上哪怕一次照面,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家伙的存在:他们是地堡世界中的隐居者和流亡者,是隐藏在那些暗影幢幢的废弃坑道中的食腐者,是被所有人驱逐与排斥的对象。很多人憎恨他们,更多的人则无视他们,紫络的组织过去也曾经和这些人有过接触,据说是为了获得某些难以从正规渠道搞到的物资与设备,但她本人还是头一次与“阴沟鼠”们面对面地打交道。
万幸的是,对方看上去似乎没什么敌意——否则她就算还没送命,起码也该被五花大绑了。
“既然我已经做过了自我介绍,那么现在该你了,客人。”在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男子继续说道,“顺带提一句:我希望您能坦诚些。”
“这是当然的。”紫络说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因为她完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假如计划已然成功,那么管委会的那些浑球儿官僚们怕是早就对这档子事的前因后果门儿清了;而纵使蓝组的那些家伙在最后关头出了什么岔子而最终没能完成使命,恐怕也轮不着这帮后知后觉的阴沟佬去向那些当官的报告这一切。当然,这些人或许会把她视为奇货,在管委会那儿卖出一个好价钱,但紫络很清楚,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有价值的特殊情报,因此也不至于对他们的事业造成任何损失。
换句话说,她现在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我是一名摩西先生的门徒。”在有人递给紫络一杯水后,她清了清嗓子,开了口,“我遵从他的教诲,追随他的脚步,实践他的意志——为了以尽可能微小的代价改变我们所有人的命运而奋斗。”
更多昏暗的提灯、自制蜡烛和戴在头盔上的充电式矿灯在附近的黑暗中亮了起来,很显然,客人苏醒的消息已经在这个阴沟族的部落里传开了。“你说你是摩西的人?”那男人继续问道。随着周围光源的充足,以及视力的恢复,紫络已经能逐渐看清他的脸了——那是一张与她一样,因为常年在坑道和地堡内生活而严重缺乏黑色素的脸,暗青色的血管在半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就像所有生活困苦的人一样,这张脸上未曾存下多少脂肪,反倒是挂满了憔悴的颜色,过于细长的睫毛和薄薄的嘴唇甚至让这人看上去有点像是女性。“这可有意思了。从我们捡到你的地方判断,你大概是从‘那上面’逃出来的吧?”
“是的。”紫络再次点了点头。先前濒死时的记忆渐渐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在走投无路之下,她被纯粹的求生本能驱使着爬到了一处通风管道附近,并且取下了盖在管道口上的金属格栅,钻到了里面。按理说,这种做法只会让她在几秒钟之后被飞速旋转的通风扇叶切成一堆很适合塞进肠衣里的碎肉条,但这座地堡内的设施实在是太过老旧,因此当扇叶击中她身上的护甲时,粉碎的反而是因为缺乏保养而已经严重锈蚀的扇叶。
接着,身受重伤、意识模糊的她沿着斜率为四分之一的通风管坐了一次有生以来最漫长的滑梯并在恍惚中从一处管道的缺口中掉了下去。无疑,这个秃头男子和他的阴沟族同伴们正是在那里找到了她。
“现在所有人都听说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战斗,流血,还有人用了……很可怕的玩意儿。据说,整整一个连队的守卫队都在战斗中被杀掉了。”男人继续说道,“如果你真的是那个摩西的门徒,那你至少应该知道,这种做法和你们的头儿宣扬的非暴力主义思想不合吧?”
“我确实参加了那场战斗。不过,我必须更正你的两点错误。”紫络答道,“首先,拦截我们的守卫没有一个连队那么多,双方死亡人数至多不过五十人;第二,我们不是单纯的小孩,也并不反对暴力——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伤害人,甚至是杀人。但无论如何,我们希望将这种代价降低到最低限度。”
“也就是说,你们在上头干的那一仗对你们而言是‘有必要的’,对吧?”
“的确。我们必须让一些人离开这里,这是……”紫络正要说下去,却发现自己的喉中突然涌出了一阵浓浊的血腥味,“我……呃……”
“够了,你就先继续休息吧。”秃头男人会意地点了点头,同时挥手示意其他人离开这里,“我们不会把你交给那些人的。”
“真……的吗?”“暂时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