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公孙施曾经是个战士,但现在他不为任何信念而战。
曾几何时,那些将自己的血肉当成或廉价或昂贵的原材料填入战争绞肉机的人,都必然有一个为之而战的对象——至少他们会在口头上如此宣称。这个对象,按照那些社会学家的话来说的话,这个“想象的共同体”可以是国家,可以是民族,可以是某个组织或者团体,也可以是某种意识形态,或是某个幻想出的神灵。早在私有制和阶级出现之前,自打人类第一次学会有计划地将狩猎用的投枪和弓箭对准其他“想象的共同体”的成员开始,他们就一直在这么做。数千年来,始终如此。
但现在,在人类历史的黄昏时分,一切俱已终结。
在深吸了一口苦涩而冷冽的空气后,公孙施从黑色的雪地中拔出了穿着鹿皮靴的脚,跨过了一段已经腐朽的倒木。在他身后跟着另外五个巡林客——这个古老的词儿在过去曾有别的解释,但现在,它被用来泛指任何用枪、猎刀或陷阱谋生活的人。公孙施这类巡林客的工作多种多样:有时候,他们负责保护村落的田地和粮仓,让它们免受害兽与窃贼的侵袭;另一些时候,他们只是普通的猎人与采集者,负责在青黄不接时为人们提供食物;还有的时候,他们会主动出击,为自己的雇主而战斗。
目前,他们所做的正是这最后一种事。
当然,巡林客们不认为自己是雇佣兵——在浮华时代终结于大崩溃的混乱与烈焰之后,人们就已经很少自相残杀了。曾经被视为崇高和神圣的所有东西,都早就不复存在,高高在上的一切已然落入泥泞,无比强大的一切则全部化为灰烬。充斥着激情的欢呼和怒吼都已消失,从某种意义上讲,在这个新时代,人类终于领会到了和平的意义——更准确地说,是他们之前为之而战的那些东西的无意义。
现在,虽然巡林客们还会保养武器,接受战斗任务,但他们的对手很少会是人类。
“得,又是他妈的‘铁脑壳’干的。”在翻过一道矮小的山脊后,公孙施的巡林客同伴之一率先发现了那具半风干的尸体,“都这么多年了……这些鬼东西到底图的啥啊?”
“你应该问的是,我们的祖宗到底图些啥?”公孙施更正道,“‘铁脑壳’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它们只是在执行老祖宗的命令罢了。”
“我看未必……”一个戴着眼镜、披着猪皮披风的巡林客摇了摇头。在这支临时小队里,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公孙施只知道他的绰号是“赛博”——一个和“铁脑壳”们有些关系的古老词汇。“我读过那些研究记录和战时笔记,并不是所有无人战斗平台都是由人员遥控或者依靠只读程序进行简单行动的。至少在战争后期,有些这种东西被装上了强人工智能,这让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变得……和我们差不多了。”
“‘铁脑壳’就是‘铁脑壳’,和这个没啥差别。”最先开口的巡林客用粗大的指节敲了敲他的雷明顿步枪,“我知道有些‘铁脑壳’长得像人,但这啥都说明不了。那些哲学家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形式和本质。那些家伙顶多是形式上……”
“你们都说够了没有?这儿还有活儿要干!”对这些谈话感到厌烦的公孙施摆了摆手,让这些年轻的晚辈巡林客安静了下来。在看到这具尸体之后,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很可能就位于某个“铁脑壳”的瞄准镜中央?诚然,狙击手很少会在交火发生之后继续待在原地不动,不过那些“铁脑壳”的想法,谁又能说得准?“散开警戒!我要确认这家伙是不是就是村里的那个人。”
辨明死者身份并不困难。由于冬日的低温,这个被击穿了脑袋的年轻人的残骸被肮脏的黑雪整个儿冻了起来,保存得相当完整。那枚穿透他的眉心,在一瞬间就破坏了至关重要的脑干的子弹虽然掀开了他的半个后脑勺,却没有让他的面容受到严重损毁。因此,公孙施很容易地将这个人和村里交给他的素描图对上了号——这位死者就是车达龙,一个除了比别人更有点儿胆量就没啥特殊之处的大男孩儿。根据委托他们出这次任务的村民们的说法,这位胆子过大的车先生在五天前擅自靠近了位于西北方山脉附近的谷地,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根据传说,在谷地内的一座小镇废墟中,似乎仍有万恶的“铁脑壳”在游荡着。
而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那些传说很可能是真的。
“咱们待会儿两人一组,分成三队行动。”在观察了一阵周遭的环境后,公孙施对年轻的巡林客们吩咐道。他并不是这支队伍的正式队长,但因为年龄与经验的关系,其他人都乐意听从他的命令。“会合地点是山谷里最高的那座建筑。但千万记住,咱们要对付的那家伙多半不在那里面,我们随时都可能遭到伏击——如果真的出了这种事,立即就地隐蔽,然后通知其他人。明白了吗?”
所有人都回答了“是”,而且都露出了一副自信满满、摩拳擦掌的样子。面对这幕情景,公孙施只是叹了口气。他曾经许多次与年轻的巡林客合作,也出过不止一次这种讨伐任务,根据他的经验,在这种时候,年轻人们越是干劲十足、充满自信,就意味着有人丧命的可能性越高。
事实也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