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窦苑白垂头丧气回到院子。
萧也刚做好早饭,一屉包子和一碗药粥。
照常把药粥推给窦苑白后,自顾自开始吃起肉包。
他吃饭也不忘看医术,一边小口咬着包子,一只手漫不经心的翻书。
神色慵懒,连带着凌厉的五官也跟着显出点温软了一点,眼尾不笑而上挑,唇薄而山根略突,一双漆黑的眸子掩于眉骨阴影之下。
窦苑白刻意忽略心底一丝惊艳,怎么看,怎么觉得奸诈刻薄。
难怪放心她下山洗衣服,原来是这山谷没有马匹,料定她不能跑掉。
目光又渐渐转投他碟里皮薄陷多的肉包,手上用勺子刮着碗壁里剩下的那点药粥余料,特意来回磨出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咯吱”声,妄图引起他的注意。
萧也果然分了心,从医书里抬起头来:“吃完了?吃完了去洗碗,再顺便把外面晒干的萝卜条和豆角收了。”
“……”窦苑白的脑海里闪现了一百零八种逼供俘虏的刑罚。
摸着吃不饱的肚子起身干活,是以看他也越发刻薄。
“等等。”
萧也叫住窦苑白,后者没好气地停下来,叉腰蹙眉:“干什么?”
“去我房里取纸笔来。”
窦苑白依言取来,立于一旁看他又要耍什么花样。
只见他落笔有力,行之飞速,不过多时就密密麻麻写满了五页纸张。然后抬头对她道:“每日吩咐你去干什么也很是麻烦,我把要干的活都写下来了,你就暂且照着做吧,若是做完了我再吩咐你。”
窦苑白抓着纸张的手隐隐用力,竭力忍耐:“这么多???”
“嗯,稳着点别把纸撕坏了,我这墨块太贵,重写的话钱还是得算在你的头上。反正现在不干,以后就干不了了,你便多干一些吧。”
窦苑白正在愤愤之上,压根没注意“现在不干以后就干不了了”是什么意思,直到她某日照常因为没吃到肉跟萧也吵架之后,突然面色惨白,转头激烈地吐了起来。
这一吐可以说是搜肠挂肚,把昨夜的药粥都吐了出来,窦苑白本就没吃什么东西,吐到后面全是酸苦的胆汁,最后竟然呕出一口黑血来。
窦苑白气若游丝,心神巨震地擦了把嘴:“你下毒害我?”
萧也“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竹菇加少了,怎么起了这么大的反应。”
他自言自语地去了小厨房,走前还不忘把饭菜全部端走。
半晌,又端着重新熬过的药汁放在窦苑白面前:“好了,这下应该可以了。”
窦苑白捏着鼻子,把眉头皱得像条扭曲的虫,将药一饮而尽,身体随之打了个颤栗。
苦涩的药汁冲刷进了肠胃,将恶心感下压了压,她刚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还没散去,扶桌又是一轮狂吐。
萧也比她还要不知所谓,摸出袖子里的药方阅览一遍,恍然大悟:“我忘记放附子了,附子止吐的,你别着急,我再去煮煮。”
“你!”
窦苑白痛苦地皱着一张脸,根本没力气去骂他,虚弱的趴在桌上,眼睁睁看着萧也拿着空碗离开,眼睁睁看着萧也端着满满汤药回来。
窦苑白端着碗,迟疑不定,被萧也伸手帮推了一把,又是一饮而尽。
“怎么样,现在有什么感觉?”
萧也在她对面对下,学着她趴在桌上,鼻尖对着鼻尖仔仔细细观察窦苑白的神色变化。
窦苑白捂着胸口感受肠胃的变化,忽然,手掌下滑,落到了小腹上面,朝着茅厕拔腿狂奔。
等到英明神武的第一武将拖着软绵绵的双腿,颤颤巍巍扶着茅房出来后已经去掉了半条命。
窦苑白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庸医啊!!!
2.
“我叫窦苑白,是西虞唯一的女将军,当今陛下的得力干将。因为手上人命无数,便从敌军那儿得了个‘白罗刹’的名号,而受我庇佑的西虞百姓也十分给面儿的尊称我一声‘白公子’。
其实这两个外号,我更倾心前者一些,别的不说,光是听上去就够响亮,够霸气。
西虞呢,是九州强国,除了陛下圣明、土地富饶以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西虞拥有窦家。
窦家出战神,这是举国皆知的事实。
即使到了我这一代是个女娃娃,却依然没能改了这铁律。
我的名号,就是往夜里啼哭不止的孩童面前一放,也是能立刻能让娃娃吓得噤声的。
可我没想到,我半生战功赫赫家喻户晓,居然也有应沟里翻船打败仗的那一天。打败仗就算了,还被个乡野大夫就捡去,被个乡野大夫捡去就算了,偏偏还是个没有一点医疗技术的乡野大夫,没有医疗技术就算了,居然是个刻薄男!
枉我堂堂一代女将军,挥挥手便是数十万人听候差遣,迷弟迷妹无数,居然沦落到给这小子端茶倒水做保姆来换药钱的那一天!等本将军出了这个僻壤的山沟沟里,定要缉拿他出气泄愤!”窦苑白拿小树枝拨弄着罐子里的蛐蛐,“诶你乱转什么,跟你说话都听见了没?”
她盯着罐子里不知所谓一心只想爬出去的蛐蛐,发出了恍若隔世的一声叹息。
窦苑白第一百二十九次扶墙吐个昏天暗地不知何年何月之后,终于再忍不了,借口上山采药,装扮成男子模样跑下了山,伏在小道上打劫,誓要凑够去皇城的盘缠。
为百姓搏命杀敌的将军,反过头来打劫穷苦百姓,真这么开始干了,窦苑白的一颗心又在继续当苦力和打劫中来回摇摆,煎熬不已。
午后的日头毒辣,明晃晃的兜头罩着,让窦苑白耳鸣眼茫,不得不挪到略阴凉的树干底下蹲着。
又过了一会,掩在杂草中的脸有些痒,伸手去摸,便已经生出五六个大包。
她甩了甩手蹲着往边上挪了挪,又再添一二个包,然后再挪又再被咬包。
等窦苑白围着那颗三四个成年男子才能抱住的粗大树干遛了个圈,已经抓耳挠塞。
这方圆一公里的山路,无人同她一般无聊,所以无论挪出多远,都免不了要和蚊虫来上几个难分难舍的热吻。
直到磨蹭至日落西山才半山腰走来个身形纤纤的女子,窦苑白终于发现,她藏个屁!
这个破地方一天就路过一个人,她藏个屁!!!
女子背着个鼓囊囊包袱,眉目如黛,红唇齿白,手无缚鸡之力,模样娇弱可人,一看就是与窦苑白截然相反的那种大家闺秀。
更重要的是,她认出那一身碧色衣裙正是出战前她妹妹窦青窈跟她提起过的,永唐城里最时兴的款,一套下来得要五百多两银子。
且身边没有随从,与其说是富家小姐出门游玩,更像是出逃。
窦苑白一不做二不休,咬咬牙便冲了出去,从背后一个手刃将人劈晕了。
头一次做这种鸡鸣狗盗之事,完事心如擂鼓,拆看包袱的动作也越加麻利,可是等她打开包袱却傻了眼。
里面钱财丰厚,光是银票玉石便有大摞大摞的,跟她猜想一无二般。
可是那块刻着丞相府的铜牌却如烫手山芋。
竟是左相柳家!
窦苑白再次端详起那女子来,年纪、长相、气质,越看越觉得像极了永唐皇城口口相传才情出众的相府嫡女。
也不知刚才有没有被这姑娘瞧见正脸,要是让人知道白罗刹窦苑白在做打劫的勾当……窦苑白额头上浸出点点冷汗,拿钱跑路的念头刹那断了,背起那女子和她的包袱就往回奔,中途还把人放下吐了两回,一路跌撞着终于爬上了山。
踏入院子,窦苑白把背上的女子掂了掂,急急扫了一圈,在廊下见到一袭青白长衫的萧也,手捧鸟食于鸟笼前啧啧逗鸟,霁月清风闲情逸致,无墨却端然入画。
这情景要换做旁的女子看了大抵便要被迷个五迷三道了,可窦苑白现在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丁点风月心理都没有,当即破坏了这画卷,背着那姑娘冲进卧房,置于塌上:“萧也!快来救人!”
把脉过后,萧也道这女子只是暂时昏迷,窦苑白才放了心。
早在腹中打好的稿子也如倒豆子一般倒出。
“方才我上山采药,恰见几个凹头深目、肥顶少发的山匪高谈论阔,为首的还扛着那女子,我路见不平啊,当即没有一点犹豫就暴打山匪一顿救了回来。”
萧也并没有立刻相信这说辞,反过来问道:“我在这块采药多年,怎就从没遇到过什么山匪?”
窦苑白本就心虚异常,被萧也带着怀疑的凌厉眼风一扫更是差点没招架住。
“你问我我又怎么会知道,难不成是我打晕的吗!”
窦苑白生硬的转移话题:“等她醒来你可不能揭穿我是女子这事,我既然穿着你的衣服,就以你药童的身份示人。”
萧也道:“我为何要替你隐瞒?”
窦苑白想了想,痛心地伸出一根手指:“等还完银子,我再替你多采一月草药。”
萧也勾起嘴角:“可你还不完。”
轻笑一声,转身便走。
窦苑白楞了片刻,突然拔高声音追了出去:“萧也,你非要这么赶尽杀绝吗?”
萧也道:“不就是个面子问题吗,就算你的身份被知晓了,又死不了。”
窦苑白怒气大盛:“什么叫就是个面子问题,我的面子就是西虞的面子,西虞的面子自然是比天大的,你敢让西虞的面子受损?”
萧也道:“有何不敢,西虞皇帝欠我个大人情,我讨点利息他还能要回去?”
“满口疯话,当今陛下也是你能置喙的!”窦苑白下意识甩了一掌出去,结果掌力全无,到了萧也胸前跟打情骂俏似的成了软绵绵一推。
她又羞又恼,有瞬间差点生出个干脆下死手的歹念。
萧也却像是看穿了她一般,悠悠道:“你要是憋什么主意,掂量好再做,我要是有什么不侧,可没人你治伤了。”
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窦苑白怒从心起,又是一口黑血搜肠刮肚地吐了出来。
她青筋乱跳,指着地下的暗色血液:“治伤?”
萧也煞有其事:“是啊!”
吐完血后,熟悉频繁的饥饿感立刻涌上胃来,后院小厨房也飘来若有若无的阵阵菜香,然而那些吃食都跟窦苑白毫无关系,要是这些被她的那些副将小弟们知道了,还不得贻笑百年。
可是很快,窦苑白又想起来,这些事情他们都不会知道了。
他们都永远的留在了襄山。
连日来为了鸡零狗碎的事情跟萧也争吵从而逃避的那些东西,忽然在某一刻直抵胸腔。
她终于发觉无处可避。
窦苑白悲从中来,红了眼眶。
萧也一怔:“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羞恼地抹了把脸,却止不住眼泪,脸反正已经丢光了,当即嘴巴一咧,鼻子一皱,凶神恶煞地哭了起来:“我从前在将军府梅子酒要喝三分温的,醉蚌肉要吃当日捉的新鲜河蚌,鲍翅海参鸡鸭鱼肉不说享用不尽,至少顿顿都有,可你居然连个肉沫都不给我吃!”
萧也有片刻磕巴:“我、也不是说完全不能吃肉……”
窦苑白却越说越起难过,越哭越起劲,干脆“哇”的一嗓子嚎了出来:“不给我吃肉,还治疗得我上吐下泻,还逼我干活!我要回将军府,我要为我的副将报仇,我要回去吃肉!”
她鼻头红红,耳朵也哭成了淡淡的粉色,肩膀一抽一抽的,面部表情却狰狞着不肯示弱,就像小时候明明想讨糖又最不乖的那个孩子拉不下脸。
难道他真的有些过头了?
“不就是个替你隐瞒身份吗,”萧也杵在窦苑白跟前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慌乱了片刻,伸出袖子生硬且飞快地替她擦了把眼泪,发出不可轻察的一声叹息,“何至如此啊,我答应你就是……”
窦苑白从抽抽中分神用通红的眼睛撇他:“没有条件?”
萧也温声道:“没有条件。”
“不准反悔!”她又抽抽了几下,抹着脸去旁边嚎了。
3.
暮色四合,榻上传来一声细细的嘤咛。
女子阂紧的眼帘终于睁开,悠悠转醒。
窦苑白倒了一杯茶水扶着她坐起来慢慢饮下。
相比起那个黑心大夫,救回来的这个便容易对付多了。
窦苑白一番添油加醋,把自己的形象塑得伟岸高大,不顾性命从几个武艺高强凶神恶煞的亡命土匪中把她救下。
那姑娘比想象中还要感激涕淋,红霞飞双颊,看着窦苑白的一双小鹿眼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细声细气的问道:“不知恩公高姓大名?”窦苑白:“好说好说,叫我小萧就行了。”
“不敢如此称呼恩公,小女子谢过萧公子。”
窦苑白颇为满意的点头,打着别人的姓氏好做事,又试探问了几句,没一会,就把人的身份全套出来了。
那姑娘叫柳意,如窦苑白所料确是左相嫡女,因为忍受不了父亲成天想把她和太子李民祈牵线,私逃了出来。
不过经历了“山匪”一事,她发现她还是太不适合已经完全放弃出逃的念头,准备打道回府了。
窦苑白被皇子二字引出些别样的思绪来,听到这里,当即热情的让柳意休养几日再上路。
如她那般尊贵的官宦女子从未见过外面的山水风光,窦苑白今日带她摸鱼虾摘黄果,明日又带她挖野菜烤红薯,惹得柳意整日嘴里就贯穿着三个字。
“萧公子?”
萧也冲窦苑白咬牙笑。
窦苑白嘿嘿两声,拽了一把他的袖子:“我既是你的小药童,自然是你的人,对外那便自然是跟你姓。”
萧也目不转晴地盯着他,微微上挑的眉眼露出一丝看戏的笑意,但到底也没说什么拆穿的话。
窦苑白放了心,得寸进尺的从萧也那弄来一把菜籽,找了后院一块肥沃的小空地,翻了土撒下去,再施肥。
她胳膊撑着锄头站在地里意气风发对柳意道:“等月末的时候,新鲜油亮的小白菜就长出来了,我便带你来摘。晚上烫个温鼎,切些肉片,和小白菜一块进丢去滚一遭,我们就坐在月下看腾起的袅袅青烟,吃着温鼎,再喝些小酒。”
柳意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不知道这都是军营里的家常便饭,她只是听着便向往不已,也用襻膊把宽袖绑起来,露出细白的两条手臂,也跟着下地种菜籽,锄头沉重,挖得腰酸背痛,却比闷在皇城锦衣玉食更加高兴。
回程的时候,窦苑白在小林子里逮到一只山鸡,问柳意想不想吃,她咬牙点点头又摇摇头。
窦苑白便捉回去煮了,撒下调料,端到屋里给柳意偷偷开荤。
但香味太大,两人被萧也逮住,那只山鸡一半的分量全进了萧也的肚子,不过留下了一碗鸡汤。
“诺,别再说什么一口肉沫都不给你了,”他指尖敲着碗口边,面上漂浮这少许需要睁大眼睛才看见的肉沫,“这也太多口了。”
窦苑白已经有小半月没主动跟萧也说过话了,一见到他就要想起那日在他面前的言行无状,心中郁结,萧也今日却好似良心发现。
窦苑白惊疑不定:“给我的?”
萧也:“恩,喝完洗碗。”
窦苑白端起来仔细闻了闻,又小心尝了一口,竟然没有药味。
萧也坐在她对面,随手搬来一盆自种的草药伺弄,垂着眼帘,闲适靠着椅背,侧脸有种慵懒的凌厉感。
鸡汤香浓,上面的厚油已经被撇掉,顺着喉头丝滑的划尽肚子。小院静谧,偶尔长椅慌出轻微的吱呀声响,这一刻好似无尽拉长。
不知是不是味道太好,窦苑白看着他竟然觉得都不似寻常刻薄了。
后又马上摇头,一定是错觉!
柳意离开九泷涧的前一日晚上,窦苑白悄悄溜进了她的房中,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请她回到皇城后转交给二皇子。
她暗暗搓了搓手,招待了这许多日,总应该有些成效吧?
柳意面有难色,接信封的手迟疑着没有落下。
现在朝中局势尚算明朗,太子李民祈是已故皇后唯一嫡子,又有右相全力支持,早年替他除掉了五皇子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其余众皇子资质平平难成大气,不出意外李民祈便是继任大统人选。
左相从前中立不参合党争,如今老迈,也动了攀附之心想把女儿嫁过去当侧妃,若是此次传信,如果被有心人所见所知,兄弟二人恐生嫌隙,更坏的结果或许会被李民祈误会李沛丞生了结交重臣的心思。
但眼下窦苑白实在顾不了那么多,见她神色不明,急急抓过她的手恳切道:“柳姑娘,不瞒你说我是窦将军府上的人,此次奉命外出,不能将缘由如实相告。可事关重大,现在只有你能这个帮忙了!”
“西虞那位女将军?”柳意踌躇片刻,却故左右道:“那你办完了自己的事情,可还会回永唐皇城,重新回将军府?”
窦苑白道:“那是自然,意啊,小意啊,柳儿啊,你就帮帮我吧,恩?”
她晃着柳意的胳膊,一声又一声的催问中,柳意的脸上终于十分可疑的升起两团红云,垂着眼帘接过了信封:“好。”
窦苑白松了口气,欢喜地拍一下柳意掌心:“多谢。”
次日卯时三刻,柳意一步一回头的朝着山下走去,萧也以有很多活不能下山为由,把窦苑白拦在院子里,她心中笃定二皇子看到信后便会立刻派人接她离开,想到回到皇城有望,她心情愉悦,也没有去计较了。
柳一离家出走一事并不光彩,左相府内上下都瞒着消息暗中寻人,此刻柳府大门紧闭,里面已经是人仰马翻。
柳相率先来了趟柳意院中,老泪纵横了一番,保证再也不胡乱给她和哥哥和姨娘们又轮番过来看望慰问。
一番胡编乱造应对下来,柳意心力交瘁,早早便睡下了,次日记起窦苑白所托之事,当即以自己的名字写了个信封,替换了窦苑白的信封,让贴身丫头阿榈送去皇子府交到二皇子手上,且再三叮嘱莫要被人发现。
阿榈是柳意的心腹没错,然柳意出走她跪了一月的膝盖现在还隐隐作痛,不敢顶风作案,昧着良心把信件交给柳相。
柳靖看着信封上亲笔书写的二皇子亲启五字,眉心一跳,当即嘱咐阿榈,如果小姐问起,决不能说露嘴。
打发她后,柳靖独自回到内院拆信。
里面的字迹倒是陌生,写着凤都九泷涧,候君来,落款为白。
把女儿婚事放在首位的老父亲顿时陷入了自己的臆想。
白字定是柳意与二皇子接触的代名,九泷涧是凤都的某个地方,候君来就是在这个地方约定见面。
他一心想让柳意嫁给太子李民祈,如今她竟然要私会李沛丞!
那可是个最没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
这还得了!
柳靖气得胡子颤动,几下把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气过之后,又巴巴捡起来,展开了依着烛灯点燃。
火舌快速地卷过纸面,燃尽成黑灰簌簌落下。
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一定要在发芽的阶段掐死!
4.
近日来,窦苑白时常爬到山峰望着谷外的方向,山道迂回朔长,莫说人了,鬼影都没有。
刻在床板上的正字越来越多,代表着她在这里所耗的时日也越来越多,渐渐她也没有那么笃定了,一会焦虑柳意会不会回皇城的时候真的遇到什么土匪,一会又担心李沛丞太忙压根没注意到她的书信。
窦苑白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粗一点深一点的伤口已经结痂,细一些的痂都脱落开始长出粉嫩的新肉。
这日她例行被萧也诊脉,黑心大夫扒拉她眼皮看了看,收回手下了结论:“再养半月,就大好了。”
话音刚落,窦苑白猛地推开他,哇的吐了一地秽物,她捂着胸口习以为常道:“你今日又放错什么药了?”
萧也耸耸肩膀,正要敷衍,忽然听见有人扣门。
窦苑白当即精神一震,冲出去开门。
来人却是个小少年,十四五岁,一身白衣,跟前些日子见到的小学子们一样的肃静服饰。
身后没有马匹,不是李沛丞派来接她的人。
窦苑白的神色在一瞬间颓唐下去。
萧也慢吞吞走出去,那男子立刻双手举到齐眉朝他揖礼,被萧也轻轻一挡阻止了。
窦苑白垂头丧气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盯着他们生闷气。
话又说回来,这倒是她来九泷涧许久,第一次见到有活人来找萧也,忍不住偷偷打量着二人。
萧也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窦苑白一眼,将男子带到院外密谈。
窦苑白一愣,重重嗤了一声。
萧六十七恭敬道:“师兄。”
萧也道:“我不是说过不准你们来找我吗?”
“别玩了师兄,西虞出变故了,您再不放人走,人就走不了了。”
萧也漫不经心的倚在樟树旁,伸手抚过树干上被燕回剑砍出来的痕迹:“走不了便走不了,难不成我还养不起一个小丫头?”
萧六十七的脸上露出无奈:“师兄!”
“知道了,叽叽喳喳,”萧也沉声道,“快了。”
萧也回院子的时候,窦苑白正在砍柴,手起柴裂,一次一块,麻利中带着恨意,就像比做了什么人。
萧也笑了,招手唤她。
窦苑白了他一眼:“你喊我过去我就过去?”
萧也悠悠道:“我本见你最近乖巧了,想着替你把针取出来的,如此应当是没这个必要了。”
窦苑白丢开斧头:“来了!”
她半信半疑跟着萧也进屋,看着他烧水,放入准备好的草药,桶中颜色一瞬变深。
她中的毒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萧也眉眼隐匿在雾气腾腾里看不清神色:“泡半个时辰,针就逼出来了。”
窦苑白奇道:“你真的要把针给我取出来?就不怕我反过来收拾你?”
萧也微微一笑:“无事,你每日吐得没有力气,跑不了。”
“萧大夫洞察一切,萧大夫英明神武!”
窦苑白嘴皮子十分乖利的应了,却在心中冷呵一声。
既然如此,萧也就得替他的嚣张自满买单。
靠树树倒,靠人人跑,窦苑白决定靠自己的双手来赢取逃跑机会。
这日晚上,月黑风高,蝉鸣蛙叫,在确认萧也熟睡之后窦苑白悄无声息摸进了他的卧房。
封穴的银针被逼处出来,全身经脉都跟二次打通一般,窦苑白觉得自己现在能一掌劈死一个萧也。
那小子睡着时倒是看着顺眼许多,双目轻阖,睡相平和。
窦苑白蹑手蹑脚的找了一圈,在枕边看见他叠得整齐的青色袍子。
她大喜,当即伸手去摸,哪知道萧也忽然翻身,长手一伸,甩在那堆衣物上,正正巧压住了她抓着钱袋的手背。
他在睡梦中嘟囔一声,看起来并未清醒,窦苑白刚要松口气,他却顺着她的手背往上摸了摸,摸到手腕处骤的往里一拽。
窦苑白神魂皆飞,丝毫不敢发力挣脱,被他轻而易举地带入了怀中。
萧也圈抱住她,她的脊背结结实实贴着他的前胸,肌肤上的温热感隔着单薄的裘衣源源不断传了过来。
窦苑白在战场杀人不眨眼,从来不知畏惧两字怎么书写,此刻却唇齿紧咬,屏息不敢动弹。
而萧也却像是找到了更加舒适的姿势,脑袋埋在窦苑白脖颈处蹭了蹭,温热的鼻息扫过她的肌肤引得她一个颤栗后,不动了。
窦苑白捏着钱袋的指尖发白,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崩得笔直,心如擂鼓,悔不当初,下意识觉得绝不能打草惊蛇,全然忘记武功已经恢复这事。
她僵硬的保持着这个姿势也不知多了多久,胳膊渐渐发麻,听见了窗外鸡鸣声起,心道这下被当场噙住是在劫难逃了,萧也却忽然翻身睡去。
压在身上的那只手骤然离开,窦苑白不敢相信这绝处逢春的好机会,足愣了小半刻,才悄声下床,甩着没有知觉的左臂,狂奔进了微白的天光。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双眼,眸色清明而冷静,哪里有半分睡意。
“后会有期,小白眼狼。”
被吃了大半夜豆腐的窦苑白脸色发烫,一路冲下山谷,朝着凤都城最近的市集而去。银子花了出去,油光水滑的驹子也有了。
窦苑把衣摆一掀翻身上鞍,扬鞭策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的利落好看,一骑绝尘。
什么粗使丫头什么三千两银子几辈子劳动力都统统见鬼去吧!
待她回了皇城,又是万人畏惧的女罗刹!
回皇城的官道平坦,但窦苑白一心求快,一路驾马走了山路,两日下来才见着一个客栈。
远远的瞧见店家门外挂了三根丧藩,飘飘扬扬的,在土黄色的山道上格外醒目,走进了才发现丧藩是挂在旁边搭的简易灵堂前。
店家人虽没有披麻戴孝,但每个小二腰间都系了一条白布,灵堂里面也有一个店小二候着,进去上一炷香的都能得杯免费的茶水喝。
窦苑白下马休息,交给把缰绳交给一个小二,叮嘱他喂上等的饲料,自己又叫了碗牛肉面吃着。
山路荒凉,店铺稀少,客人便显得多了起来,还会互相扯上几句,喝点酒水吃点大肉。
今日的客栈倒是安静异常,无人吆喝说话,吃菜也是窸窸窣窣。
就在窦苑白猜测这是不是什奇怪的黑店时,旁边桌上一人重重叹了口气,而这声谓叹像是引发了什么集体情绪,一声接着一声,整个客栈居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叹气。
一年轻剑客道:“可惜啊。”
另一中年男子点头附和:“确实可惜啊,这样没了,也就是我小儿子一般的年纪。”
二人开了话匣,一时间在场众人纷纷感叹天妒英才,老天不公。
那剑客又红着眼道:“将军是我心之所向,她虽身死我却不敢忘记,来日定要如她一般投其军帐,为国效力!”
话落,席间一片喝彩。
窦苑白听得莫名其妙,喊了个小二过来,问道:“此处有什么大事发生?朝堂之上有哪位将军身陨了?”
那小二抹了抹眼睛,瓮声瓮气道:“听公子讲话是永唐口音啊,您外出许久了吧,就连窦将军战亡这样的大事也不曾听说吗?”
窦苑白喝了口茶水道:“斗将军?什么斗将军?”
小二道:“你可是说笑了,西虞上下可不就只有一个战神窦家吗,自然是窦苑白将军了。”
窦苑白一口茶水喷了小二一脸,冲到旁边的灵堂一看,牌位上竟然真的写着镇国将军窦苑白之灵位几字。
她死了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窦苑白一把揪过奉茶小二的衣领,喝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死的……呸!什么时候的传言?”
小二端着的茶水撒了一地,磕磕绊绊答:“这、这不是传言啊,一月之前,已经找到了窦家主帅的头盔战袍,衣冠冢都立下了。陛下痛失良将,令交接兵权之日准窦家人捧其灵位绕城内一圈,任百姓哀悼。”
她这就死了???
不见尸身,凭着两件破烂衣服就死了?
死讯还风风火火传遍了整个西虞???
窦苑白忽然倍感寂静,抬眸一看外棚席间的客人们不知什么时候都停下了筷子,死死盯着她这个忽然冲进灵堂的不速之客,皆是一脸“你要是敢动灵位就会被打死”的凶狠气场。
窦苑白忍住了想把灵位拍碎的念头,额上的筋都快爆出来了,拽紧小二的衣领:“窦家定了何时交出兵权?”
“今今今今、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