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家
- 绝壁逢生:最后的麻风村
- 席秦岭
- 10713字
- 2021-06-29 15:37:13
1950年,重庆大学医学院院长陈志潜带领第一批公卫专业学生到广元地区防治麻风和梅毒,用目测诊断拉开了四川省麻风病防治的大幕。次年,西南区第一届卫生工作会提出:对麻风病人逐步实行集中治疗,建立麻风村。
1952年,盐边县建立了全省第一个麻风村。在随后的7年间,57个麻风村像撒豆子一样,落在了四川省的41个县域内。
面对社会越来越多的麻风村,以及越来越多的麻风病人,1959年6月2日,四川省民政厅、四川省卫生厅下发文,两个部门共同负责麻风村的筹建工作:民政部门负责对麻风村的行政管理和对麻风病人的生活救济等;卫生部门负责对麻风病人的调查、诊断、监定、治疗和宣传材料的编写等。
在兴建麻风村的浪潮中,凉山地区进行民主改革和农业合作化后,启动了麻风村的建设,第一个麻风村于1956年建于甘洛县胜利乡的康乐村,23户88人。
麻风村建在哪里?选址很讲究。
专家们主张,首先,这个地方要具有天然的隔离条件,以达到控制传染的目的;其次,应该具有房屋、耕地、水源等基本生产条件,便于康复者生产生活;第三,这个地方的大环境应该交通便利,便于送医与康复。
凉山地处川西南横断山脉东南角,多为褶皱背斜山地,地表由砂泥岩、石灰岩、变质岩等组成,经长期侵蚀剥蚀,山脊舒缓宽阔,地表相对高差大多在数百米以内,地理学上将其称之为凉山山原。独特的地理,发育出一个个“悬崖”村落,形成了所谓的“悬崖村群”。
洛俄依甘乡地处美姑县的南大门,距离美姑县城40公里,是到西昌、美姑和雷波的必经之路。这里商贾云集,是美姑县重要的交通枢纽和商贸集散地。
从乡政府沿着溜筒河朝大山深入6公里,就是瓦吉吉村(最初叫瓦基机)。它背靠黄茅埂山脉的龙头山,山峰陡峻巍峨,几近90度地耸立着,只有一条两个巴掌宽的羊肠小道可进入。这里盛产南红玛瑙。一条小溪从山顶飞流直下,犹如一把弯刀歪歪斜斜地将山体劈为两半,清亮的水顺势而下,时而因落差形成一挂白色瀑布,时而缓流没过山涧的乱石与杂草,时而停留汇聚成潭再沿着豁口哗哗溜走。走过滑溜的小道,躲过刺痛的荆棘,穿过万仞绝壁,迎面地势豁然开朗,一大片斜坡地、平地或梯田铺陈开来。站在这片平地,犹如站在悬崖之巅,头顶,是飞流的云朵与弥散的雾,遮住山峰的真容,脚下,峡谷深邃。
美姑县人民政府筹建麻风村时,它很快就进入决策者的视野。决策者认为,这里有水源、有土地,适合人类生产、生活和生存,而那条连接村庄内外的羊肠小道,如同一条封锁线,可以起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作用,既可以让外面的物资进入,也可以阻挡里面的人外出。
很快,在瓦基机建麻风村的事情,定了下来。
1968年4月,乍暖还寒的季节。春风拂过,染绿了瓦基机的山坡,峭壁上的野百合抽出了新叶,油桐树上的花蕾迎着风,一点一点地张开,一簇一簇的,粉艳艳的,盖过新叶片紧贴在枝丫上星星点点的绿。山脚下,溜筒河水清又清,好似一条丝带,随性、飘逸在峡谷。
春天,给村庄带来了生机。
外来的工人,赶着马,马驮着建筑工具和材料,挺进这个悬崖上的村庄。打石头、拌泥巴、打地基,建筑工地的喧闹打破了大山的宁静。不久,悬崖上长出了27栋、125间,共计3000平方米的住房。相距两公里远的斜坡上,还立起了一套砖式四合院。
这是美姑县麻风村最初的模样,也是上百位麻风病人新的家园。
土坯房是政府用来收治病人的,那片山川属于他们的生产生活区,周遭的土地由病人用于生产自救;砖式四合院是皮防站的工作用房,住着医务工作者,为村里的麻风病人提供健康服务,每周入村查房。两者之间,由一条小路相连,它既是官方防治麻风病的通道,也是看得见的隔离带,村民和医务工作者保持着安全距离,只有在送医、拿药时,双方才互动。
10月,凉山的风,吹黄了龙头山上的野草,吹紫了灌木丛怒放的蓟,吹开了红花龙胆粉色的小喇叭,吹白了吐出幽香的川续断。或许知道要来新的伙伴,鸟雀也变得兴奋起来,叽叽喳喳闹个不休。
崭新的房子,待开垦的处女地,终于迎来了它们的主人。
首批71名麻风病人沿着那条细细的小道,从四面八方迁徙而来。
他们住进新房子,挥动起手中的锄头、弯刀,改造这片山川,将一块块平整的林地、草原,开发成梯田,变为庄稼地,撒上荞麦的种子、玉米的种子、水稻的种子,土豆的种子;牵来小马、小牛、小羊、小猪;抱来小鸡、小狗和小鸭。
春天,山花开了;夏天,水稻抽穗了;秋天,牛羊贴膘了;冬天,雪花飘飘了。
几近孤岛的新家园,就像一个抱团取暖的大家庭。随着四季变幻,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如同一粒粒野百合的种子撒在峭壁之上,吮吸着雨露发了芽,根系顺着岩石的罅隙向下,在绝壁绽放出生命之光。他们一边生产自给自足,一边接受免费治疗,有人娶妻生子,有人康复后离开,有人走了又回来了,有人孤独终老,有人在烈火中安详离去,守护着人类的健康。
瓦西是首批入住的病人。
他的老家在美姑县巴普镇三河村。1968年10月,麻风村接纳首批病人时,他30岁,已有21年麻风病史。
瓦西想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染上这个病的?
费了很多力气,他总算厘清了发病历程:9岁那年,他的右脚长了一个水泡,但是没有引起他和家人重视。6年后,他发现,半只脚没有感觉,就算用针刺也不觉得痛。17岁那年,他黑耸耸的眉毛开始一根一根往下掉,眼睛上面变得光秃秃,还闪着亮光。
9岁那年,瓦西的母亲去世了。7年后,父亲也驾鹤西去。
瓦西,成了村庄的孤儿。
一天,邻居走过来,又远远地停下。对方把两只手拱起,搭在嘴角边,形成一个小喇叭,冲他喊话,“你的眉毛掉了,皮肤也有点红,你肯定得麻风病了”!
怎么会?我怎么会得麻风病?
瓦西心生恐惧。
瓦西不明了,麻风病怎么会跑到他的身上。但他知道,一旦沾染上了麻风病,他的人生就几乎被毁了。
没有人会嫁给我了!我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我的兄弟姐妹也不会有人看得起了,他们也会被我牵连!
邻居的一句话,犹如一把镰刀,割断了正在盛开花朵的根茎,让怒放的生命顿时黯然失色。
这个少年失去了人生的航向。那一夜,他蹲在房间里偷偷哭到了天亮。
惨白的月光,渐渐退去,晨曦穿过房门的缝隙,钻了进来,照亮房间里的尘埃。然而,他的人生却陷入了漫长的、深深的黑暗之中。
不幸的是,没过多久,他的哥哥也被发现患了麻风病。
“你们不能住这里了,否则,要传染更多人”!村干部来了,远远地,给兄弟俩下了逐客令,并在离村民生活区5里远的山上,为他们划了一块地,修了一间土坯房。
这是村庄最偏僻的地方,土地贫瘠,种下的土豆,怎么都长不好,结不出一个大个子。平时,这里也不会有人涉足。倒好,在这里,瓦西和哥哥不再顾忌别人的眼神。
后来,他家附近又长出了一间新房,搬来一家4口,这个家庭中3人患有麻风病。
1968年10月的一天,家里罕见来客人了。
稀客是村干部。
还是老样子,干部远远地的站在那里,将手拱起喇叭状。不过,这一次,从“喇叭”里传出了悦耳的声音:好消息,好消息,政府说了,你们可以搬到麻风村住,那里发衣服,有饭吃,还免费治疗。
能吃饱饭,能穿暖衣,多么幸福啊!这不正是我和哥哥追求的幸福生活么?
瓦西仿佛看到了一个离他很近的天堂。
“搬,搬,我们这就搬过去!”当场,瓦西就打定了主意。
搬家那天,乡政府为每个搬迁的病人分配了一只羊、300斤粮食,并安排了工作人员,帮他们挑行李。
他、哥哥、邻居和护送人员一行,你挑担,我牵羊,从村庄最偏远的角落出发,风餐露宿,跌跌撞撞徒步了两天,穿过牛牛坝乡、新桥乡,抵达洛俄依甘乡。
洛俄依甘乡,曾是凉山彝族先祖古侯和邛涅两大部落盟誓的地方。
面对未知的前路,瓦西一边走,一边回顾凉山彝族先祖的迁徙史:大约公元前后,古侯之第十八代后裔古侯支系从云南巧家渡过波涛汹涌的金沙江,经布拖等地,来到今美姑县洛俄依甘乡林木莫古村境内,即今天的阿居曲村境内这一带。邛涅第十九代后裔邛涅支系也从云南永善渡过蜿蜒澎湃的金沙江,经雷波等地,也来到那里。
那里水丰草茂,宜牧宜农。古侯和邛涅在莫古格埠停留多时并开荒,撒播甜荞麦,荞花绽放,花海随风翻滚。他们相约在山包上会合结盟,他们钻进高山放牧、狩猎,举行隆重的分支盟誓仪式,然后分道扬镳。古侯东进,邛涅西行,两个部落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共同开辟大小凉山,开创凉山彝族的历史,并逐步形成部落式凉山彝族奴隶社会。
正因为如此,美姑也被视为凉山彝族的起点,甚至美姑名字的由来都和这段渊源有关。
据《凉山日报》报道,1952年,在昭觉境内析置和1956年在甲谷正式成立美姑县制时,因历史上这里没有统一名称,按照彝族上层人士建议并经上级党委政府批准,用“凉山彝族中心”之意的“林木莫古”中的“莫古”谐音“美姑”取名。
这段回溯,让瓦西感慨古人多么勇敢,多么富有开拓精神,也多么不容易啊!他对先祖多了一份崇敬。
他对着大地说,洛俄依甘,洛俄依甘,你曾是凉山彝人的发祥地,若干年后,你又划出一片山川,成为彝人最忌讳的麻风病人收留地。如果没有你,我们又将去向何处?洛俄依甘,洛俄依甘,千百年来,你都是我们的家园。
一只大鸟从头顶掠过,发出的扑腾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扭过头,冲哥哥说,去麻风村的,肯定远不止我们俩。如果把范围扩大到整个凉山,我们(特指麻风病人)的这一趟旅行,相当于是族人的第二次规模迁徙。
哥哥则认为,彝人的每一次迁徙,都意味着开创与新生。不同的是,第一次迁徙是先祖们开拓疆域的伟大壮举,充满了浪漫的英雄主义色彩;而第二次麻风病人的迁徙,是为了战胜瘟疫而不得不采取的自我封闭,多了一抹悲壮的牺牲色彩。
瓦西并不完全认同,他调高了音量,争辩:谁又能判定我们这一趟的迁徙就一定属于悲壮?我们与先祖一样,都属于开拓者。到了麻风村,我们一定会把新家园建设得富饶又美丽,就像先祖开拓大凉山一样。
话虽如此,谁又能解他心中的苦呢?
他自己也承认,如果没有得这个病,如果不是被逼迫,他也不愿意离乡背井,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拓。
总之,这一路,他的心情五味杂陈。
不知何故,当他双脚踏上洛俄依甘乡美姑大桥的边缘时,他的内心就像安了一颗定海神针似的,由波涛汹涌过渡到了波澜不惊,变得安稳又安定。
后来,他想,也许,这是因为洛俄依甘特殊的历史地位吧!又或许,是我们的灵魂与先祖的灵魂在这里相遇,先祖给了我力量吧!
美姑大桥是洛俄依甘乡著名的地理标志,向左,通往阿居曲村。那里,正是凉山彝族先祖古侯和曲涅的汇合盟誓之地,还是一代毕摩宗师阿苏拉则的出生地,属凉山彝族的中心地段。向右,则通往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瓦吉吉村。
过了乡政府,在通往麻风村的路上,瓦西体会了什么叫作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那是一条从岩石缝中踩出来的小路。左边,高山绝壁,右边,悬崖万仞。没有栏杆,没有大树的遮挡,只有无数的荆棘和细碎的沙石。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摔下万丈深渊,坠入咆哮的溜筒河。
徒步两天了,瓦西早已体力不支。进村时,好几个人抬着他,踩过细碎的沙石路,进入想象中的天堂。
天堂长什么样儿啊?瓦西舍不得闭上眼睛,对前方的生活充满了好奇。
远远地,他看见村庄里有3排紧紧挨在一起的房子,有牛羊在山坡啃食青草,那是袅娜的人间烟火气。顿时,他有了回家的感觉。趴在乡亲的背上,他默默念叨着,“这下子,我们全村人都是麻风病人,我们都一样,再也不会有人歧视我了”。
确实,在这个新的社群,聚集了不同背景又同病相怜的人。不管你是高贵的黑彝,还是普通的白彝,只有患了麻风病,就一样了。每个投奔而来的人物,都有着不同又相似的故事。
黑彝阿尔,他的祖辈是美姑县有名的毕摩宗师。他的父亲是尔其乡人,发病之前,曾娶妻,但患病后,妻子迅速与他父亲离婚。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但在他3岁那年,父亲去世了。次年,母亲牵着阿尔的手搬进了瓦基机村。
俄日来自新桥乡一个麻风家庭,母亲和大哥都是麻风病人。9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后来,大哥被父亲赶出了家门。
15岁,正是蹦蹦跳跳的年龄,俄日却总感觉腿脚不是自己的,偶尔,会觉得膝盖像木头一样。
这些迹象,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后来,俄日当了兵,退伍后成了伐木工人,还娶妻生子了。
有一天晚上,天寒地冻,8个工友们抱来一堆柴禾,围成一圈,引燃柴禾,围着火堆跳舞。
红红的火苗跳动着,温暖着每一个人。
突然,他的脸肿胀起来,眼珠也动不了。
工友们不敢靠近,虚着眼睛,透过火苗,冲他吼叫,“你可能得病了!”随后,四下散去。
半夜,他的脚开始痛起来,他用水洗脚想看看哪里出问题了,一会儿就起了个水泡,身体还渐渐变凉。次日,他被医生诊断为麻风病。
这是我的家园,我不想离开!
我必须走,否则,在这里呆不下去。
每天,左边一个声音告诉俄日“留下来”,右边一个声音告诉俄日“走吧”!
生活,有时,容不得他做主了。很快,妻子带走了女儿,留他独自生活。
“这个麻风病人简直是个赖皮,咋还不走”?村里的闲言碎语多了起来,对他的指责声四起。
为了留下来,过正常人的生活,他对这些闲言碎语选择性不闻并遗忘。
显然,他低估了村民们的智慧。
一个漆黑的夜晚,村民们凑在一起看坝坝电影。没有任何征兆,一束白光猛打在他的脸上。俄日,成了全场的焦点。上百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妈的,你们是故意的吧?
俄日在心中暗暗骂了又骂。可是,他嘴巴上一句腔也不敢开。
白光下,他的脸胀得通红。
村民们以他为中心,围了过来,又保持着长长的距离,冲着他的脸指指点点。嘈杂的嗡嗡嗡中,他听到了这些刺耳的声音:
你得病了!
你这病要传染人的,你好久搬走?
我们可不想被传染!
你不走,也不要害了大家!
暗夜里,责骂声四起,再好的朋友都开始“围殴”他,和他划清界限。而每个骂他的人,都像极了盖世英雄。
俄日作为村里的文化人,教过书,当过兵,也闯荡过江湖。本来,他颇受尊重。因为麻风病,他成了公敌。
俄日想不通,也想得通。
我的哥哥,难道不与我一样么?
他的哥哥也是麻风病人,被他父亲两次逐出家门。那个夜晚,俄日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哥哥被赶走的画面。
当时,新中国还没成立。依据彝族人的惯例,族人聚在一起,杀了一头牛,煮成香喷喷的坨坨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后,宣告,“你可以离开了”!
哥哥沉默着,红着眼,流着泪,张开嘴巴使劲吃东西,把肚皮填充得圆鼓鼓的。
对于哥哥而言,这很可能就是他人生中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因为有麻风病,族人没有活埋他,他已经很感恩了,他不敢再奢求别的了。
吃饱了,喝足了,大哥跪着地,向族人磕头,起身,向后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从此,杳无音讯。
直到有一年,有解放军路过原始森林时,发现了一名衣不遮体、头长及地、脏兮兮的“野人”,便向村干部打听,“野人”可是村里的孩子?大家想了想,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家的哥哥。
父亲派俄日前去侦察。在茂密的松林,一个野人正像猴子般爬树,然后,伸出细长的手臂,摘走成熟的松果,掏出里面的果子往嘴里送。
他瞄了这个“野人”好久好久,认定此人就是哥哥。
“哥哥”!俄日压低了嗓门儿,轻轻地,试探性地叫出了声。
树上的“野人”没有响应。
“哥哥,哥哥”!俄日提高了声量,盯着“野人”的反映。
“野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将头缓缓扭动,循声寻人。
当两兄弟人四目相对时,“野人”的眼里流下了长长的泪水。晌久,哥哥回应了一句“呜呜”!
离家太久,像个野兽般,长期生活在莽莽原始森林里,哥哥已经失去了人类的语言功能。
俄日面朝哥哥,张开双臂,微笑着,点着头,释放出最大的善意。“哥哥,路过的解放军发现了你,爸爸让我来带你回家”!
慢慢地,哥哥顺着树干梭了下来,怯怯地,踱到了他身边。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他把哥哥接回了家。
父亲接纳了哥哥,在家附近找了一间破烂房子让他容身,还给哥哥送吃的喝的。
重归家庭,哥哥身体越来越好,也渐渐会说话了。他便请求父亲,回家和大家一起住。
这一次,被父亲断然拒绝了,哥哥依然孤独地生活在家门外的那间土坯房里。再后来,哥哥又被父亲逐出了家门,后会无期。
俄日的境况比哥哥略好一些,被确诊麻风病后,父亲只是让他不断搬家。
1966年至1969年,3年时间,他搬过3次家,离家越来越远,离亲情也越来越远。
大家都清楚,新屋越远,病情越重。每搬到一处新屋,他就放火烧掉以前的草屋。
一边是被嫌弃与边缘化,一边是管吃管住管看病。感情的天平,一下子就偏向了麻风村。
1976年11月11日,天气已经转凉,33岁的俄日牵着9岁的儿子、一头牛、一只羊和一百元钱投奔而来。
在新的环境里,俄日的见识与知识派上了用场。他协助皮防站的工作人员管理着村民的生活与生产,既是病人也是麻风村的管理者。
俄日知书达礼,长相帅气,爱整洁,喜欢穿一身洗得干净又笔挺的军装。他能歌善舞,有空就对着峡谷高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像那金色的太阳……
有他的地方,充满了欢歌笑语。
麻风村,成了他的庇护所,也成了其他麻风病人的新家园,村庄不时迎接新人。
他进村不久的一个午后,遇见了故人有姑。
有姑是尔合乡人,是俄日当伐木工人时工友的妹妹。还是青春年少时,有姑来找哥哥玩儿,俄日曾见过。被确诊后,哥哥和叔叔背着她走进麻风村。
几年不见,小姑娘长大成人了,高高的个子,一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头发。
俄日嘴角上扬,露出洁白的牙齿,向工友伸出大手,用力一握:是你哦!欢迎进村!
有姑的到来,让俄日兴奋了起来。他忙前忙后,为他们找住处,介绍村情,介绍新朋友,把有姑安顿得妥妥当当。
临别时,工友拜托他一件事,照顾好她的妹妹!
他求之不得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有研究数据表明,麻风病,男性发病率显著高于女性,工人和农民患者较多。因此,在很多麻风村,男性数量远高于女性。女性珍贵,历来都容易得到更多的关照。
当时,麻风村还不允许病人结婚和生子。
这样的规定,不局限于这个村庄。曾经,世界上多个国家取缔了麻风病人结婚和生子的权力。
如,公元9世纪,法国统治者Pepin宣谕了麻风法令,规定麻风病患者一律不准结婚。
1950年5月1日,我国颁布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五条规定:男女有包括“未经治愈、患麻风”等在医学上认为不应结婚的疾病之一者禁止结婚。
虽然国家不允许麻风病人结婚,但在村里,混居在一起的男女病人炽热的感情说来说来,挡也挡不住。有姑进村的第一天,俄日就认定了她会成为他的伴侣。
女性少,单身的男人们怒放的情感无处寄放,都会去争抢为数不多的女性。很快,俄日就感受到了威胁,村里好几个单身的男子向年轻的有姑大献殷勤。
为了赢得这场“战争”,俄日主动帮有姑干活,帮她挡事儿。担心有姑被人抢走,几个月后,俄日决定提前单方面宣誓“主权”。
他挨个找到“情敌”,装出最恶狠狠的模样宣布:有姑的哥哥把她送给我了,你不准抢。否则,我要打人!
彝族姑娘的婚事,向来由父母作主。虽不曾见过有姑的父母,但她由哥哥送来,众人皆信了。其实,这是俄日撒的谎,但这个谎言有效吓退了竞争对手们。
另一方面,俄日请求有姑的哥哥把妹妹嫁给他。
本来,两人以前的关系就不错。想着妹妹在这里有熟人照料,哥哥也就很高兴地为妹妹人生大事做了主。
1977年初,改革开放的前夕,俄日还上演过率领村民保卫麻风村的壮举。
村里有人到外面去偷了别人家的马,又被马的主人发现了。
谁敢偷我们家的马?被盗一方非常气愤。
家支头人迅速召集族人开会,调查案情,并抽调30余名精壮男子,带着火药枪上山复仇。看到对方来势汹汹,村民们有些胆怯。
俄日思量后,认为这将是一场不战而胜的战争。
他心中有底,麻风村,对于彝族人来说,是没人愿意抵达的地方,就连麻风病人走过的路,七天七夜都不会有人走过。更何况,村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外面人的进来纯粹是找死。
他默念着,哼,就算借你们一万个胆子,你们也不敢上山。
另一方面,他也为迎战做足了准备。他带领村里的年轻男子,扼住进村的入口,靠堵路、掷石头,硬是把对方的那支精锐队伍给吓跑了。
当年2月,俄日杀了一头小猪,请村民们吃了一顿坨坨肉,就和有姑搬到一起生活了。次年,有姑生下了一个胖胖的儿子。后来,他家分到了一些土地和一间仓库,夫妇俩带着孩子喂猪、养牛,放马,又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加上从老家带来的儿子,他创建了三儿一女的大家庭。现在,由他和妻子衍生出一个25口人的大家庭,是村里人丁最兴旺的人家。
进村的病友五花八门,连国家干部也不例外。
1978年,美姑县民政局干部加加发病,被送到了麻风村。他在这里有两个使命,一方面在这里康复,另一方面负责皮防站的管理。
偶尔也有例外,不是麻风病人的阿黑一家意外闯入了这个村寨。
阿黑住在牛牛坝场上,身高1米8,皮肤如他的名字一样,黝黑。他身强力壮,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摔跤小王子。阿黑懂烤酒技术,是那一带知名的烤酒师傅。
一次意外,阿黑落入了熊熊的火堆,火苗吞噬了他的眉毛和头发。他的脸上,不仅留下了蚯蚓般红色的伤痕,还让失去眉毛的皮肤锃亮锃亮。
“阿黑眉毛脱了,肯定得了麻风病”。一时间,谣言四起。他身上的光环顿失,再也不是乡邻心中的英雄,也不再是烤酒大师,众人像避瘟神一样,躲开他,还纷纷要求他离开,进驻麻风村。
谣言带来巨大的心理落差,导致的社会性死亡,让阿黑的天空也是一片黑色,每天他都在煎熬中度过。
1991年春天,阿黑实在受不了众人的冷暴力,便前往洛俄依甘乡的麻风村打探情况。一路上,想想余生将和麻风病人住在一起,他实在不甘心。
我不是麻风病人,凭什么要和麻风病人住在一起?
半路上,阿黑改变了主意。他循着放羊的小道一路向上攀爬,找到了一块与美姑县麻风村接壤的土地,那里靠近山巅,一股清泉四季不绝,野草、蕨菜、灌木扎根于此,给馒头般的山体披上一件轻薄的衣裳。人迹罕至,水丰草茂,太适合放牧了!
虽然这里交通极度不方便,但总算可以落脚。阿黑向麻风村报到后,便忙着在山上砍树,筑墙,修房子。
花了两年时间,阿黑在山巅重建了一个新家园。土墙合围,里面一个院坝,一间土坏房。他养了3头牛、两头猪,还有30多余只羊。这,在当年,在当地,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安定下来后,1993年的一天,阿黑回到牛牛坝,找来一架马车,驮着老婆、4个孩子、铺盖卷、旧衣服和苞谷,朝新家园进发。
马蹄踏过,尘土飞扬,7岁的儿子小黑哭了一路。
爸爸,我们明明就不是麻风病人,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世世代代都要受人歧视?
好几次,小黑都挣扎着要跳车,去找外婆,却又被母亲死死抱住。
那天,就算小黑的眼泪淌干了也没有用,他如同一粒种子,被父亲这阵风裹挟到了毗邻麻风村的地界。
麻风村的人很友好,派了好几个人,拄着木棍,到美姑大桥来迎接这群名义上的新村民。
村民接过马车上的行李,带领他们一家上山。在进山的那一刻,小黑就对着高山发誓,此生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
在山上住了一年多,牛羊肥壮。
3月,山下的桃花含笑,山上的枯木逢春。在一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3个劫匪摸进了家门,一大家子面临着生死考验。
夜幕低垂,阿黑一家人已吃过晚饭。如往常一样,他闩好院子的大门,安顿妻子、4个孩子、牛和羊睡在房间里,裹着一件查尔瓦,他和猪睡在屋外的院坝里。
咚咚咚!
凌晨一点过,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阿黑起身,开门。3名头戴宽沿黑帽子的男子告诉他,想在这里投宿!
帽沿遮了一半的脸,遮不住凶神恶煞的语气,来者不善。果然,话音刚落,3人就迫不及待地挤开房门,鱼贯而入,欲去牵猪赶羊。
外面的动静吵醒了小黑和母亲,他们赶紧起床,只见3名男子正合力围攻他的父亲,有人抱住腰,有人挥舞着拳头。
劫匪没想到,他们遇到了一位武艺高强的对手。阿黑是当地有名的摔跤手,曾参加过县上的摔跤比赛,没那么容易被他们打倒。
美姑,又称被为摔跤之乡。彝家有句谚语道:“请客没有酒不行,快乐离不开摔跤”。
传说,有两位摔跤顶尖高手阿苏石日和麻奇石日,为一决胜负,在美姑的黄茅埂上大战三场,结果摔断了五根牛皮制成的腰带,他俩的摔法也世世代代留传下来并在美姑地区广泛流行。美姑彝人摔跤,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走在路上,不管认不认识,只要想与对方较量,一句“格切切?”(意思是想不想摔一跤)。得到响应后,拉开架势大战一盘。也有慕名上门“讨教”的,来者不用“自报家门”,对方也不问“来将通名”。一跤定胜负,无论输赢,有否伤害,双方从不记仇。
完蛋了,遇到劫匪了!
阿黑暗叫不好,但别无选择,只好正面刚。他冲屋子大吼:我们家来小偷了,快去麻风村叫人!
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穿腿、下绊,奋力与这几名男子搏斗。妻子也出来帮忙,挥舞着手腕粗的木棍,棍子雨点般地落在劫匪头上、背上,打得对方哇哇叫。小黑捡起一块木板,用尽力气,砸向扑在父亲身上的劫匪。木板落在劫匪的脚上,对方转过身来反扑,他的头上瞬间挂了彩。
为了争取营救父母的时间,小黑赶紧下山搬救兵。黑夜中,一个小小身影连滚带爬在山坡,他边跑边呼救:抓坏人啦,有人杀我爸爸!
听见山上的呼救声,山下的青壮男子全部起床,操起家伙,打起火把向上爬。
劫匪不敢恋战,一溜烟跑了,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留下身负重伤的阿黑和妻子。
那一夜,是麻风村的村民保卫了阿黑全家的生命和财产安全,阿黑心存感激,也开始惧怕远离人群的生活。
几个月后,阿黑和妻子养好了伤,把家搬到了山下。
就这样,瓦基机接纳了一个完全非麻风病的家庭。村民还帮他盖起了房子,为他建起了第三个家园。
住在这里,阿黑再也不担心被偷被抢。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包围着他,温暖着他,他完全接受了自己就是麻风村一员的事实。然而,小黑并不这样想,他始终坚守着要离开瓦基机的信念,他要做属于自己的小黑而不是是属于瓦基机的小黑。
1995年,沙古进村,是这个村庄进来的最后一个麻风病人。
他来自牛牛坝,20岁那年,沙古的小腿开始脱皮,没有痛觉。在家里治了好多年病,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沙古动了出去闯闯的念头。
他对家人说,我要去康复村(麻风村)闯闯。
奶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沙古啊,国家的政策都说了,从1984年起,麻风病人就不用再进麻风村了,麻风村也不会收治新的麻风病人了。麻风村,人人都避讳,都不愿意提及,走路都要绕道,你又何必非往那里跑呢?
沙古说,我的病,在家里也治了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有好,我的人生也没有什么盼头了。我要对我的人生来一场豪赌,我去麻风村,如果治好了我的病,我就赌赢了。从今以后,我的人生是不是多了一个希望?再说了,就算康复村治不好我的病,就算我赌输了,我也不怪谁。
奶奶劝说无效,便为他煮了一锅土豆。沙古填饱了肚子,什么行李都没携带,挥一挥衣袖,就潇洒走向瓦基机。
精壮的沙古全程徒步,清晨出门,下午两点过就到了。
当时,村里的土地已经分配完毕。沙古说明来意后,有村民说,你不用担心,有我们一口吃的,就饿不死你。
沙古留了下来,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到外面打工,硬是闯出了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在瓦基机村,他治好了自己的病。别人还给他介绍了一个寡妇,33岁那年,他娶了妻子,生了女儿。如今,住着一幢两层楼房,骑着摩托车下地干活。
沙古赌赢了,他常为自己当年的大胆感到自豪。他用他的人生经验告诫女儿作古,人生不要贪图安稳,就是需要去闯一闯。
从1968年至1995年,麻风村共接纳了上百位麻风病人。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到如今,已发展成为两个村民小组、89户、371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