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2005年10月9日,天气阴,西北风4级。
一大早,入驻候鸟消防站的六人小组已经集结。
高矮胖瘦,形态各异,在袁兵看来,这真是一群歪瓜裂枣了,在他当班长这么多年,带过的那么多兵里,这恐怕是最歪最没法正眼瞧的一个战斗班了。
左边第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二级士官叫李霄然,七年兵,安徽人,中队的副班长,看身板外形绝对的业务骨干,干事也是利落没得挑,但在全中队的人看来,这就是一个特别招人烦的家伙。
从新兵连开始,就非常努力表现自己,功利心太重了,同志们都在说李霄然这是把中队当成宫斗剧在生存,一刻都不放松警惕。
据说是李霄然还是李队长埋在班级里的眼线,经常跟干部举报战士的所作所为,比如谁谁谁晚上偷打电话啦,谁谁谁偷吃夜宵啦,谁谁谁说队长坏话啦,一举一动,记在小本本里,悉数上报,被整个中队战士视为头号公敌,堪比东厂锦衣卫,他能被选出来,也是意料之中。
袁兵刚想表达自己的一丝鄙夷,不过他很快再一想,自己他妈还是全票通过呢,35票齐全的,全中队唯一的一个,还不如人家李霄然混得好呢,至少人家现在是实打实的业务骨干,训练尖兵,李队长座下的得力干将,不管谁再反对,至少李队长是支持人家的。
左边第二个叫杨存武,也是七年兵,二级士官,山东日照人,中队四号车的副驾驶员,说是驾驶员,其实已经被中队禁止开车一年多了……
这小子是从武警总队转过来的,长得贼溜精神,浓眉大眼,个子又高,站起队列笔直笔直,跟个形象哨一样,但是特爱犯迷糊,出了好几次事故,活脱脱一马路杀手。
而且整天不爱说话,大家只知道他是从武警北京总队转过来的,部队内的人都知道,跨省跨警种调动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但是他本身不是辽宁人,这边也没什么亲戚,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转到这个地方来,身边的人问起他以前的事,这小子就一个屁都不放,说都不说,敢情是犯了什么大错误一样。
日子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这人的言行方式,那就是一个闷葫芦,问了也白问。
左起第三个叫王富贵,二年兵,铁岭人,一张鞋拔子脸。
长得太像赵本山了,嘴巴特贫,他们都说王富贵是赵本山的远亲,反正是有那么一点基因相似度,曾经跟赵玉峰舌辨了6个多小时,两个从早饭辩到了晚饭,辩到最后嗓子都全哑了,还在指手画脚,不分上下,堪称奇谈。
李队长说,要他早一脚过去了,也就老赵慈祥,喜欢以德服人。
第四个人叫冉兴刚,新兵,文书,重庆人,个子瘦小,白白净净,人倒是很机灵,很会来事,负责中队照相摄像和通信报道,原本是赵玉峰的御用文书,赵玉峰很器重他,据说全中队的口才和文笔也就冉兴刚能跟得上指导员,所以老赵本着爱才惜才的原则,专门指点他,有心发展成李霄然一样的眼线,但不知怎么的,最近就失宠了,据说得了27票,排名第三。
最后一个人叫孟达,新兵,沈阳人,身高体重都是180,是个典型的胖子。天底下所有的胖子都有两个缺点,一是什么吃的都不挑剔,二是什么运动都挑剔,孟达把这两点都彻底发扬光大了,几乎是做到了极致。
因为搞不起训练,孟达经常被安排到厨房帮厨。
就这群人,袁兵感觉头都大了,这还怎么带?带个屁啊!
赵玉峰踱着步子又出现了,看样子是来送行。
袁兵就一句话,“其他人都算了,你把杨乃武给我换了,至少得会开车吧?”
杨存武瞪了一眼,显然他对这个绰号不感冒,但他也没有反驳,这人反正什么事都喜欢闷在心里。
“小杨咋不会开车?总队唯一指定驾校正规毕业,老牌驾驶员呢。”赵玉峰说。
“就他?几次都开差点开沟里了,还带个耳机倒车,结果能把车库柱子都撞塌了。”袁兵不客气地反驳道。
“你说你……”赵玉峰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知道小杨车技需要磨练,但是我们中队现在就四个驾驶员,支队还抽一个给领导开车,你让我咋办?你还指望小杨给我开1号车啊?袁兵,那地方你又不是没去过,地广人稀的,闭着眼睛开车跑十几公里都撞不到东西,要啥驾驶技术啊?再说了,小杨已经去了两年了,情况那叫一个嗷嗷熟悉,别的驾驶员也没他认路啊,而且这几年也没听小杨出过啥事啊。”
“对,他就没怎么开车,当然不出事了。”
“大兵,这就是你不对了,歧视!这是赤裸裸对处于成长阶段战士的歧视!我还得跟你灌输个观点,战士们都很优秀,关键看你怎么培养,怎么带,组织这次派你去,看中的就是你过硬的带兵能力,我们都看好你,相信你一定会把他们带成一个优秀的战士。”赵玉峰突然一挥胳膊,提高音量道,“来,吼一个,大家有没有信心!”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了,一个个不知所措,只有冉兴刚和孟达扯着脖子干叫了一声。
“你看,大家很有信心!”赵玉峰猛拍了一下袁兵,打气道。
袁兵想说,指导员你瞎了吗?你哪里看出他们有信心了?这口号都喊不齐,还能指望啥?但他也不得不服气这赵玉峰强大而自信的气场,急忙摆手表示不说了,反正说不过你。
“行了吧,我这个人向来不爱啰嗦了,你们早点过去早点收拾,今晚上也好早点休息,祝你们一路平平安安,到了给我回个电话,要用座机。”
收拾好的器材、战斗服、被装、生活用品,一一列装上车,中队全体官兵们列队送别,经过大门的时候,哨兵敬了一个礼。
风吹杨树,莎啦啦地响。
冉兴刚靠着车窗,突然就伤感起来。
“班长,勒个前途有点叵测哟!”
“给我捋直舌头说普通话!”袁兵不耐烦道。
“前途堪忧!你刚才看那个李队长和那几个士官的眼神没得,唉哟,就跟送瘟神似的,眼珠珠都冒着喜悦滴光芒!”冉兴刚用生硬的普通话又说了一遍。
“为啥啊?送啥瘟神啊?哥哥们,我们终于可以出门了,你们都不兴奋吗?”后座的胖子孟达往前挤了挤,闪动着亮晶晶的小眼珠子,很认真地问道。
“兴奋啥?那地方鸟不拉屎的……”王富贵摇摇头说,“不对,应该是到处都是鸟屎,喏,我们高深莫测的杨班长可是去了好几次了,让他给你讲讲吧,简直就是一出苏武发配边疆牧羊记。”
“杨班长,那你跟我讲讲呗。”孟达又凑过去问道。
“讲个屁!”杨存武木着一张脸,只吐了三个字,总结了话题。
车内的气氛有些尴尬,除了孟达,大多数人都丧着一张脸,情绪很低落。
“袁班,你说我这一流放,以后提士官是不是就没戏咯?”冉兴刚打破了沉闷,又提起这个话题,显然他是真担心自己前途了。
“你想提士官?”袁兵问。
“想啊,不提士官光当两年兵有啥意思。”
“你见这几年有几个被流放了还晋级了?流放,流放,那在古代就是犯了政治罪,那就是被党组织放弃的人,还想晋升?”
冉兴刚脸色更丧了几分。
“你是不是得罪指导员了?为啥把你这个中队小红人给流放了?”袁兵又问。
“对啊,上次你不给他写了个学习金XX同志先进事迹的演讲稿,他还挺满意的,这家伙,大会小会高度评价了好几次,还要我们向你学习呢!我现在都记得你写的那些话,倒挂金钩救老汉,飞身一跃救少女,要说消防好儿郎,当属咱们金XX,啧啧,这小词一套一套的。”王富贵说道。
冉兴刚一脸沮丧。
“别提了,斗是那演讲稿的事,那稿子我是上网抄勒,我翻了几十个网站才找到的,我觉得应该没有人会像我这么会找了,指导员看了稿子也嘿满意,结果当天上去一比赛,特勤刘指导的稿子跟指导员的一模一样,刘指导先上了台,人家还是拿着快板边说边唱,整个眉飞色舞、声情并茂,这一演讲完,赵指导的脸色一哈都变了,下一个上台斗是他,给他临时抱佛脚的时间都没得,他上了台就乱了,啥子金XX是我的哥,大家向我开炮都整出来了,听得我好尴尬哟,回来我就知道遭了遭了,我个人的命运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王富贵听得直乐。
“难怪啊,赵指导可是蝉联了几届演讲和授课比赛的冠军了,这一战让你搞得身败名裂,不恨死你才怪,你啊,被边缘化了。”
“他那是官僚主义,活该,自己不写稿子要你写。”袁兵骂道。
“也不能怪赵指导,我又搞不起训练,当个文书不就该干这些事嘛。”
“那也分公事私事,公事该你加班加点,私事活该你拍驴蹄子上去了!”袁兵说。
冉兴刚又叹了口气。
车子快离开县城时,路过一家超市,袁兵叫了个停。
“阿达,去帮我买两条烟,外加十个打火机。”
张达还没应答,冉兴刚先接过话,“班长,我去帮你买吧。不过这打火机会不会买太多咯?”
“呆半年呢,到了那里你要再想买东西,就得坐两个小时骡子车去镇上,还他妈全是磕碜玩意。”
“指导员不说,开车半个小时就能到镇上吗?”孟达很天真地问。
袁兵呸了一声,“你信他的嘴还不如去见鬼,告诉你们,要买什么东西赶紧的,都自己下去看看。”
除了李霄然和杨存武,一群义务兵都呼啦啦地跑了下去。
李霄然是不屑,他昨晚上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细致到要卫生纸、牙签、指甲刀这种东西都准备起了,杨存武呢是无所谓,他这人感觉不用吃饭,光听歌就能活,对了,他最喜欢W的歌,沉默间,他已经给自己放了一首W的老歌。
这首歌循环了七八遍后,三个义务兵屁颠屁颠地回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大袋东西,都是些薯片、凤爪、饼干、巧克力、红肠等零食,当然以孟达的居多,两手都提得满满的,这一下车厢里就更拥挤了,感觉像挤在仓库里,一群人都在埋怨孟达,太胖了,一个人要占掉两个人的空间,然后还买这么多。
冉兴刚把烟和零钱递给袁兵,又拿出一瓶阿萨姆奶茶递给他。
“班长,勒种饮料据说特别好喝,我给你买的,你拿到。”
“我不喝奶茶,怪甜腻的,你自己喝吧。”袁兵已经是一副准备眯瞌睡的姿态。
冉兴刚悻悻地收回了奶茶,他转头看了看李霄然,想要递给对方,但这人一脸冷漠地看着窗外,根本没想理会冉兴刚,他奶茶举在手里放也不是,收也不是,只有开了自己慢慢喝起来。
王富贵全看在眼里,发出了一声似有似无的冷笑。
此刻天气阴,气温华氏17度,火红色的消防车往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开去,那是北方的秋天的原野,这些年轻的消防员不知道,他们的人生即将经历一场最值得铭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