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初四的上午,杨天顺离镇回家,明天是端午节,买卖字号除了春节,五月初五和八月十五都落幌闭店,放假三天。
天气晴朗,阳光照耀着,地里的庄稼已没膝高了,暖风拂过,泛起绿油油的细浪。路两边的林木,树叶繁茂,相互交织着,如一座长廊延伸着,各种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追逐着,给美丽的大自然,增添了无限的情趣。
杨天顺坐在大车上,他不象往常一见到这样景色,心花怒放,尽情地欣赏,今天他没有这个兴致,粗黑的眉毛聚动着,他遇见什么烦心的事,还是在思忖如何向父亲汇报全生堂收支状况?其实都不是,他是在想着一个人,具体说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田虹。
那天,杨天顺在全生堂楼上房间读书,一个伙计上来,说参茸柜台来了个顾客,想买大量的货,但十分挑剔,非要见掌柜的。
杨天顺以为有人故意刁难捣乱,忙随伙计来到楼下,一见买主,他愣住了。
田虹站在柜台前,一身西装,带个白手套,冷眼看象个潇洒的男士。
杨天顺对田虹第一个印象是,她长得很美,这种美不是着装及外貌,而是她的高雅气质,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得象泓泉水,有一种让人难以用语言描绘的纯情,他定定地看着,直至伙计对他介绍说这就是那个买主,他才意识到什么,垂下眼帘。
田虹微笑着问:“您是全生堂的掌柜?”
“是的,我叫杨天顺。”杨天顺也不知为什么,顺口报出自己的名字:“小姐,您买什么?”
田虹并没直接回答,而是说:“杨掌柜是个读书人吧?”
“您怎么知道的?”
“我听出来的,您不相信?如果您不是读书人,会问您买点啥儿,不会说您买什么,我说得对吗?”
杨天顺佩服田虹细微的辨别和精确的判断,他笑着说:
“我没猜错的话,你姓田,在开拓团本部做事,对吗?”
“您认识我?”
“不,我是从您的装束看出来的,在我们这个小镇,女士是不穿西装的。”
田虹笑了,说:“杨掌柜好聪明啊。”
杨天顺以往见了女性是非常腼腆,来镇上接触人广,他也大方多了。
“杨掌柜,你们全生堂真气派呀,请把各种物品做番介绍吧。”
那个伙计插嘴说:“小姐,你不是想买鹿茸吗?”
“买不买我没想好,我先看一看,不行吗?”田虹说这话时定定地看着杨天顺。
伙计不悦地翻了田虹一眼。
“可以,我们先从参茸柜看吧。”
杨天顺陪着田虹挨个柜面看,尽自己掌握的货品知识讲解着,他嘴上讲着,心里有另番思忖,田虹来太平镇后,他注意到她的活动,并就此与黄汉国相谈过,黄汉国无力阻止,只能多加防范,现在田虹来到全生堂,是不是开拓团对全生堂有什么企图,他听说川岛与孙贵发已达成某种默契,莫非川岛与孙贵发联合起来对付全生堂?若那样,必须得认真地对待了。因此,杨天顺就更想知道田虹来店的目的,但直到陪田虹看完三个柜面,也没从她口中得到有价值的东西。
“杨掌柜,谢谢您的耐心奉陪,我若不买什么,您不会介意吧?”
“您的光临,给小店增添不少光彩。”杨天顺不是喜欢说讨好人的话,但为了应酬这位令人难以揣摸的小姐,他不得不违心这样说。
“杨掌柜,我在太平镇很无聊,您看得出,我的性格喜欢交往,我们能交个朋友吗?”
杨天顺对田虹突然提出这个要求感到意外,说实的,她若不是开拓团的人,他会爽快答应的。
田虹不但着装洋气,思想意识也够洋派,没有一丝姑娘的忸怩和羞怯,说:
“杨掌柜,我已听说您是东大学生,只是代管全生堂,过一段时间要回校,而我也在沈阳读过书,我为能在这个僻小的地方结识您感到高兴,我想您不会拒绝我这个小小的要求吧?”
杨天顺不好再说什么,勉强应下了。
接连几天,田虹都主动来全生堂,在杨天顺回家时,她又来了,送他到镇外。两人的话题,已不局限在全生堂和太平镇,杨天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与她谈起来如江堤决口,想收也收不住,他注意到了,每当他说话的时候,田虹总是那么全神贯注地听着,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这使他想起黄青青听霍颜平讲话时的那番神情,那时,杨天顺从黄青青眼睛看出什么,现在田虹是不是也……。杨天顺意识到什么,但不敢深想下去了,他与田虹接触的越频繁,心中疑团越重,他很纳闷,象田虹这样的姑娘,为什么在日本的开拓团里做事,为什么离开海滨城市——田虹说她的家在旅顺。他曾装着很不在意地问起这事,田虹说,她的父亲在满铁株试会当职员,数年前病逝,她为养活母亲,辍学谋生,但一个姑娘养家糊口其艰难是可想而知的,父亲的朋友——一个日本人,把她介绍到太平镇开拓团本部工作,因为太平镇偏僻,薪水自然高。
“天顺,我看出你讨厌日本人,也怀疑我,可我有苦衷,我一个姑娘家在别处,不可能挣这么多钱,我也知道为日本人做事不光彩,但生活所迫,我顾不了那么多了。”田虹与杨天顺熟悉后,不再叫他掌柜,刚才在镇边告别时,她忧郁地说出这番话。
杨天顺联想起田虹的身世,无言以对,反驳、指责,似乎都无道理。
“天顺,我是个中国人,我不会做出有损于中国人的事,这一点请你相信我。”
杨天顺想,她为什么对他说这样的话,是表白,还是……。杨天顺不能否认自己已不知不觉被一种迷惘的情感羁绊住。仿佛有一张网在向他罩来,他想躲也躲不开,更何况以内心讲,他还没有躲避的想法。
其实,田虹一开始就欺骗了杨天顺,她来全生堂是有目的,川岛去杨家大院遭到拒绝,田虹决意从杨天顺这儿打开缺口,通过杨天顺建立与杨家大院联系,她在接触杨天顺前,对杨天顺进行了解,为的是先声夺人,获得杨天顺的好感,事实她真的如愿以偿了。
大车走过青岭口子,凌空响起一声喝喊。
“喂,车老板,勒住马头,麻溜停下。”
杨天顺一惊,挺直身往前寻望,不见喊话之人。
车老板耳朵有点聋,继续吆喝着马。
“再不停下,搂火了。”随着话音,真有哗啦啦子弹上膛的声。
杨天顺忙让车老板扳住闸,他意识到不妙,大声问:
“那位朋友喊话,出来见一见吧。”
“把家伙儿扔过来。”声音是从前面的树后传出的。
杨天顺知道这是指枪,父亲和哥哥在他来太平镇时,让他揣支匣枪防身,他不愿带也不会用。
“我们没有枪啊。”
树后闪出两个汉子,手持匣枪。
车老板惊恐地对杨天顺小声说:“少东家,我们八成是遇上胡子了。”
杨天顺心里发慌了,望云山里有好几绺胡子,但没想到他们会溜来山外,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跳下车说:
“两位先生,有事儿吧?”
其中一个细高条满脸凶气地说:“废话,没事儿叫你们干啥儿,车上拉的啥儿?”
车老板忙说:“没啥儿,是点破烂。”
细高条一指柳条包说:“这儿也是破烂?打开。”
杨天顺顺从地拧开柳条包的锁,里面有两盒点心,是带给父母的,还有几件小孩衣服和一件女式上衣,这是给小奎、小梅和嫂子淑英买的,剩下的是书和零用东西。
细高条翻腾几下问:“那个屯的,姓啥儿?”
杨天顺眼珠一转说:“前边唐家崴子的,姓张。”
细高条仔细地揸看着杨天顺问:“我到过唐家崴子,咋不认识你呀。”
“我在外读书,不常回来。”
车老板说:“老总,俺们不敢唬弄你呀。”
“我们不是啥儿老总,我们是胡子,想找口吃的。”
杨天顺说:“两位先生若饿了,这两盒点心拿去吃吧。”
另个矮胖子开口骂说:“妈拉巴子,你当我们是要饭花子那么好打发呀?”
细高条阴冷地笑说:“小子,你别跟我耍花舌子,我从你的穿戴,你坐的马车,你的洋字码本子就看出你是大户人家的,快说,你到底是谁家的,不说我枪子儿不认人。”
杨天顺心里一沉,他真的怕再胡编下去,惹恼了细高条,危及性命……蓦地,他想到父亲在这一带的名望,或许眼前的胡子认识父亲不会难为他?想到这儿,他如实地报出自己的姓名。
果然,细高条一听杨家大院,脸色有些变化,说不出是惊还是喜。
“噢,原来是杨家大院的少东家,我说吗,别人家那有这个派头。”
杨天顺以为有救了,忙问:“先生认识家父?宝和屯离这儿不过二十里路,请二位到家中坐一坐好吗?”
细高条与胖子对视一眼,说:“你爹是大财主,我们攀不起,不蹒小兄弟,我们早想请你家老爷子,可又怕请不动,老天爷开眼,让我们遇到你,那就请你到我们绺子住几天吧。”
杨天顺听出了,这是要绑票,他忙说:
“两位先生,我是个学生,请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细高条怪模怪样地笑说:“你是学生不假,可你爹有钱呀,你别外道了,在我们绺子上住,亏不着你呀。”
车老板做揖说:“两位老总,你要是把少东家绑走,让俺回去咋办呀,你们实在要绑就绑我吧,别难为少东家了。”
胖子推搡车老板说:“你值几个吊线,把车赶回去,替我们捎个话,让你们老东家拿四仟块大洋,三天后在磨盘岭后的小庙换人。”
细高条说:“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晚了撕票。”
胖子解开大车的外套马说:“少东家娇贵,走不惯山路,这马留下当脚力吧。”
车老板屈膝欲跪说:“老总,老总……”
细高条枪口顶住车老板脑门,说:“你找死呀。”
杨天顺气愤,但又不敢表现出来,上前拨开枪,对车老板说:
“你先回去吧,如实跟我爹说,我随这两位走一趟,告诉我爹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车老板不肯走。
杨天顺又劝说一阵。
车老板含着泪,赶着车,一走一回头地走了。
杨天顺见大车远去想到自己不知凶吉如何,心里空荡帐然。
细高条打了个呼哨,树林里跃出两个骑马的汉子,后面还有两匹马,胖子从怀里掏出黑布条,缠住杨天顺的眼睛,随后把杨天顺扶到马上,四个汉子将杨天顺夹在中间,奔向一条山径走去。
杨天顺陷入黑暗之中,身子颠簸着,这得感谢他小时候骑马的功夫,不然坐在设鞍子的马,随时都会跌下来,他看不着路,也不知往那个方向走,从不断扫到脸上、身上的树条,他感觉出走的是山路,汉子们偶而说几句话,谁也不搭理他,他想问汉子去何处,又一想,问也白问,即然蒙住他眼睛,就是怕他记住或认出所去的地方。
在一个山口处,汉了们下马,把杨天顺也接下来。胖子掏出匕首砍了一根棍,一端递给杨天顺,一端握在自己手中,领瞎子似的,向一个山峰攀蹬。细高条等人牵着马跟随着。峰顶直入云端,攀上后,几个人累得张口喘着粗气。
胖子扯下杨天顺的挡眼。
杨天顺慢慢地睁开眼睛,阳光刺目,他顾不得这些,急切地窥视周围。
峰顶是块平地,峰口处有四块巨石,形成个天然石堡,东面是茂盛的松林,遮天蔽日,北面有数栋木楞房,地戗子,南面是个空地,绿草中有一眼泉水,水花喷吐有一尺多高,落在石板上,淙淙有声。此处犹如仙境,只可惜成了胡子窝。
杨天顺抬头望望天,太阳已倾斜下去,他判断此峰在宝和屯东西,但东面这类大山层层叠叠,他没来过这里,当然也叫不出峰名。
“少东家,看啥儿呀,你喜欢这儿,就插边儿吧,我们还真缺个识文断字的先生。”细高条略显出和气。
杨天顺问:“这是什么地方?”
“你问这个干啥儿,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别想跑,你看见了吧,峰口有人守着,明白人就耐性子等着,我们吃啥儿你吃啥儿,把你关在一间房子里,不打你,不绑你,你看咋样儿?”细高条说完把杨天顺带到北面一个木楞房,让杨天顺进去。
“这位大哥,我要是上茅房怎么办呀?”
“你没长嘴呀?”细高条锁上门走了。
杨天顺听锁一响,瘫软下来……
杨天顺被胡子绑票的消息传回杨家,整个大院骚动起来。
杨仁德听完车老板的讲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响说不出句话。
刘小帽急得搓着手,结巴地说:“这可咋办好呀,二侄咋摊上这种事。”
杨天福象磨道上的驴,在屋地绕着圈子走动着,脸色铁青,好个吓人,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
杨仁德想蹒着老伴,不知那个嘴快的已去传告了,天顺妈哭着进来说:
“天顺咋的了,天顺真的……他爹,你到是说话呀。”
淑英和两个孩子进来,小奎、小梅扳着手指盼二叔回家过节,听说二叔被胡子绑去,哇地哭了,嚷着:
“我要二叔,我要二叔。”
杨天福心烦意乱地对淑英噔眼说:“你把孩子领出去。”
淑英忙揽过两了孩子,不让孩子哭,她的眼泪滴落下来。
杨天福问车老板胡子的长相,车老板也说不清楚,又问往那个方向去了,车老板也说不明白,气得杨天福骂说:
“你真没用,要是我弟弟有个一差二错,我饶不了你。”
“你别骂了,这事儿怨不着他。”杨仁德对车老板摆手说:“你下去吧。”
刘小帽说:“老东家,你快拿个主意吧。”
天顺妈说:“他爹,咱们花多少钱也得把天顺换回来呀。”
“这我知道。”杨仁德说:“胡子要的是大洋,家里一时也凑不齐呀。”
刘小帽说:“我出去张罗些,再让老董回药堂凑一凑。”
“快派人把老董找来,唉,这事都怪我呀。”杨仁德心里很后悔,他让二儿子去镇上时,董二鬼头根本没病,杨仁德想叫二儿子早点掌握买卖之道,别看他对二儿子不满意,但一片希望都寄托在二儿子身上。他见二儿子答应,又听说二儿子用心管理全生堂,他挺高兴,不想出了这个意外。
“爹,我们不能坐等呀,我已派人去打听这是哪个绺子干的,妈的,我查准了,带人去端他们老窝。”杨天福直门嚷着要打,并吩嘱贾老四把护院的炮手都集合起来,备好枪支弹药,随时出发。
杨仁德也想过这个办法,可只靠几十个炮手从胡子窝抢人,怕不那么容易,万一接上火,胡子先撕票……
刘小帽说:“咱们还不知胡子窝在哪儿呀。”
杨天福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说:“他们不是说在磨盘岭换人吗,肯定在那一带。”
淑英担忧说:“天顺在人家手里……”
天顺妈说:“不管用啥儿法,得保住天顺的命。”
刘小帽附合说:“是呀,老嫂子说得对。”
杨仁德脸色凝重,苦苦地思索着。
在场人都把目光集聚在杨仁德身上,焦急地等待着。
“是祸躲不过呀。”杨仁德干枯的手握成拳头状说:“只有这么办了,小帽,你去张罗钱,天福把人马拢在一起,我再让老董去太平镇求一下黄营,那个黄营长与天顺是同学,我想他会伸手搭救的。”
杨天福说:“爹,咱们人手够用了,何苦求黄营,你不是……”
杨仁德知道儿子没说出的下文,是指他不与官府人打交道的信条,他长叹一声说:
“天福呀,我和你妈就你们这两个儿子,能把天顺救回来,爹顾不得老脸了。”
杨天福听了,心里一阵发颤,险些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