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二 侵略如火

第一章 信浓的群山

甲斐的东面是武藏国，这里盘踞着难以征服的巨人北条氏，南面是盟友今川掌控的骏河，就以往的历史而言，这三家虽然交战与媾和反复不止，但也有些唇亡齿寒的义气。虽然今川和北条反目成仇，但是一旦今川危急，北条还会派兵支援；万一北条被武田逼至山穷水尽，今川恐怕也会撕下盟友的面具去干扰武田。说穿了，这三家中的任意两者，都不会愿意第三者一家独大。因而能与今川结成联盟，让今川去牵制北条，这种形势确实为武田带来了极大的战略优势，但在这种优势之下去与北条火拼，也是极为不智的。

甲斐西部与北部，则被大国信浓半包围。相对于甲斐仅有都留、八代、山梨、巨摩四郡而言，信浓足有十个郡，领土面积是甲斐的两到三倍。甲斐土地贫瘠，四面皆山，仅有踯躅崎馆为中心的府中盆地为平原。而信浓虽然也是多山之国，但比起甲斐则是地大物博得多，南部有以诹访湖为中心的诹访盆地，中北部有由千曲川、鹿曲川、布施川冲积而成的大平原。由于这里土地肥沃、水草丰茂，自古以来就是皇家钦定的牧场，信浓“十六牧”所产的马匹，乃是全日本屈指可数的良马。

尽管有着种种良好的地缘优势，但是基于历史原因，战国时代的信浓国内没有出现能够掌控全部十郡、完成一元化支配的强大君主，甚至连守护（太守）都被早早消灭了。

自镰仓时代以来，信浓首屈一指的家族，莫过于与武田同属清和源氏源义光后代的小笠原氏。小笠原氏作为武门礼法之家和信浓源氏的首领，也参与了跟随足利氏建立京都幕府的事业。幕府建立后，最初几代小笠原之主也担任了信浓守护。由于小笠原氏在日本的崇高威望，其宗主长期带着子弟在京都直接侍奉将军，作为幕府中央官僚并向将军传授弓马礼马之仪。然而小笠原所控制的领地，主要是信浓中部的小县、佐久、安昙以及南信浓伊那郡的一部分。

北信浓四郡埴科、更级、高井、水内，是小笠原氏势力无法触及的连绵群山，有着“奥信浓”之称。“奥”，是深邃的意思，这里也是信浓地形最为复杂险恶之地。在这块土地上世代居住着不属于小笠原家系的豪族，其中主要为村上、高梨、须田、屋代、岛津、栗田、井上七家，又称作“北信浓七将”。由于信浓处在以京都为中心的日本中部地区（又称近畿）和以镰仓为中心的关东地区之间的影响力临界点上，北信浓七将居于这块边缘地区的边缘群山中，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便抱成一团，其实力足以无视京都将军的权威。七家之中，势力最强的是以葛尾城为本据点的村上家，近邻的屋代与岛津两家都是紧从村上号令的齐心追随者。在关东平原发生动乱的时代，村上家时而为镰仓公方作战，时而又阳奉京都将军的代理人——信浓守护小笠原的号令，在混乱中大收渔人之利，在向信浓中部扩张的过程中，积攒起了凌驾于守护小笠原氏之上的实力。

应永七年（1400），小笠原长秀作为新的信浓守护到达信浓，此前他一直在京都侍奉将军。为了展现守护的权威，他迫不及待地向国人征收年贡，激起了豪族的强烈反抗。以村上氏为中心，信浓北部、东部、中部的海野、井上、石川、二柳等豪族都纷纷加入，组成了“大文字暴动”起义军。小笠原长秀气急败坏地召集南信浓伊那及府中（国府衙门附近地区）的小笠原同族前去镇压。双方在大塔地方爆发激战，最后小笠原方全军覆没，长秀本人丢弃领国灰溜溜地逃回京都。因为这场颜面扫地的败战，他的信浓守护之职也被将军撤掉。后来足利将军先后将信浓守护之职授予小笠原的伊那分家和铃冈分家。最后的信浓守护是铃冈的小笠原政秀，但他于明应二年（1493）被伊那的小笠原定基暗杀，事后定基又投降于府中的小笠原长栋之下。府中小笠原经过一番曲折最终重新统合了各个分家，但信浓的守护也随着小笠原政秀被暗杀而一并消失。没有了统治信浓的名义，国内的豪族逐渐不再听小笠原的号令，到了武田信虎、晴信父子的时代，信浓的中部虽然有府中小笠原这个大家长，但实际上是一盘散沙。

不过，武田家要破开小笠原这块鱼腩，还有一个后顾之忧。甲斐在北与中信浓的佐久郡交界，在西则与南信浓的诹访郡交界，一旦武田家越过北面边界上的三国岭进入佐久郡腹地，南信浓的诹访家便会出兵攻入甲斐国内，堵住武田军南归的退路。以前的海野口战，正是因为这种顾虑，武田家才放弃了好不容易攻下的海野口城。

诹访，是神的国度。

在日本的神话时代，以出云为中心，统治着西日本的是大国主；天皇朝廷的前身大和国则统治着日本的中部。后来大国主接到光明之神天照大神的神谕，要他将出云让给大和国，尽管大国主本人及长子事代主都愿意服从神谕，但他的次子建御名方却极力反对。为了让建御名方屈服，天照大神派出雷神化身为凡人与建御名方相扑，事前约定，相扑得胜的一方，便能随意处置出云国。但是相扑的时候，作为大神之一的雷神居然奈何不了建御名方这样一个凡人，一怒之下他使出了神力，十根手指都化作了电光缠绕的雷剑，此时建御名方才发现自己触怒的是一位大神，惊恐之下也顾不上相扑了，转身便向东逃走。此事据说是日本相扑运动的起源。

再说向东逃走的建御名方，一直逃到东山道的诹访才停下来，在这里他以他那超越一般神的力量打败了当地的主神泻矢神，从而成为百姓膜拜的对象，人们称他为“建御名方神”，后来大多直接称之为“诹访大明神”。

大概是出于对大国主父子让国的补偿，历代天皇朝廷也承认诹访为大明神的神领，诹访先是作为日本独立的一个分国存在，后来被并入信浓国成为其下的一个郡。诹访大明神是日本的三大军神之一，他的妻子八坂刀买神则是日本的农耕狩猎之神，在日本的诸神中地位极高，作为供奉他们神主的诹访神社，也是日本最为古老、规格最高的神社之一。诹访郡为神领，实际上也是诹访大社的社领，在人间直接由大社的大祝（即中国的庙祝）统治。

诹访大社明为一座神社，其实是由两座不同的庙宇组成，被信浓最大的湖泊诹访湖间隔开来。在湖的南面，是大社的前宫和后宫，合称为“诹访大社上社”，供奉的是诹访大明神本尊；湖的北面是春宫和秋宫，合称为“诹访大社下社”，供奉农耕与狩猎女神——八坂刀买神。

冬天极冷之时，诹访湖的湖面全部结冰，但是在湖中央的冰面常常非人为地爆裂开，形成一条长达数十里、连接诹访上社与下社的狭窄水面小路。这种自然现象称作“御神渡”，有点类似于中国的鹊桥，被当地人看作是上社的男神与下社的女神过湖相会留下的神迹。

即便是神的国度，始终也是由人来治理的。

自平安时代（749—1185）起，诹访神社上社大祝便一直由诹访大明神的子孙诹访氏担任，大祝堪称是信浓国中之国的国王，沐浴在神的光辉之下。诹访氏的家系肆意蔓延，发展出高远、关屋、深泽、皆野、保科、笠原、千野、有贺、四宫、知久、宫所、平出等十余家分支，这些家族团结在宗家诹访氏周围，形成一支强大的武士集团，被称作“神家党”。出于对诹访大明神的敬畏，历史上的各代统治者都对神家党敬而远之。而在动乱时期，神家党时而攻入甲斐，时而侵入信浓中北部，弄得甲斐和信浓的守护们都敢怒不敢言，颠覆信浓守护小笠原的“大塔合战”，神家党也参与其中。

强者的崩溃往往是从内部开始的。在室町幕府建立前后的战乱之世，诹访家宗主的主业是率领神家党武士团在各地作战，诹访神社的祭祀工作反而成为副业。但是为了避免家主战死而临时无人侍奉神明，诹访家内逐渐形成了一个规定：由年长的嫡子继承诹访家的家主地位，负责领导神家党的武士团及处理领内政务，而最小的幼子则将终身作为神社的大祝侍奉神灵。这个政教分离的族规虽然在特定时期起到了保障作用，但是作为大祝的幼子一旦成年，家内的矛盾便随之而生：大祝本是诹访人神合一政教一体的国主，现在仅有祭祀时的礼仪摆设作用，怎能不让他时抢走他政治地位的宗主产生不满？这种不满延续下来，转化为康正二年（1456）大祝诹访赖满与其兄诹访家宗主诹访信满的战争。30年之后，赖满之子，新一代大祝诹访继满将宗主诹访政满父子骗到自己的居城中诱杀，但随后却遭到同族的矢崎、千野、小坂、福岛等势力围攻，最终丢掉了所有领地，逃往伊那郡的分家高远氏领内。新一代的大祝，由被诱杀的诹访政满的次子赖满（与前人同名）就任。这位诹访赖满身兼诹访家族总领和诹访上社大祝二职，后来向南打败逃到伊那的诹访继满与高远继宗联军，向北压制了诹访下社，使诹访家进入全盛期。

再说诹访湖北面的下社，其大祝是当地土著出身，与诹访氏并不同族的金刺氏。相比上社威力无穷的诹访大明神，下社所供奉的女神仅是妃神和辅神，金刺氏也一直被压在诹访氏之下，仅以下社附近的霞城为中心，控制着诹访湖以北的一块狭小土地。在上社大祝与诹访家宗主内讧的时代，下社的大祝金刺兴春也想趁火打劫分一杯羹，结果反被诹访一族的矢崎肥前守打死，下社的庙宇也化为灰烬。永正十五年（1518），诹访家的中兴之祖诹访赖满攻落金刺家的主城荻仓城，下社大祝金刺昌春逃往甲斐投靠武田信虎，下社也就此没落了。

享禄元年（1528），武田信虎也曾打着再兴诹访下社的旗号，带着金刺昌春出兵诹访，但却在神户地方被诹访赖满打败。确认诹访是一块硬骨头之后，信虎将女儿弥弥嫁给了诹访家的继承人、赖满之孙诹访赖重，并亲自前往诹访大社，在社前与赖重一起摇响祭铃，以祈愿两家世代和平友好。

联合南信浓诹访，拉拢北信浓村上，瓜分中信浓的小笠原，这是武田信虎在位时定下的信浓战略，在这个方针的指导下，武田家在中信浓的侵攻一度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不仅占领了佐久郡，而且还将势力扩张至小县郡，与村上家一起瓜分了小县的海野家领地。然而随着武田信虎被嫡子晴信放逐，信浓棋盘上的棋子也得重新摆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