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与子
武将的人生,可以比作一张弓,围绕在他身边的亲人与战友,组成结实的弓身支撑着他的人生,杀戮与亲情这两种情绪,则代表着弓弦的一张一弛。长时间用杀戮之力拉开弓不放,其结果不是情绪之弦断裂,便是弓身受不住拉力折断。而战斗之后放松下来享受亲情与人情,便能够使得杀戮时的狂热之心迅速恢复平静。
虽然同样是在荻原常陆介昌胜的教导下长大,但是武田信虎与儿子武田晴信的成长历程却截然不同。
武田信虎元服之前,常陆介一直追随着武田信绳在各地奋战,很难有一段和平时间对信虎进行完整的教育。而信虎在10岁遭遇父亲身故,14岁杀死叔父油川信惠,随后30多年都处在频繁的战争之中,在血与火中养成的性格,唯生死成败是论,简单直接,亲情或是日常待人的宽容,信虎都十分缺乏。荻原常陆介昌胜对他的影响,仅停留在把他导向处事的正确方向上,常陆介去世,信虎的理智便失去了方向,长年杀伐积累下来的戾气开始不分敌我进行宣泄,逐渐使得信虎走向自大与疯狂。
武田晴信直到20岁都父母健在,而且表面上家庭比较和睦,兄弟之间也非常友爱,这使得他有着相对完整的亲情。而岐秀元伯以禅宗佛法教导他,他也广泛阅读了中国传来的典籍,这些使得他目光远大,心怀宽厚慈悲之念。晴信今后的军事思想之根源,始于对《武经七书》的阅读和荻原常陆介昌胜的教导。集中华军事思想之大成的《武经七书》,其根本思想还是在于“兵者,诡道也;能够掌握天地人之道特别是了解人心、利用人心,便能发挥诡道之极”。而荻原常陆介昌胜本来就是使用诡道的专家,晚年的他将自己60年的战争体验特别是运用兵法之心得尽数传授给晴信。或许他早就明白信虎已经无可救药,而将希望全身心投到晴信身上。这使得晴信在日常表现出更多是内敛,而非父亲信虎那般无视一切的刚猛与狂傲。
晴信的成长,除了他自身的资质原因外,最大的助力不得不归功到武田信虎通过一生的奋战建立起的这个强大且相对稳定的甲斐之国,但是父子两人性格作风截然不同,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演变成两人之间无可挽回的裂痕。
由狂傲和暴躁衍生而成的自大,武田信虎固执地认为,能够继承自己事业的儿子,必须也如自己般刚猛无双,但遗憾的是,晴信越来越不像自己了。有这么一个伟大的父亲摆在眼前,却不去崇拜效仿,那种小心谨慎的优柔,怎么能够镇服桀骜不驯的亲族和豪族、承担起这份强大的家业?在对晴信的实力产生怀疑之余,信虎却发现次郎信繁颇肖自己,正逐渐成长为一个英勇刚强的青年武将,他对信繁的好感也与日俱增。时光流转,武田信虎逐渐也走到了如同祖父武田信昌般企图废嫡立幼的老路上。
武田信虎还无法接受的一项事实,便是自己年华渐老,终将把一切传给下一代,而晴信的成长,却常常会提醒他这一点。据说信虎有一匹名马“鬼鹿毛”,此马号称高八尺八寸,气势过人,堪比中国历代的名驹,信虎视之如同宗三左文字般的至宝。然而晴信在13岁的时候,却向父亲请求赐予此马,信虎当场勃然起身,挖苦道:“就凭你这柔弱的身架,也配骑名马鬼鹿毛?”转身正要坐下,信虎脑中突然又有一念闪过:“总有一天,家督的位子和御旗盾无铠都会一起传给你,但你现在就想抢夺我的至宝,这种野心也太没天理了吧!”想到此处他的理智之弦陡然崩断。只见他大吼一声,抽出身边的宗三左文字就要砍晴信。有被砍死的众人在前,晴信此时已经机敏得多,一看情况不妙,噌地离地起身,转身便跑得没了踪影。事后,经过侍僧春巴和尚从中斡旋,信虎慢慢冷静下来,此事便不了了之,但父子之间的关系从此开始投下了更浓重的阴影。
转眼到了天文十年(1541)元旦,武田家内照着往年的惯例举行元旦庆祝酒宴。在酒宴上,发生了惊人的一幕:当时几个儿子分坐信虎两旁,信虎先是把杯子传给左边上首的次子信繁让他饮酒,接着又把杯子传给了三子信达,对坐在右边上首的晴信视而不见。按照当时的习俗,这就表示他的第一继承人将为次子武田信繁,因而此举也让在座的家臣们一片哗然,而武田晴信更是挂不住面子,气红了脸愤然离席而去。虽然事后晴信在信虎面前表现得更加小心谨慎,但此事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父子两人矛盾激化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