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应对冲突的第三种思维
- (英)爱德华·德博诺
- 16字
- 2021-06-09 15:00:03
第一部分 大脑的运作方式和思维模式
01 我们为什么需要了解大脑是如何工作的
有一个可怕的故事,一位女士把湿漉漉的、浑身发抖的卷毛狗放进微波炉里烘干。我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它所表达的观点很重要:要使用一个系统,你需要知道这个系统是如何运作的。
我在这里要说的是,我认为如果我们不对人类思考方式的本质进行探讨,而只对人类思考出来的各种结果进行探讨,那么我们的探讨无论如何都不够充分。
人类的思维活动是一项信息处理活动,它发生在我们称之为大脑的这个特殊环境中。我们还不知道大脑的运作细节,但我们对于大脑这类信息处理系统是怎样运作的,的确有全面的认识。我们能解释各种实际的、明确的信息处理行为,并且能从中抽离出原则,这些原则能直接应用到人类的思维活动中。
你可能会辩称,成千上万的人对内燃机的工作原理都一无所知,他们开车不还是开得很棒?为什么我们非要了解大脑才能有效地使用它呢?答案是,只有真正了解内燃机的人才能设计引擎,确保它可靠和便于操控。并且,如果引擎出了什么问题,你只要把问题交给机械师就行了。关键是要有人理解这个系统,理解这个系统是如何被设计得高效且实用的。就我们的思维而言,我们对它的理解即将达到这样的程度。
不可否认,我们有很好的数学和逻辑系统。我们在计算机硬件和软件方面有很强的专业知识。然而,这些都是第二阶段的思考过程。
思考过程的第一阶段是感知阶段。正是在感知阶段,外部世界的混沌被翻译成符号或文字,这些符号和文字可以被我们发明出来的精良的第二阶段系统继续加工。第二阶段系统可能是高度人工的,它的运作方式可能与人脑的运作方式完全不同。但是感知系统却是直接依赖人脑的运作方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处理感知问题时表现得如此糟糕:因为我们还不理解感知系统。我将在下文说明,我们正开始理解感知系统是一个“自组织的信息处理系统”。它与我们熟悉的信息处理系统大相径庭。
我们的大部分思维都是基于语言的。基于语言的思维系统也是第二阶段系统。我们从语言中习得词汇,并可能借由我们的经历创造出新词语。我们按照语法规则和词法规则来使用词汇。我们为基于语言的思维系统感到骄傲,我们相信它是相当美妙的,它也的确如此。于是,基于语言的思维成为一切,我们的文化是如此依赖于它,以至于我们无法想象有其他东西能与之媲美。
然而,基于语言的思维存在一些非常严重的缺陷和危险,在思考如何解决冲突时更是如此,这也是本书的主题。基于语言的思维,在本质上倾向于对事物做区分、分隔和分类。这并不奇怪,因为这正是语言的目的所在。基于语言的思维倾向于识别事物的身份和给事物贴上永久定性的标签。由此,事物才能与思维产生逻辑关联。要注意,这种逻辑关联是建立在身份属性、对等关系、包含关系以及矛盾原则之上的。我将在本书中解释,所有这些方面都对解决冲突的思维产生了深刻的负面影响。
我们还能怎样思考?想象一颗正常运转的行星,它不断地经历与其他星体的位置变化,不断经历过渡阶段和暂时状态。行星处在不断的变动之中,基于语言的思维却总是对事物做固定的分类和贴标签。以变动的方式思考,数学在某种程度上还贴近一些,还有控制论,但两者都有些落后,也不够通用。
目前,我们必须继续使用基于语言的思维,我写这本书也是。然而,我们可以采取三个步骤来避开缺陷和危险(有趣的是,这些缺陷和危险更多地存在于散文,而不是诗歌中)。这三个步骤是:
1.理解感知的本质。
2.注意语言的危险。
3.在语言中引入一些新的工具(例如我几年前发明的新词“Po”,我将在稍后讨论)。
感知的本质
有三个人,每人手里拿着一小块木头。三个人都松开手。
第一个人手里的木头向下掉。第二个人手里的木头向上升。第三个人手里的木头原地不动。
第一种情况完全正常,合乎逻辑,在预料之中。另外两种情况就很奇怪,很不同寻常,完全难以置信了。但这只是因为我们预期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跟第一个人身处同一个世界。
世界是某件事发生时所处的系统或环境。例如,欧几里得的所有几何命题都发生在二维平面世界里。在二维平面世界里,三角形的三个内角之和总是等于180度。一旦我们把平面换成球面,欧几里得的定理就难以成立了。例如,三角形的三个角之和可以超过180度。
如果我们预设三个人都以正常的方式站在地球表面,那么不管我们怎么努力,都无法解释第二块木头和第三块木头的奇怪之处。当我说三个人是身处三个不同的世界,这个谜团立刻就解开了。第一个人是站在地面上,所以木头以预期的方式往下掉。第二个人是站在水下,在这个不同的世界里,木头是自然向上浮起的。第三个人是乘坐宇宙飞船在太空航行,所以木头在失重状态下原地不动。
我们可以从这个简单的例子里看到,人们觉得某种行为奇怪且难以解释,只是因为人们不理解产生这种行为的世界,一旦人们理解了其所在世界的不同,就会突然觉得这种行为显而易见且合乎逻辑。
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之所以没有理解感知系统,是因为我们总是预设感知跟书写或绘画一样,是发生在同一个世界里的行为。我们习惯于“被动的”信息处理世界,在这个世界,你在一张纸或一个电子设备上做标记,这些标记就一直被保留在那里。感知的信息处理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它是一个“主动的”信息处理世界。
过马路
画一个三乘三的网格,在任意一个格子里放数字1,再在剩下的任意一个格子里放数字2,照这样继续放数字,直到把九个数字都放进去。你会发现放数字的方式非常多,实际上有362 880种不同的方式。这里,我只是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仅仅是数字组合的数量就有多么大。
如果你站在路边等着过马路,而你的大脑必须读取所有进入大脑的信息,并对它们进行组合以识别路况,那么你至少要等上一个月才能过马路。事实上,不断变化的路况会让你永远也过不了马路。
显然,在感知阶段,大脑必须快速感知周围的世界。这就是主动式信息处理系统的用武之地。这样的系统允许进入的信息自行组织生成范式。
一个范式一旦生成,要调用它只需要一个能触发它的输入。依靠这种方式,我们能够在正常的时间里“识别”路况并穿过马路。如果我们的感知系统不是依赖于这样的范式生成和范式调用方式运作,我们人类根本没法生活。这就是感知系统的目的。它是人类大脑最有用、最基本的功能,也是计算机科学家极力想在机器上实现的功能。然而,这样的范式生成方式会不可避免地导致僵化和刻板印象。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此需要创造力和水平思考,我将在本书的后续章节对此进行描述。
主动式信息处理系统
想象在桌子上放一条毛巾。从旁边的碗里舀出一勺墨水,倒在毛巾上。毛巾上出现一摊墨渍。继续舀墨水倒在毛巾上,最后,毛巾上准确显示出每一勺墨水倒下来的位置。这是一个典型的“被动”式信息处理平面:这个过程就像在纸上或电子设备上做记录。
现在让我们对比一个“主动”式信息处理平面。用一小浅盘明胶(果冻)替代毛巾。在小火上把墨水加热。把热墨水舀出来倒在明胶上。热墨水会融化明胶的表面。墨水冷却后,把它跟融化的明胶一起倒掉,你会看到明胶表面上出现一小块凹陷。这与毛巾上的墨迹相对应。
现在继续舀热墨水倒在明胶上,每勺墨水倒下去的位置与之前相同(每次倒墨水之前先把冷却的墨水和融化的明胶倒掉)。最后,明胶表面会出现一条被墨水侵蚀出来的通道。它的出现是因为后倒下去的墨水在扩散时流到之前形成的凹陷处,并逐渐汇聚,最后形成一条通道。
明胶模型是一个简单的模型,在这个模型里,环境允许进入的信息自行组织生成一个“范式”。简而言之,它是一个“自组织信息处理系统”。
我们所说的范式就好比一条通道,一旦从通道的一端进入,就一定会进到通道的另一端。范式提供了一个时间顺序,依着这个时间顺序,一个状态连接下一个状态——就像是从一条通道里通过那样。
在自然界,有一个更简单的自组织信息处理系统的例子。最初的雨水落到地面,先形成涓涓细流,再汇成小溪,最后聚成河流。一旦水流的流向形成路径,之后的雨水都会流经这些路径。
对我们的大脑来说,自组织信息处理系统是一个奇妙的系统。它是一个能从混乱中快速识别出意义,并快速做出反应的系统。
大脑的运作机制
我们可以展示大脑中的神经网络是如何像自组织信息处理系统那样运作的。我在1969年写了《思考的机制》(The Mechanism of Mind,Vermilion,2015)一书。这本书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委内瑞拉的教育体系(通过路易斯·阿尔贝托·马查多博士(Dr.Luis Alberto Machado)的努力)。书中提出的大脑神经网络模型在计算机上进行过模拟,模拟结果与预测基本一致。
这本书在当时基本被忽视了,但今天,“自组织信息处理系统”正成为一股浪潮,处在信息技术发展的前沿。在我看来,这一领域必然会取得重大的进展。我现在对自组织信息处理系统的理解,比我在写《思考的机制》时又深入了,有一天我应该会写出一个新的版本。
重要的是,为了获得有用的结论,我们不必等到掌握所有的细节,我们可以研究与我们的大脑相似的系统,然后做出推断。
在自组织范式下,系统的行为看起来简单却意义深远。例如,人们认识到幽默是人类大脑最重要的特征。幽默比其他任何行为都更能揭示我们的大脑是如何处理信息的。
传统的哲学家们忽视幽默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他们不关心思维的感知部分。他们一直在传统的文字游戏里打转。现在是时候来关心思维的系统基础了。
我知道,到目前为止我在这一节里所写的大部分内容,对于熟悉我的著作的人来说,可能是重复的。对此我有些左右为难。这些重复的部分,我不能略过不谈,否则后面的内容会失去基础。我也不能假设这本书的所有读者都读过我之前写的书,比如《思考的机制》。因此,我别无选择,只能请求熟悉我著作的读者谅解,并请求他们特别留意我在之前的著作里没有提到过的新观点。
理解感知系统的意义
正如我在上面提到的,理解感知系统的自组织本质,意义深远。
一旦我们能够理解范式,特别是范式的非对称性(我将在后面的章节讨论),我们就能够理解幽默和创造力。我们还能做更多的事,我们能设计构思精巧的创造性工具,并实际应用这些工具。
我们也将能理解与创造力有关的一个非常特别的文化困境。我将在后面第13章有关创造力的部分详细讨论它,但是我会在这里简要地提一下。这个文化困境是这样的,任何有价值的创意,从事后看,都必然是符合逻辑的。因此,我们就一直认为,要产生好的创意,更需要的是好的逻辑,而不是创造力。这完全是对自组织范式系统的误解。这个误解又几乎是一个绝佳的例子,说明当我们不理解一个系统时,运作这个系统会有多么危险。我们将在后文看到,有很好的理由解释,为什么有些事情的逻辑,只有在事后看才是明显的,在事前却看不到。
理解感知的本质,对我们运用“科学方法”也有深刻的影响。根据传统,我们会先猜想一个最合理的假设,然后(如果我们依照卡尔·波普(Karl Popper)的理论)从各个方面驳斥这个假设,以使其完善。这个做法有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当我们持有一个假设时,无论这个假设是否合理,我们都将只能看见支持这个假设的证据——我们的感知系统只会这样构建证据。换句话说,很多摆在我们面前的其他证据,我们会视而不见。这就是为什么科学上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支持一个新理论的证据,尽管在很早以前就存在了,却直至新理论被确立之时才最终被看见。一直不被看见的原因是,感知系统是被“合理假设”构建的。
要改变上述情况,我们可以从简单的开始做,从提出永远不应该只有一个假设开始。无论一个假设多么合理和优越,我们都要至少提出另一个假设(不管这看起来有多么不可能),以提供另一种构建。我们还应该反思,在对一个问题进行考量之前应该对它做多少研究,过多的研究会使创新变得困难。有很多领域需要我们重新思考,我们可能会得出与传统大相径庭的答案。
在本书后面的章节,我将讨论感知与信仰系统(见第6章“信念”小节)。信仰的真实性与经验的真实性或者科学的真实性是非常不同的,但是信仰里的每一点都是真实的。显然,理解信仰的真实性的本质,对理解我们在冲突中的思维方式非常重要,因为太多的冲突正是由于信仰不同造成的。
情绪
我们现在要进入的话题比之前的更加基于推测,但它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话题,还是一个时常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它在理论方面已经有足够的基础(信息处理系统),尽管关于它的证据才刚刚开始出现,我预测,它最终会被科学发现证明。
古希腊人有一个奇特而天真的信念,他们认为情绪是由体液控制的。如果你心情不佳,那是因为你的身体里充满了“黑胆汁”,因此有了忧郁(melancholy)这个词(melan的意思是黑色,khole的意思是胆汁)。
古希腊人可能是对的。我们现在更多地理解了化学物质在大脑中所起的复杂而微妙的作用。以前我们只知道它们是神经递质,把神经脉冲从一根神经传递到另一根神经。现在我们知道似乎有各种各样的神经肽信使,它们可以分裂成更多的信使,抑制或者促进特定部位的神经活动。因此,神经活动是发生在一个复杂的、不断变化的化学环境中的。
从理论上讲,任何自组织系统都存在刚性问题,因为系统就是被这样设计的:一个特定的神经状态将沿着范式序列毫无差错地进入下一个预先确定的神经状态。现在让我们假设包裹神经的化学环境发生了变化,同样的初始神经状态却进入了完全不同的后续状态。由于化学环境可以发生变化,下一个神经状态总是可能变化,大脑也就会伴随化学环境的变化而有所不同。这样,系统的灵活性和丰富性立刻得到了极大的提高,行为也变得更灵活。
在日常用语里,这个化学环境就是我们所说的情绪(还可能包含其他一些我们不认为是情绪的东西)。关于情绪的一个有趣的想法是,当我们真正开始设计智能计算机时,我们很可能不得不赋予它们“情绪”。
当然,我们都知道情绪会影响人们的思考,但实际影响远大于我们以为的。一个人不是根据当下的情绪来选择怎么思考,而是他在当下的情绪会让他根本无法进行某些类型的思考。这里的问题不是选不选的问题。一个人完全没有能力进入某些类型的思考,就好像一个从未到过纽约的人完全无法回忆他在纽约的经历。处在不同化学环境中的大脑,是不同的大脑,至少暂时是不同的。这个事实将极大地影响伦理,并影响解决冲突的思维。
我记得有一个抑郁的人写信给我,告诉我他观察到自己在难过的时候,大脑里不会出现像在高兴的时候那样的想法。这绝不是因为他不去选择高兴的想法,或者高兴的想法出现时他没抓住。
支持证据
我们在解答数学题时要使用逻辑一步一步推出答案。逻辑的问题在于,一旦世界被翻译成符号,符号的行为规则就会占领世界。现在,让我们把逻辑放到一边,来看看所有那些不能被完全转化成符号、不能被委托给由符号操纵的计算机来处理的情形(我想无须由我来提醒读者,把世界翻译成符号,然后完全信任符号的运作(就因为数学是正确的),这样看似正确的行为有多么危险)。
我们现在对“右脑”思维有了更多的了解。对比右脑思维,“左脑”思维本质上是语言和符号思维。用左脑思考时,注意力可以集中在某个细节上,还可以把这个细节单独提取出来。用右脑思考时,注意力关注在整体范式或总体印象上,它们不能被分解成部分。由此,右脑思维只能被回应,不能被描述或传达,也许艺术例外。这种差异可能是由于右脑的进化还停留在比较原始的阶段,还没有发展出连接和区别功能,但这不妨碍右脑的运作。
假想一下,我们思考的终点,从来都是由我们的情绪和停留在右脑里的总体“印象”设定的,当我们相信自己在思考某件事时,我们其实只是经由情绪设定的范式,走一个寻找支持证据的、自我合理化的流程。
像大脑这样的系统,运作起来极有可能是以终为始的,这个说法是有理论支持的。我们能预测并证明事后复盘的学习更容易。
再假想一下——我抛出下面这个概念,继续激发大家思考——从生理上来说,一个人根本不可能通过逻辑来思考。我们以为自己是在通过逻辑思考,这其实是自我欺骗,逻辑只在最后起作用,就是给出清晰连贯的语言表达。
总结
这一章是本书最重要的部分。然而,即便读者不理解、不接受或者不相信我在这一章里所提出的概念,也不影响他们对这本书其他章节的阅读。当然,读者也可能会完全接受字里行间的意思,理解它们的意义,即使我只是做了暗示。
总结如下。我们已经发展出了优秀的第二阶段思维系统,一旦感知系统把世界转换成符号,第二阶段思维系统就可以处理这些符号。然而,思考的大部分重要过程(尤其是跟冲突相关的)发生在感知阶段。我们需要理解感知系统是一个自组织的范式生成系统,它是一个“主动式”信息处理系统,与我们习以为常的“被动式”信息处理系统有很大的不同。理解感知系统的范式生成行为,对我们意义重大。
基于语言的思维系统有很多严重的局限,其中特别严重的是把事物分类和贴上永久性标签。事实上,我们对思维系统的高度信赖可能没放对地方。
既然不对,那这个系统为什么还运作得挺好呢?答案是,它运作得并不好。事实上,它运作得非常糟糕。确切地说,它只在思维的第二阶段,在处理确定的对象时运作得不错。还有,当我们处在“开放的状态”时,它的表现也还不错,因为在开放的状态下,感知不会影响我们对事物的构建。然而,当我们处在“封闭的状态”时,当我们在感知和信念上发生冲撞时,它的表现就非常糟糕了,可以说是劣迹斑斑。基于语言的思维系统运作起来只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