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拖下水,是为了找人帮你鉴定DNA?”
平心而论,我和柳文心的交情并不深,但是眼前的女子可以这样平静地叙述如何撞死亲妹妹的行径,实在令我心里发冷,可见在她心中积攒的怨恨,宛如深海。
郑新妮笑了笑,“也不尽然。”
她眯起眼睛,嘴角微微上扬,朗声说道:“你的孩子,其实并不是你的孩子。他借你而来,却非因你而来。你可以给他以爱,却不能给他以思想,因为他有自己的思想。”
“要是我也在那里念书,说不定和你一起上台的人是我呢!”
她坦然伸出双手,“警察先生,我说完了,可以走了。”
柳妈妈听到这句话,如疯魔般冲了过来,我来不及阻止,也没想到阻止,她一记沉重的耳光扇在郑新妮的脸上,吼道:“不愧是卖给小贩的女儿!什么样的父母教育出什么样的女儿!下贱!残忍!无耻!”
郑新妮不躲不闪,呆呆地看着她,悲声说道:“可是妈妈,我是你的女儿呀!我也是你的女儿呀!你看看DNA报告,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呀!”
柳妈妈一把抓过我手里的报告,撕成粉碎,冷笑道:“什么报告,我不管!我只知道,你是撞死文心的杀人凶手!”
郑新妮呆了呆,随后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嘿嘿!说的没错呢!幸福是一个恒量,有人得到,必然有人失去。”
我本已经打算离去,听到这句话,忽然觉得十分耳熟,我似乎在哪里也听到过。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就平静了下来,随后对警察说道:“我不想穿着病号服去坐牢,让我换件外套可好?”
那位警官想了想,吩咐一位女警跟着她一起回病房换衣服。她深深看了柳妈妈一眼,蹲下身子将DNA报告一张张拾了起来。
“我们也走吧!”楚闻哲轻触我的肩头,我和他一起走出住院部。
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这句话的呢?
今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我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有一叠纸片如雪片落了下来。
紧接着,空中急速坠下一个物体,在我眼中越放越大、越放越大,那是郑新妮似笑非笑的脸!
楚闻哲赶忙将我拦腰往里一拖,郑新妮几乎贴着我轰然坠地!
她经过手术的脸被摔得支离破碎,嘴巴是歪的,斜斜地流出鲜血。楚闻哲急忙捂住我的眼睛,低声说道:“别看、别看。”
我觉得头晕目眩,在我眼前发黑,即将晕倒的瞬间,我想起来了,堂哥也说过那句话。
幸福是一个恒量,有人得到,必然有人失去。
堂哥临死前,也说过这句话。
我有点恍神,耳边传来学长凌纯的惊呼:“霍疏影,小心啊!”听到侧面有风声,我急忙后退一步,伸手格挡了一下,虽然躲过了一个学员的攻击,但是由于没有准备,右肩被踢中,隐隐生疼。
“暂停!”凌纯叫停实战,对我挥了挥手,“你去休息下吧。”
我撩起道服的下摆擦了擦汗,拎着一瓶功能性饮料坐到一旁的看台上休息。每周二和周四晚上七点到九点,是我们学校空手道社团活动时间,一般我们会在学校室内体育馆练习。
凌纯学长是社团主将,他很有天分,练习不过三年,就已经获得黑带二段。
“今天你好像不在状态嘛!”他同样坐到我身边,“一会你不用带新社员跑步了。”
我点头称是,堂哥死在我的眼前,郑新妮也是。好不容易摆脱的噩梦又再次袭来,昨晚我反反复复梦见自己躺在浴缸里割腕自杀,鲜红的血水让我眼花缭乱,耳边不断传来舅舅的呼唤声。
惊醒、入梦,再惊醒、再入梦。周而复始,直到宿管科阿姨过来检查寝室用电安全,我还几疑梦中。
我抬起左手,呆呆地看着手腕,没有、我没有自杀过,但是在梦中,用美工刀割腕的可怖触觉十分真切,就像是真的发生过。
体育馆门口有个新来的本科生叫道:“学姐、霍疏影学姐!有人找你!”
走到门口,我稍稍一愣,门外站着四个中年人,分别是我父母和叔叔婶婶。见到叔婶二人,在这秋夜时分,我觉得原本汗津津的后背忽然变得寒冷如冰。
“妈妈?爸爸?”
母亲上前说道:“你去换件衣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婶婶直勾勾地盯着我,还流露出一种讨好似的微笑,这让我觉得非常讨厌。我犹然记得当初她是如何居高临下数落我父亲愚不可及,只会拿着一份研究所的死工资,不知变通,最后终将被社会淘汰。
我故意慢吞吞地换衣服,想着少见他们一分钟也是好的。
自从堂哥去世之后,我们有限的几次见面中,每次婶婶就会用哀怨的口气向我控诉命运的不公,聪明的堂哥高考一再落榜,而平日里不如他的堂妹却一蹴而就。
说得好像是我抢走了堂哥的运气和幸福一样。
我带着他们来到学校餐厅后面的一家意大利餐馆,刚入座,婶婶就一把拉住我的手,她深深地瞧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嘴里则发出叹息:“疏影呀,要是我们鸣梭还在,现在已经去申江大学上课了呀!唉,鸣梭就是这样优秀,但是命又那么苦……”
我忍不住别过头去,就是这样的话,让我不堪其扰,如果我不立即离开,婶婶恐怕会重复说上许多遍。而我父母因同情她的遭遇,让我能忍则忍。
这次却是叔叔开口喝止道:“你废话少说!”他的表情相当严肃,比起婶婶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倒是直接说道:“二哥,我想请疏影帮个忙。”
父亲稍稍一愣,“疏影能帮什么忙?”
婶婶瞧着我怔怔地流下眼泪,她的热泪溅落在我的手背,滚烫滚烫,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避开她热切的目光,可是她又嘶声说道:“要是我们家鸣梭……”
叔叔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够了!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婶婶顿时住口,用另一只手抹着眼泪。
“我们……我们想请疏影为鸣梭招魂。”
叔叔一言既出,我们全家都陷入一阵沉默。我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幸亏现在周围基本都是留学生在喝咖啡,否则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招魂”?让我为他们死去的儿子招魂?先不谈我乐意不乐意,怎么招魂?我又不会招魂,何况为何让我去招魂?
父亲干咳了一声,开口问道:“这个……我不太明白。”
叔叔苦笑道:“我们霍家亲戚少,同辈同龄的孩子只有疏影一个,所以这件事只能麻烦疏影了。二哥,你就体谅我一个失独父亲的痛苦,帮帮我们吧!”
父亲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明白你们怎么会突然想到招魂?现在又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突然做这个,不是很奇怪吗?”
婶婶又开始哭泣,趁着她年老体弱手脚无力,我赶紧挣脱了她的控制,坐到父亲的身后。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毫无对他们夫妻俩的同情,反而觉得十分反感。
从我懂事起,就知道父亲三兄弟的关系谈不上融洽。婶婶总是怀疑大伯和父亲勾结在一起,暗地里吞了不少过世爷爷的值钱东西。那时偶尔亲戚聚会,婶婶会对着年幼的堂哥指桑骂槐,不仅我们感到难以下台,她的儿子更是十分难堪。
曾经有次我亲眼看到就因为霍鸣梭叫了我父亲一声“大伯”,换来婶婶的一顿责骂,霍鸣梭多辩解几句,竟然招致耳光一记。
这件事让我印象深刻,所以在以后,每当婶婶来到我家哭诉丧子之痛的时候,我都会冷冷地想,你当时将怨气发泄在他身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有多痛!
可是有时,当婶婶情绪比较稳定的时候,她对堂哥又是出奇的宠溺。从我的眼里看来,总觉得婶婶每次凝视堂哥的时候,眼睛里散发着少女般的光芒。
嗯,我没有夸张,的确是“少女”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