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观之最大问题曰死后何如。此千古之哲学家、宗教家所呕尽心血而未能解决者也。道家者流,欲并灵魂、躯体而两全之,白日飞升,未免太贪。埃及之木乃伊,用种种方法以保存尸体之不朽,留待末日审判,无罪者一一复起,未免太愚。且天下之事理,无有止境,无论其为直线式或回旋式,要之无日不在进行中,无有已时。以天堂为归宿之学说,是止境也,是寂灭也。从科学及哲学之解释,均不得通。是故“灵魂说”莫圆满于佛氏之轮回,“躯体说”莫圆满于孔子之后嗣演化。佛说谓人之死非死也,灵魂搬家而已,灵魂固长在也,则其心慰矣。孔子谓人之死固未泯灭也,儿女分存你躯体之一部分,是则你之躯体未尝灭也,则精神慰矣。虽则演化愈久远,己躬之成分将愈稀薄,循至于不可寻。然而三代五代,己躬之成分何如?十代八代,己躬之成分何如?此乃科学问题,欲慰藉垂死之人,俾勿沉于悲观,正不必如是之精明耳。故血之成分渐演化而渐稀薄之说,尚不足以非难孔子。唯躯体演化说,不足以慰无嗣之人,是其阙憾耳。是以孔子不得不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义以资补救。

“人生之意义”与“人生观”不同。人生观乃个人的问题,各自有其观察点。即各人之观察,亦每随其环境或学问而起变化。至于人生之意义,则是人类之共同问题,其范围即眼前事实。即“吾何为而有生,既生矣,将何以了此一生”是也。言魂灵者则以天国为最后之目的,未死之先,只是致力于移居天国之工作。以此论之,则人生之意义,只筹备搬家而已。孔子之人生意义则不然。曰“既来之则安之”。总觉这座房子很不错,我们既来作主人,应该把他好好地铺陈起来,俾大家住得安乐。所谓“素其位而行”,即是教人各尽其所应尽之职,各做其所能做之事。做到自己死了,自然有后来的人继续往前做。继续不已,则此世界自然有极庄严之一日。是即天堂,是即天国,无须搬家也。

素位而行之“位”字,有空间及时间之两种意义。各尽厥职,空间之意义也。各人但对于其当时之地位做事,不必侵占后来者之范围,乃时间之意义也。因为凡提前以做后人之事者,则其对于自己现在之职务,必多忽略,甚或至于放弃。此乃最无益之事,孔子所不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