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口腔之发音,不外喉、腭、舌、齿、唇。此五音之顺序,乃由里而及于外,由重浊而及于轻清。喉音最里而最重,渐外至于唇而极,故唇音最为轻清。五音之代用字曰宫、商、角、徵、羽,“宫”字乃喉音而“羽”字之音则发自唇间,此五音之所由分也。更有二变声曰变宫、变徵,是为七声。七声与十二律吕和合,旋相为宫,皆可成调。乐律之千变万化,胥由于此。且放诸四海而准,中外乐律,原理固不能或外也。可见喉、腭、舌、齿、唇之宫、商、角、徵、羽,实人类之元音,乐律之标准矣。

然而喉、腭、舌、齿、唇乃指歌声而言,丝竹则有异,盖以丝竹无喉舌故也。是以管弦音谱不曰“宫商”而曰“工尺”,取其谐声而已。

工尺之调协阴阳四声,有一定之法则,固也,而所谓一串歌喉之“一串”亦大有关系。盖声调连续出之而成为一串,自与单音异。盖歌曲乃活的,不能以呆滞之法求之耳。然而乐既以律名,定应自有其规则,天下岂有无规则之律哉?活的规则,其公例之复杂与谨严,较于呆定法繁重多矣。且歌曲与语言同一途径,语言由简单而渐臻于繁复,此可由学语小儿及林野间之原人证之。唯歌曲亦然。朱熹《仪礼经传通解》载赵彦肃所传唐开元乡饮酒礼所奏之《风雅十二篇歌谱》 按:前文第79页云朱熹《仪礼经传通解》载赵传谱名为《风雅十二篇诗谱》,与此处异。据诸本,朱熹《仪礼经传通解》所存为《风雅十二诗谱》。。其为一字一音,固甚明显。即降而至于南宋,试读白石道人之自度曲,其边旁所注之音符,亦只是一字一音。至于元代之北曲,则已一字数转,若明代之南曲,更有一字十转者。可见人类之审美观念,由简而繁,殆为定则,音乐更其显著之例矣。

歌曲乃天籁,以婴儿证之,最初之发音为哭,次为歌,又次乃为语言。然而天籁亦因时而变,殊非固定。原人社会,凡百皆简,音律自不能独繁。随后因交通而起变化,五方杂处,汇众简而集合之,一加一便成二矣。此则事理之所必至,无所用其疑。中国音律以中原为基础,渐集合江淮、荆楚、巴渝、塞北、岭表、西域、印度、波斯以至于希腊,会繁响于一炉,则今之天籁自非昔之天籁可比,实自然之趋势。盖籁之量既增加,则所得之总和,自应有别,理所宜然。

中国文字,衍形而不衍声,故乐歌之谱式特难。非制谱之难,殆流传之不易也。即以《白石词谱》而论,距今不过七百有余岁,试按其谱而度之,已多疑似而莫能决。此非仅因时代之迁移,恐地理方言之关系尤大耳。譬诸北曲则七声并用,而南曲则只用五正声而无“乙”“凡”。此其一。又自昆山魏良辅创立昆腔以后,今南曲中之字,有非念苏音不可者,否则声调不谐。此其二。于斯可见,中国歌谱有空间及时间之两重束缚,此其所以难于流传者一也。

复次,昆曲中阴阳四声之定律,其细如发,其密如缕。一句之中,每因上一字之阴阳,而映带下一字之高低。试将《九宫大成谱》所载东坡之《永遇乐》与吴瞿庵诸公所订正稼轩之《永遇乐》两相比较,则此中消息亦可以知其概矣。苏词首句曰“明月如霜”,其阴阳四声则为阳平、阳入、阳平、阴平。辛词首句曰“千古江山”,其阴阳四声则为阴平、阴上、阴平、阴平。若只以平仄论,两句同是“平仄平平”,然而阴阳各异,故工尺亦因而大异。“明月如霜”之工尺曰“四、上、上尺、工”,“千古江山”之工尺曰“尺、上尺、工、工”。可见词曲之歌谱,虽调名相同,而千百曲则有千百谱,必不能执一以例其余。细密过甚,此其所以难于普遍者二也。

至于外国歌谱则大异乎此。中国因词制谱,而外国则按谱填词。一字之高唱低唱。曼吟促节。悉因谱以为则。每不惜截一字为两半,一半属上句之末,一半作下句之首。拗其字音,唯谱是依。与中国之乐歌恰成反比例。虽则曰中国之字,一字一音,乃世界上最宜于作韵语之一种文字。因一词而特制一谱,乃轻而易举之事。盖以阴阳四声之工尺,若何连缀,若何映带,均有一定之法则,口吟哦而足按拍,手秉笔,应声以画工尺,歌既竟而谱亦成矣。虽然,此乃学者之事业,岂可以例于群众哉?正所谓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矣。

昆曲日就衰微,至今已不绝如缕。考其所以衰落之原因,非只一端。论者每曰“曲文太雅,难于通俗”。持此说者最为普遍。此实似是而非之言。元曲最以本色名于世,何尝太雅?吾窃以为因词制谱,而谱复囿于方言,乃昆曲不能普及于全社会之最大原因。如论者所云“难于通俗”,诚是矣,然必非在曲文之太雅,可断言也。嗟乎,学问竟有因缜密而即于灭亡者!其然,岂其然乎?

词曲既不适于普及也如此,然历宋元明以至于清初,七百年间,曾不浸衰,则又何也?吾既言之矣,此殆因当日社会机构之不同,非歌曲之本身问题也。在距今二百年前,中国以地理之关系,未受世界工业革命之影响,犹得以继绳其封建余绪,贵族与平民之两阶级,鸿沟犹自分明。士大夫之家多蓄声伎而养家乐,后堂丝竹比户相闻。文艺之士,自制曲而自教歌,用以自娱。且更有借戏之风,循环往复,竞巧斗奇,故耳目得以常新,不至有历久生厌之虞。斯时也,顾曲之座上客,咸属知音,对于乐律,非唯不厌其繁复,更可以指点歌者,为之导师。爰及清初,犹有陈继儒、李渔之辈以评戏曲、教歌舞为业。康、雍以后,我国始卷入大社会经济潮流中。士夫之家,渐无力以蓄声伎,不得不让出此业,任社会共同经营。自兹以往,歌曲虽犹是昔日之谱式,但顾曲之座上客非复曩时矣。此实昆曲日就衰落之总原因也。闻近日沪上之富商大贾,营第宅者恒备置戏台,而士女习歌之风,亦流行于闺阃。然吾则以为此不过变态生活之一种病状,殊未敢因此而遂为昆曲抱乐观耳。

然而学问之道,能否普遍为一问题,传不传又别为一问题。所谓“必传之作”不一定有赖于普及。香山乐府,妇孺皆知,固属必传。而《小戎》《驷4》,音韵拮倔,字之笔画且甚繁,中学生或有不能读其音释其义者,遑论妇孺,然而历数千年而尚存。《两都》《二京》之赋,若不参观集注,恐大学生犹多未明,然可必其与文字而并寿。以是知“必传之作”只在其本身之价值,无假外求。古来文士作品,有写与他人读者,有非写与他人读者,更有不希望有人读之者。诚以其构思之动机,只是偶有所触,援笔自写其性灵,何尝作传世之想?但百世之后,吾人犹得而读之,此非其效欤?以是知孤芳自赏之昆曲,只要无人敢否认其优美之价值,正亦不必咨嗟其式微耳。不能“到民间去”之学问亦多矣,安在其即灭也?况价值或则正以其不宜到民间去而存在,若强改其面目而使通俗,则价值亦将同时消失。此类学问,政亦不少。

论者或将曰:宋词岂无优美之价值,而歌谱竟以失传,则又何说?此则又是不察因果之浮辞矣。宋词谱是否已失传,是否以其不能通俗而失传?试分别论之。

宋词歌调之见于传奇、杂剧者,不在少数,而用于开场或过曲者尤数见不鲜,至今尚流行于吹台宴榭,岂得曰词谱云亡?此其一。试读“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一语,则其通俗也可知,其普遍而深入于民间也可知。此其二。上文不尝谓昆曲不能普遍而虑其失传乎?当日宋词之普遍若此,宜其无复失传之患矣。是故当知,元曲乃宋词跨灶之子,不得曰子能跨灶而谓为绝嗣也。

余之此文,几等于自己翻自己之案,前后矛盾,非曰矛盾,实反复辩论,藉觇昆曲之命运而已。要而论之,昆曲若有跨灶之子,则门楣之光大可期,此就积极方面言之也。更就消极的方面言之,则昆曲亦应如汉赋、楚辞,高高在上,作文艺权威者之一,允可断言。彼之本身既自有其不能否认之优异,此优异乃经社会共同评价而取得,则寿世似可无疑。

难者曰:昆曲之不能消灭,诚如所云,只恐将成僵石。僵石固不灭也,但无生气耳。曲调由词调产生,固然。但蝉之遗蜕,是蜕也,而非蝉。跨灶有子,不得谓子即是父。煤乃太古林木之化石,岂复得指煤矿之为森林?若曰昆曲已经几许聪明才智之士订定严正的格律,已成为科学的组织,宜可永保,斯亦未必尽然。上古之《关雎》《鹿鸣》,汉之《朱鹭》《石流》,晋之《子夜》《莫愁》,六朝之《玉树》《金钗》,唐之《霓裳》《水调》,何一而非才智之士所审定?当时格调,亦既各自有其科学的定律,但衍化至今,都成遗蜕矣。若曰昆曲之优异与荣名,乃经全社会共同评价而取得,理宜世袭罔替。此则尤属不然。试以服饰喻之。自上古之峨冠博带以至于现代之短衣窄袖,中间奚止千变,何一而非经社会公评然后定为制度者?尤以生具爱美天性之女子,服装变化,最称频繁,且莫不经当代士女用最优之审美观念评定,精选一种尽善尽美之式样,乃名之曰“时世装”。若谓曾经社会共同评价,疑若可存,此语实不适用于女子服饰。今日在戏台上得见女子所披之云肩,李笠翁固认为乃女子服装之最美观而最适用之一物,于今则何如矣?数千年来,“裙”字一名词,几可作女子之代表,中外皆然。今则裙与女子竟宣告脱离关系矣,此岂前人所及料哉!若是乎,曾经社会评价而取得之地位,其将终不可恃也如此。昆曲可作文艺权威者之一,或可如愿以偿,然而标本亦具有权威性,故曰恐成僵石。

《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欲持久必要善变。善与不善,亦视人事之为何如耳。北宋崇宁间,策立大晟府,主其事者乃周美成诸人。学问、文章、天才、识力,咸称优秀,而宋词之格律遂以成立。金元易代,关、马、白、郑,才人辈出。厥后如元之王实甫、高则诚,明之汤若士、沈宁庵及清初之洪思、孔云亭,莫不具特异之才思,或且以此为终身事业,于是南北曲之规模遂以成立,远祧宋谱,薪尽火传。此非善变可久之明效欤?今之昆曲,虽犹视息人间,但龙钟之态,诚不可掩。然而生死问题,决不在昆曲本身,在能否有关、马、白、郑、王、高、汤、沈而已(参观第十七节)。

[1] 按:前文第79页云朱熹《仪礼经传通解》载赵传谱名为《风雅十二篇诗谱》,与此处异。据诸本,朱熹《仪礼经传通解》所存为《风雅十二诗谱》。